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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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许万鑫整套不小于萧作基那套的大宅院里全透着大把铜臭味,就连佛龛瞧上去都供的不是观世音、而就是一个钱字,但这套孤立其中的小院落倒是布置得清雅别致,据说是以前打秦淮河上重金求得的一位名艺妓住的,该名妓琴棋书画音律歌舞无一不通,多少也说得上是个有文化的,那把这座小院布置书香盎然那也就不奇怪了。至于现在该名妓上哪儿去了,聂名扬没那么八卦,不打听。
蒙炽住得厌烦,百无聊耐,小院的花花草草全都摸排过户口了,连甚至那只路过的小黑狗都给抓进了院内好一通审的。直至该狗眼泪汪汪的发誓再也不敢近此院半步才算放了生,该狗直是怀疑此人跟狗有过什么过节?小时候被狗咬过而且绝对不是一次定当如此云云。蒙炽瞧见那小黑狗的眼神还故意生了一老天的气,算是又谋杀了一天时间。
夕阳投在小院葡萄藤架上洒下一片碎影,花架下是个石制象棋台,台上红木棋盘中黑白阵势绞杀纠缠,难分难解。聂名扬着手将白子下在黑子斜上一路,打了个尖,脑子里思考着这棋势要不要立长再逼,嘴上随口说道:“你要是实在无聊呢,来跟我手谈一局。”
“哎呀!”蒙炽赶紧看看左手上,中指上扎了个小眼,还好没出血,没好气地说道:“那你来缝这鬼鲨鱼皮靠,我来下棋。”没了萧作基,什么有可能用得着的装备都必须自己准备,包括这两套黑色鲨鱼皮靠。这东西可没地方买现成的去,聂名扬叫许万鑫弄来几张硝好了的薄鲨鱼皮,蒙炽手巧,就自己缝,可这也实在是太难缝了点,鲨鱼皮毕竟不是土花布,很难扎。
“又扎手了?”聂名扬没心没肺的也不去问扎疼了没有,从来没那绅士风度,自顾自地将黑子着在白子劫眼,打了个劫,拔起四颗白子,再仔细看看白方的应着,说道:“一套还没缝完,扎了三次手,看你的心有多乱。”
蒙炽恶狠狠地使劲一针扎透手上黑色的鲨鱼皮,“七天了,整整七天,乃木宏那边丁点动静也没有,来问价钱的都是小鱼小虾,再耗下去,过三个礼拜咱直接打着背包回家得了。”
聂名扬盯着棋盘,抬起手上茶盏嘬了口还是盯着棋盘,说道:“没动静就是好事情了,总比他明说了没兴趣找我去谈要好,没动静就是证明他在真琢磨着买这批军火,所以才观望观望。做生意嘛,都这样,过于急进就等于说是他非常想要,也就等于上来就把底子都漏给我了,那我还不要他高价?”
“这么肯定?”
“你说他想不想要这批军火?”
“那还用说,有了这批军火,再有你个长期供应火药的,简直可以把海盗组建成正规军了,他既然野心勃勃,那就没有理由不想要,没准还你有没有门路弄到先进的金属工业设备。”
“然也,所以安心就是。”聂名扬着手一枚白子落定,一长片大黑龙拔起,眯缝起眼睛微声笑道:“胜。”
蒙炽摇着脑袋叹了声气,继续缝制鲨鱼皮靠,闷声说道:“我只是想着时间拖长了怎么办,一个月过了,咱们再等一个月啊。”
“多等一个月算什么,我在北魏洛阳光是找达摩就找过四个月。”
蒙炽情绪低落地说道:“也不知道现在家里怎么着了。”
“说好不提这事儿的,怎么又来了?现在家里怎么着,咱是一点劲儿也使不上,要是现在的本职工作搞砸了,家里就算一切安好的问题全解决了也是等于零,眼前更要紧,家里的事儿有留守在家的人去办。”
蒙炽小声说道:“知道的,不提,只是心里烦。”
聂名扬也被搅得心思紊乱,一推棋盘说道:“要不咱俩出去走走?散心。”
蒙炽失声笑道:“现在出去?你不担心因小失大了?”
聂名扬抬头看看天色,“没事,快关城门了,捕快也就不会使劲的到处寻找你我这两个汪洋大盗,就是晚上和巡城官兵分别维持维持正常治安罢了,咱又不招谁惹谁,只是看看夜景,没事。就算真撞上临时盘查,直接推在许万鑫头上就是,这家伙跟官府的关系好着呢,捕快也不至于逮着咱俩刨根问底。嗯?”
