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求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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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年沉睡了一日后方睁开眼,前尘似都重理一遍,满心疲倦。
无数的阴谋诡计似搁浅于滩的骸骨,他亲手抚过一遍冰冷的魂灵,满心衰败。
生亦何欢,留我独背罪行苟活。恨亦何用,仇者临天我奈何如。
他见萧然坐于榻前,已是麻木,无力再去纠缠先人与今人的牵扯。
泽年轻咳,掩口问背对于他的人:“太医如何说的,我这残命,还能容你玩弄多久?”
他仍然背对于他,开口时声音喑哑:“前日夜里,我想求你一事,你还未听。”
“必然不是好事。”泽年身上软而无力,眼睛慢慢又想合上,“我不想听。”
“那你先答应我。”他轻声,“答应我。”
泽年没有出声。
萧然转过身,双眼红肿,抬手轻轻抚过他苍白的脸:“人之将死,你该留下点什么给我。”
“你还要什么呢?”他闭着眼,听此轻笑,“我的家国,我的亲人,我的身体,你都得过了,也都毁过了,你还要什么?我一介将死之罪人,还能给你什么。”