蒙炽两次进城都是大白天,再住进这小院里后也一直没出过院门,说是去看看明朝大城的夜景,倒还真是有点动心。何况散心也是休息的一种,心情放松下也能做出对各种事件更正确的处理决定,于是蒙炽就这样说服着自己,立即同意。
出门的武器肯定是要带的,会惹麻烦的东西就算了,当天进城时的海捕文书上还只是描述了这两个凶手的外貌和穿着,没过两天,该补充的都补充上了,包括两人随身的物品都标得明白。聂名扬的惟庸琴实在是打眼,最好不带,直接拿出里面的飞龙枪插在怀里左侧腰边,蒙炽的听雪琵琶也早被描述得很清楚,也把破狼弓拿出来直接找个布袋罩上,另外放了二十枝普通的狼牙箭在里面,将布袋甩在肩上。
待两人收拾才停当,聂名扬将假胡子都粘好了就要开门时,赶巧了,敲门声也响起。
正是晚饭点,聂名扬以为是送晚饭的丫鬟来了,听着敲门声又不对,想起是许万鑫的敲门节奏,小声喊道:“来者何人?”
果然是许万鑫的声音在门外压低嗓门喊道:“禀容先生,不才许万鑫求见。”
聂名扬给蒙炽使个眼色还是别放松警惕,上前拉开小院门闩便迅速退回距离,手扶在剑柄上说道:“白臣兄请进来说话。”
推门进来的许万鑫一脸喜色,倒还真是没带其他人来,回身迅速闩上院门就说道:“禀容先生好叫得知,倭寇大酋乃木宏方才遣人来与小人知会,问清数目后便说不算大事,意欲详谈,但入得宁波府来终是不便,容先生若得方便,烦请海上一叙,便是如何?不才虽是省得容先生思想,本就是但去无妨,却更想未必就不是陷阱祸事,是以未敢冒自依允,还是问请容先生尊意。”
聂名扬听得第一句就知道成了,果然来了,和蒙炽眼神相交中都是欣慰一笑,再才脸上神色如常地说道:“白臣兄辛劳了,但问此人可是尚未离去?”
带着表功心情来的却碰了个软钉子,许万鑫收起喜色说道:“是,容先生还未吩咐,不才那里就敢私做主张。容先生可是要亲自见见来人?”
许万鑫是被吓得死死的不敢惹聂名扬,信定了这是个朝廷某某神秘部门的密探,而且怎么看怎么是真的!要说是来白混饭吃的,出手可是三十二两紫金,而一个几口之家每个月过日子也只需要二三两白银足够,谁家骗子冒杀头的罪名来送笔巨款混饭吃的?而且还骗吃完了就主动去招惹杀人不眨眼的倭寇?许万鑫不明白聂名扬来是想干什么的,也不敢去想明白,做人倒也识趣,除了来禀报过两次进展,这些天倒也不来打扰罗嗦,也吩咐下人除了送饭的丫鬟,其他人一律不得接近,连两次上门问有无陌生人出入的捕快也给搪塞了出去,反正是想着一切按吩咐做就没事了,保得份平安,早点完事就早送这两瘟神快走。
聂名扬装模作样地想了想,鄙夷地一笑,说道:“不过是仆役腿脚之流,我见他何益,没得掉了身份。白臣兄就去回了吧,由他安排,地点无妨,我只见首领。”
“是,不才这就去回了那厮。”
“……且慢,来的几人?”
“就那厮一人。”
“乃我大明子民还是外邦蛮夷?”
“生得矮小白胖,倒说得口好闽话,自称乃木宏属下管着钱粮,唤做个土原黄昭,不才对此人略有耳闻,应是出在我大明上邦。”
“昨日前晌白臣兄告我知晓,平义经在十日前死于乃木宏与新入伙一浪人联手,此事可曾座实?”
“不才再三打探,多方皆说如是,怕误会不得。容先生另交代的吩咐也已打探座实,乃木宏处常备倭寇三千五百有余,断不能再多。但结合其他倭寇密谋甚么,在下却没打探得明白。”
“那浪人唤做个甚么名字?”
“不才无能,打探之下只晓得双姓明智,二十有几年齿,其它诸事暂不得知晓。”
聂名扬想了想,说道:“算不得个要紧,白臣兄且去吧,此些事情还得切莫慢心,若再打探得消息,速速告我。”
许万鑫应声唱了个诺转身要走,突然注意到两人打扮就站住,疑道:“容先生,雷小姐,二位这是那里去?”
“憋闷得时日长了,终是淡得气短,闲处走走,多叫是个打发。”
“如是这般……”许万鑫稍有迟疑,也不敢说外面警察还在满大街的搜捕你们呢,你们被抓只是倒霉的事情败露罢了,大不了不干了,可你这不讲理的要杀我啊!但又不敢拦着,说道:“不才叫过几个护院家丁,另叫管家支吾着,容先生有甚么事情只管随意使唤,包不敢有个怨怅。”
聂名扬心道这倒最好,有许万鑫的这些熟脸下人跟着就不用在乎捕快了。说道:“这倒使得,但请白臣兄命他等远步随行即可,有事再上来招呼,我不喜有人扰我随步。”
“这个是,这个是。”许万鑫说道:“那不才便去交代安排,二位随兴。”躬腰拱手就匆匆走远,
蒙炽等许万鑫走远了再才说道:“总算是等得个好消息了。”
聂名扬提步走去,花园幽径处也没什么人,不用在乎口语问题,随口说道:“成与不成还没个定论,没准乃木宏跟我见了面二话不说拔刀就砍,我那可不是倒霉催的嘛。”
蒙炽跟在身后默默想了一会儿,问道:“你觉得,就算是这几天内成功见面了,你能说服他的机会有多大?”
聂名扬苦笑着应道:“你以前那些年学的都是些基础技术能力,还没进入到实际工作程序的学习阶段,要是多看看以往实际案例的话,你就会建议我在见面的第一时间内杀了他,然后尽可能的逃生。”
蒙炽惊道:“毫无希望!?”
“那也不是全这么说,实际上吧……关于偷渡者这一方面上,直接劝服成功的,占所有一级任务中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比例。”
蒙炽松了口气,“早说啊,我以为还有多惊险呢。”
聂名扬道:“但这个能不能直接说服成功,其实是按当事人的心态,和他本人的身份、经历来看。比如说,一个在现代穷凶极恶全国通缉的高智商罪犯,和一个不巧撞上时间扭曲次元空间的老实本分的初中教师,同时来到了这个时代,当特勤队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的反应能是相同的么?罪犯嘛,回去也是一死,而且已经建立一定势力了,那凭什么跟我回去?那我没办法,只能动用武力,这就危险了,毕竟特勤队的人少得可怜。教师嘛,本来就老实本分的人,我一说要他放弃现在建立的基础跟我回去,他还正发愁没法再见老婆孩子呢,巴不得有人来接他就好,所以立即就走。还有一些人是在现代过得不如意的,想在这个时代利用自己多少知道点的知识干点什么事,取得个别人的认可,哪怕就是干传销也能发大财啊,但这种人没什么野心,只是想过点好日子罢了,我出现之后,随便说两句就能唬住,再威胁点什么什么的,一样会跟我回去。差不多就这三种人了——噢,忘记了,还有女性偷渡者。有的女性……哈哈,算了,就不说了。”
蒙炽冷眼相视:“女性怎么了?”
聂名扬兴致勃勃地说道:“没什么啊,挺好说通的样子,一开口就哭,我就等,等哭够了我就问想死还是想毁容?然后就……”聂名扬没再说下去了,见蒙炽那副脸色还要继续说下去的家伙,不是不怕死的,就是缺心眼儿的。于是就赔着干笑说道:“哈哈,反正一般来说,女性偷渡者不过都是些梦想当皇后的的罢了,比较好做通思想工作。”
蒙炽再瞪了会眼睛,终于软了下来,黯然说道:“乃木宏明显不属于能够直接劝服一类的,而由于工作程序上的规定,又不能动手就杀——老爸怎么定下个这么死板的工作程序,不能直接杀死偷渡者是因为人性道德的问题,他们不是十恶不赦的罪犯,这个我知道。但总有个特别情况区别对待,在乃木宏这种人来说,是根本不能和平解决问题的,那么把特勤队推在悬崖口上就算是有人性了?”
“不,这不是因为一两条人命的关系,还有什么人的人命比得历史变异的后果重要?”聂名扬微笑着说道:“咱们是特勤队,不是刽子手。先占定这一条才有资格去评论别人的人性,在必须使用武力的时候,特勤队员眼里不能存在人性这两个字,比如那天我命令杀死最后一个护院,他要不死,就是咱俩死,但咱们那是被逼的。特勤队不能首先以不存在人性的的立场上出发,否则心智上就会陷入一种残忍嗜杀的变异状态,也许在解决乃木宏的问题上可以安全迅速的将这次危机完美化解掉,但长久下去,特勤队就会变成杀人机器,在不能用武力解决问题的时候,比如非偷渡者的时候,就象我举的玄武门之变的事例,特勤队也会稍有阻力就动手杀人,那结果呢?结果就是砸锅,那就全完了。你爸定的工作程序是有道理的。”
“这就是你说的:咱们必须首先得是一个正常的普通人,再才能是超出常人的特勤队员。”蒙炽喃喃说道:“我明白,只是憋屈得慌。”
说话间已经到了许宅大门,老远就看见六个家丁护院都站在门内一侧,边上还有个四十上下的白净中年人,那就是管家了。七人里还包括了那天被聂名扬一脚一剑便打得晕死的两个护院,见聂名扬走过来了,眼里半是崇敬半是惭愧,站在其他人背后偷偷打量。
聂名扬和蒙炽也不用打招呼,拿着架子自顾自的出了大门,许万鑫已经是交代清楚了的,七个护院及管家跟了几十米在后,也不上来多话,倒是省心。
天地一线处的夕阳已将最后余晖尽情抛洒干净,连清凉的微风都似倦鸟知还般的无力,仅拂得起几缕青丝。夜幕初临的城隍庙街道上已然是华灯齐放,无边的楼台亭阁烟波浩淼里鳞次栉比,牌坊高耸静立生辉,平静无波的三江口仿佛在不动声色地在燃烧,楼船画舫穿梭来去,那就是火焰,就连砖木土石无一不透着股江南大城的恬雅奢靡。
街道全是用青石板铺成,糯米汁搅的灰泥抹缝,棱角分明,走在上面便有种塌实感。街道两边夜市已经悄具规模,小吃香气诱惑得刚吃饱的人都发饿,饰物和小日用品的摊点上的人来往去,男子居多,女子在夜间少外出的原因。
曲院梨园里的暴潮般叫好声街巷皆闻,门口的气死风灯微微晃荡,照耀着下面今晚名角哪场曲目的座地大牌上的大字微有隐现。与之相对的热闹场所,勾栏青楼外风尘老鸨傍门吆喝笑闹,进出之人无一不是掷金买笑的非富即贵。路间的落魄文士衣杉褴褛不屑一顾昂头过去,但悄悄撇上的那一眼里,全是十分艳羡可以挺身阔步进出销魂窝的这些豪客似的。
蒙炽摇头黯叹:
“海疆锋寇万里寒,
春风醇酒醉江南。
红粉那管哀凄怨,
且依门来笑卖廉。”
聂名扬迈着四方文步,低声接道:
“举火刀兵与我干?
只计脂粉几多钱。
地狱尚离远天边,
休说此间无欢颜。”
蒙炽斜瞟了眼,苦笑着说道:“公子可还记得深山荒洞,苦雨凄风,奴婢求一诗而不得日?”
聂名扬回道:“非不得时,非不得日,作个甚,无那闲心。”
穿行在人群之中,蒙炽闲走着满目四望,叹息着说道:“沿海各处倭患所过之处无不是哀嚎便野,惟此间有大军名将镇守,市井间便安乐生平,歌舞快活,无人对那些劫掠屠戮多出半分心来,仅城墙内外之别,便好似全不相干,人情淡漠,莫过如此。”
聂名扬沉声说道:“否则你待恁地,真指市井之民丢碗长嘘倭寇之患而不进米饭,却也不甚相得,他等究竟不过是为几斗米奔劳,才为根本,你之所愿也太难为。”
蒙炽再次侧瞟了一眼,低声笑了笑,默默向前走去,神色之间也不象是对街景百态有什么兴趣,心情黯淡得很。
聂名扬扇子也懒得摇了,陪着走了几步,问道:“可是有甚么不快活,说与听听,或可有解忧之法。”
蒙炽低声说道:“公子过虑了,奴婢无它,只是对此间失望之极。”
聂名扬疑道:“不满这风俗百态?”
蒙炽摇头说道:“却不为此。也不怕公子见笑,奴婢在随公子出游之时,曾无尽向往异地风光,现下一见,城内浮华喧嚣,达官贵人逐风月而戏,而市井小民只顾柴米,皆是丝毫不闻得城外便不知有许多妇孺在刀下啼哭,也不过如此。终才晓得家乡优美来之不易,叔父兄伯浴血疆场之功,那边才是祥和度日的神仙地方,倒是起了思乡之情。”
聂名扬沉默少许,说道:“既是如此,回去将歇吧,终是不得一个消遣,反不如倒头酣睡来得爽意。”
蒙炽定脚站住,侧头笑道:“公子常说行至一地,便该饱尝当地美食才不虚白行,近日也没偷得甚么空暇,现下恰逢无事,何不暂充饕餮一回。”

“说得在理。”聂名扬明知蒙炽是不愿打击自己两人的情绪而强撑欢笑,也随着作势四顾,折扇在掌心敲了两敲,遥指一家两层酒楼说道:“看来还甚大气,就这间如何。”
二楼栏杆前叉出的望竿上挂着酒招,漾在空中飘荡,上写有百味居三个字,店面倒也不小,面街大门都开了十二扇。两人进门一看,酒楼内里也还算得高档,朋客满座,看来饭菜还是不错的,要不没这么多人来吃。
小二见有生意上门,赶紧上来招呼,躬腰赔笑地摘下肩上毛巾擦着手问道:“先生几位?”
聂名扬道:“就我二人,可有清净些雅间,我不喜嘈杂。”
小二热情的笑容这就有点没那么热情了,说道:“济楚阁儿倒还留有一间,只是早有唐大官人定下了,先生……可否在大堂角落小桌上委屈一回?”
蒙炽也不多说,直接在腰边钱袋里摸出块约两三钱重的碎银子塞在小二手中。
小二的脸色立马就又变得象是看亲人了,嘴巴上就痛快起来了,“先生这等爽快,小的又怎敢拂了先生美兴,说不得也就担上些干系了,唐大官人便是对小的骂上几句打上几拳也不妨事,管叫先生进得舒坦便是。请随小的来。”
跟着小二上到楼上,还是有间有雅座没人,进去看看,虽说布置得不算怎么太好,但两人也不在乎这个,就听着隔音不错,才进来就听不大清楚外面食客的嘈杂声,而且窗口对街开着,越过一排排青瓦屋脊还能望出老远的夜景,这倒不错,尤其是窗口进来的晚风袭人更是舒服。蒙炽站在一边垂手恭立,聂名才坐落定,小二就亲切地问道:“先生可要吃点甚么酒水?”
聂名扬道:“有甚好酒,便打得二角。”蒙炽轻咳了一声,聂名扬就改口说道:“一角足矣。”
小二再说道:“甚么饭菜下酒?”
“近日吃得油腻,毋须问得,有甚地方上时新蔬菜清斋上得几个,一发算钱与你。”再侧头问道:“你可要点甚么?不必拘礼,过来坐下。”
蒙炽低头不动。小声说道:“但凭公子便是,奴婢只管伺候公子用得酒食。”
聂名扬摆摆手说道:“这便去吧,还烦请小二哥把门带上。”小二连连点头出去了。聂名扬等门带上再听听外面传来的声音,窗口里传进来街道上的人声明显比酒楼食客的声音大,隔音效果还可以,就小声说道:“干嘛没精打采的,是你说要来吃饭的。”
蒙炽走到窗边看看对面的绵延屋脊,再看看下面的街道,正见许万鑫派来的七个人都站在对街上没跟进来。“他们倒是听话。”
聂名扬说道:“许万鑫被我吓破了胆子,当然交代吩咐得严紧点,否则早在住进来第一天他就放火烧了院子,把咱们两个烧成焦碳,或者报警抓咱俩。”
蒙炽回来桌边坐下,抬眼看看聂名扬,想说什么又没说,满脸担心的神色。聂名扬知道在担心什么,无非就是要单身去见乃木宏,一不小心就可能身首异处丢下海喂鱼,但解释也是白搭,就不说什么。
特勤队员第一次出勤都是这样的,包括聂名扬自己。蒙炽就算是心理超人,但一上来就撞了个一级任务,而且是出勤的人员编制严重不足,又没有哨兵队的情报配合,真有异变,就凭自己两人的力量还真是弱小得不值一提,恐怕是死上几次也完成不了任务。不过要是这次能成功完成而且还可以脱身的话,蒙炽再出勤两次习惯习惯也就好了。
不多时酒和好几个时令蔬菜上来了,酒香扑鼻,菜也炒得青翠欲滴,但两人吃起来味同嚼蜡,点的酒也没喝,强撑着高兴交谈两句也接不上什么话,主要是蒙炽的担心实在过甚的原因。一顿饭吃完,聂名扬说回去挺尸算了,蒙炽就先下楼结帐去了。
下到一楼的掌柜柜台前,蒙炽没带铜钱那累赘东西,直接问多少银子,掌柜的算将下来是五钱三分银子。蒙炽心道真够黑的,几个蔬菜加一点不知道什么酒就吃了好几百人民币。本来就够烦心了,又撞上一喜欢宰外地人的,蒙炽直接掏了块一两重的小银锭拍在柜台上,说铜钱麻烦,怕你的碎银子找来成色不好,就铰下我自己的这锭银子找我,多的不要你的,少铰给我了也不干,不能错得一分一厘。
这整锭银子铰碎是做买卖上最麻烦的事情,手上没力气的还真铰不动,但这要求很合理,银子不是交子宝钞支票,面额多少就是多少,银子成色本来就不同,成色不同就代表价值不同,无论找的银子是不是成色更好,但客人不占那点小便宜,只要找回自己的银子,这显然是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要求了。于是瘦得就剩皮包着骨头的掌柜只能暗叫倒霉,先拿起红木盒里的戥秤先秤好这银子的确是一两,再就操上大铰剪哧牙咧嘴的使劲剪吧,剪不了多大点下来就得重新秤一次,别提多费事了。
蒙炽看着掌柜的铰得累死,也没什么报复感,只觉得无聊,看了会就转头随便张望,发现有点不对。
店堂来多了十来个衣着不同的汉子,打扮上有挑夫有渔民,都是穷苦阶级一类,显然不是进得起这高档酒楼的收入人群,而且皮肤全是黝黑干燥,那是海风吹得过久了的一类,个头都不高,但肌肉看起来精瘦有力,坐的三两一桌,点的都是好菜。还有个共同点就是,这十六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在看向一个正在上楼的白净矮胖子。
蒙炽反手抓紧布袋里的破狼弓再仔细看看,一楼大堂里有十六个这样的汉子,腰间都鼓囊囊的,估计是揣的匕首短刀,有几个手边还有长包裹或是脚边有两个木背架的,里面应该是刀剑等中长兵刃了。再看看门外,那七个许万鑫派来的傻子一点没觉察到什么,不过也没看见门外还有这批汉子另外的同伙。当然,这只是说站在这个店堂里的视界没看见,并不代表就没有。
看着白净矮胖子已经上了二楼,蒙炽想了想,冲掌柜小声说算了,铰了多少是多少,随手抓起那点碎银子塞进钱袋就跟了上去,临走近楼梯口时,最靠近的一桌三个汉子显然流露出戒备的神色。蒙炽说道:“敢问这位大哥,方才可见一位华发老者上得楼去?”
最近的一个黑瘦汉子翻着双细长眼睛不吱声。
蒙炽仔细瞟了眼汉子的腿有多长,不长,估计身材比例下来,全身身高一米六多点,顺便一看穿着麻耳草鞋的双脚,脚掌外侧和踝骨凸处都是黑紫色的硬皮,那是长期盘腿坐的坐姿才压出来的痕迹。蒙炽心里有点谱了,再问道:“敢问这位大哥,可见得一位五旬高龄的老者?”
那汉子黑黝黝的脸上阴狠之色加重,眼里神色的不明白多过恐吓。
蒙炽再仔细看看,这十六人个个都戴了软帽或者头巾。
明朝的低下阶层老百姓绝不是电影电视上的全都留长发插发髻的,除了文人书生或者中上流阶层要讲究个仪表戴冠的,而且还有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概念,老百姓不是那样,又不是天天洗澡的,就算是天天洗,皂角洗头发也不怎么方便,对于天天干活流汗的老百姓来说,留长发就等于招虫子做窝,而且更没空天天梳头,理发这行业虽然早就成了规模,但那只是梳头挽髻篦虱子罢了,长发对于老百姓还是个大麻烦,所以一多半都是长长了点就自己用剪刀剪了,混好了再留长头发就是,那么鬓角就一多半不会太长,戴帽子扎头巾的也不多,光着脑袋到处走的才多。
而这十六人不同,个个都戴了软帽或者头巾,两鬓鬓角的头发输理又长又整齐,除了是为了掩盖月代头这种发型,别的理由很难解释为什么有这个共同点。
蒙炽明白了,按照这帮家伙的阵势和目的,能不招人注意就不招人注意,随口说个没看见搪塞下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这家伙不答应的原因,恐怕不仅是不会说,而且是根本就听不懂自己的京城官话口音。蒙炽再算算这十六人的精悍身体和彪狠气势,无一不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全都不下萧作基的六个武师,在这酒店大堂里真硬冲撞起来,自己的破狼弓恐怕动起手来就是找亏吃,于是就装得副被有点被吓着的神色赶紧离开,直接出了百味居大门。
楼上雅间里,还在闲坐着换位思考乃木宏立场想法的聂名扬猛一下中断了思虑,手唰地抓在桌面剑柄上,眼睛盯着正推开的雅间小门,因为听见这脚步声不对,不是蒙炽的,要是店小二也不会不吱声的就直接推门进来。
进门的是个身着暗印花长衫的中年矮个白净胖子,带着顶方帽,看打扮也就是个帐房管帐或者私塾先生,没什么特别之处。白净胖子也没打量观察聂名扬什么,直接拱手说道:“在下冒昧打扰,敢问足下可是容先生?”口音里带了闽南语的尾音。
聂名扬想着难道是那个叫土原黄昭的倭寇管帐?手也不放开剑柄,直接说道:“愚正是容某,相问阁下何人。”
白净胖子脸上也不显得惊喜,对这答案是意料之中的事,回身带上雅间房门说道:“在下单姓黄,名贺,草字六铒,来见先生实在是有要事相商。”
聂名扬心道还真是,看许万鑫那边做不得主,就偷偷自己找来了,也算是省了许万鑫中间这道环节利润。于是放开剑柄起身拱手,说道:“原来是黄先生,容某这厢见礼了,还请坐下说话。”
黄昭也不推托,直接坐在对面凳上就小声说道:“真人面前不消假话,在下是为容先生所运那批货物而来。”直奔正题,倒是省了时间。
聂名扬淡淡说道:“黄先生可曾用过晚膳,不妨再叫酒水,鲜鱼精肉,容某陪黄先生尽性一饮。”
黄昭毕竟是倭寇,而这是在戚继光驻守的宁波城,进城就已经是冒了很大危险,哪还敢喝着小酒慢慢来侃价钱。急道:“吃酒倒是不急,直是正经买卖要紧,说完再吃上几坛也算不迟。”
聂名扬还没得到蒙炽的消息,不知道在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是否已经做好应变准备,就仍是悠闲地说道:“生意上事不过数目交涉罢耳,何须要紧一说。有幸见得黄先生,不妨吃杯酒水,容某先满饮此杯为敬。”然后就慢悠悠地抓起酒壶给自己倒酒。
黄昭无奈,以为对方是看自己着急就故意摆态度好提高价钱,只能说得更直接点。“容先生所开三十五万两白银数目,黄某不还一文,全数按受,敢问何时何地可以查验货物?”
倒还真是爽快,看来乃木宏的确是有点干大事的想法,否则这相当于两亿几千万人民币的军火买卖还不还一分价钱?但这就代表着更不可能说服他了!聂名扬心下焦急,脸上微笑不改,稳稳地倒了满盅酒凑近唇边慢慢小口小口浅嘬着。
黄昭更是着急,说道:“既然在下已经依允全数,容先生当同在下商议货物查验交接事宜才是。”
聂名扬微笑着又嘬了一口,稳坐泰山的模样,正急间,突地听见背后窗边木厢板墙上有嗒的声轻响,应该是小石子投掷打在木板上的声音,接着,‘嗒嗒、嗒嗒、嗒嗒嗒……’,长串轻响象是啄木鸟在凿洞觅食,按密代码翻译过来就是:
我在背后对街屋脊上隐蔽,敌共十七,十六在下,都有长短兵器,门口一顶轿子,轿夫两人,轿子里不知道是否有人,异变时,窗口跳下街,我掩护,冲进左第一条小巷拐角处汇合。完毕。
聂名扬心里的石头落地,仰头一口抽干盅里美酒,举高酒盅高低摇了几下表示干杯了,也就是用手上摇晃的动作幅度发送给蒙炽一个表示明白的回讯。笑道:“货物就在宁波府城外一处隐蔽所在,若要交接也无甚风险,查验更是随时可去。”
黄昭大喜,说道:“那现下便可成行?查验品质无误后,我自遣人运送银两先进宁波府来,数目全对之后再行交接,以表我意与容先生长久往来之诚,必不赚得先生丝毫苟且便利。”
聂名扬道:“这倒不急,容某有一事未与许大官人交代明细,黄先生怕也不知,且银两货物交接也毋须在城内。”话落就听见蒙炽再次发来的信息:轿子现在抬去门口,轿夫已经进去,我的视界看不清轿子里有人进去没有。
黄昭疑道:“还请明示。”
聂名扬慢悠悠地说道:“三十五万白银不假,容某也不是坐地起价之人,但容某非是要银两,而以大明境外与三十五万两白银等价通宝交易。更毋须进得城来,就以船只运送到我指明海域,十日之内,海上交接便是。”
黄昭猛地就气得准备掀桌子:这厮嘴上言语不坐地起价,实质上见我要得心急,平白翻起三成价钱!安是无耻至尤!
明朝是银本位制度,境内始终维持一两白银等价一贯铜钱,也就是一千文铜钱,白银等同铜钱做硬流通货币,而在明朝境外不是。境外比如日本及南洋诸国,白银少流通,是以铜为硬流通货币,铜本位制度。所以明朝境内外铜钱或铜料的价值差异很大,在当时走私铜是比盐茶铁更赚钱更方便的买卖,等于只要过了海关就是现金。而聂名扬这说是用明朝境外三十五万白银等价的换成铜钱做为货款,差不多也就是说在日本的四十五万两白银,只能当成三十五万两白银的价值来交付到这笔军火交易中使用,的确是至少翻了百分之三十的价钱起来。而且更要命的是,这简直是把四十五万张千元面值的大钞全部换成一元钱的硬币,总数是四亿五千万枚,要一个海盗集团上哪儿弄这么多零钱去?甚至还是要明朝的永乐通宝,虽然日本也是防铸明朝通宝来作为流通货币的,但就算现在去搜光全日本也没来不及!这条件简直是苛刻到了至极!
聂名扬悠闲地又道了一杯酒,说道:“如何?黄先生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钱是小事,军火才是大事,黄昭强忍下了这口怒气,说道:“十天之内,在下到那里去找出这许多铜钱来。”
聂名小嘬一口,微笑着说道:“非定是铜钱通宝,铜料亦可抵数。”
“纵是铜料,在下也无法在这时日筹集停当去。”
聂名扬叹道:“黄先生此话便是断然回绝了?”
“不然,在下非有此意,只是……”
“黄先生还是请回吧。”聂名扬插断:“其实也并非全无通融余地,只是容某早已言毕,但与正经做主之人说去,度来黄先生也自晓得。既是黄先生不能做得全主,多费言语何益,还是就请按许大官人的转告,我亲面乃木阁下才是个道理,交谈起来方是爽利。”
黄昭还在嗫嗫待说,雅间门再次被推开,门口三个人影——两个站着的之外,还有坐着的一个人影正在门口。
聂名扬心头狂喜,真不敢相信天上会掉下这么好的运气:面貌丑陋,金丝眼镜,双腿残疾,金属轮椅!乃、木、宏!
乃木宏穿的身很普通的白色土布长衫,透过头上的黑纱帽还能隐约看见一头短发,年纪三十岁上下,肌肉还算纠结,上肢看起来很有力的样子,刀条子脸上双眼深陷,眉毛看起来都没几根,的确长得够难看的,但不知怎么回事,气质倒还不错,自有一种威严感,估计是命令手下几千海盗习惯出来的,还另有一种聂名扬所熟悉的感觉,但现在又说不上来,怎么看见此人就有点亲切似的。乃木宏摆手命令抬自己上楼的两个轿夫退下,推动轮椅进来停在桌边,注目聂名扬说道:“你先下去吧。”
黄昭在门被推开时就站起身没敢再坐着,在一边恭手垂立,说道;“阁下……”
“下去。”乃木宏说话不带什么音调,视线都没斜一下的直对聂名扬双眼,面上神情也没有什么改变,可就是透着股不容违命感。
黄昭再不说什么,稍一躬腰就出门,将门也反手带上。聂名扬听得很清楚,脚步瞪瞪声的下了楼,看来是不敢偷听乃木宏和谁谈话,正好,聂名扬也不用担心这家伙偷听。而且更好的是,既然黄昭能做主几十万两银子的军火买卖,证明在乃木宏倭寇集团里的地位是不低的,既然连黄昭都不敢偷听,也就证明楼上不会再有其他倭寇在,谈崩了之后——更方便。
乃木宏脸上出现了点强挤出来的笑容,说道:“您就是容先生?”
您。明朝口语中是没有这个尊称的,再加上这六个字一句问话发音得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聂名扬确定这就是铁板钉钉的偷渡者了!哈哈一笑举起酒盅,说道:“正是容某。可是乃木阁下?”左手扶在桌边,大拇指在桌沿上,其余四指快速扇动发出信息:目标出现,楼上倭寇是否全部下去。
乃木宏点头说道:“这个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是我。而且我刚才就在门外,很对不起,我是偷听了您的说话,不过也知道了您的条件,不必您再重复一次。”
背后厢板发出几响,是蒙炽发来确定倭寇都下去了的回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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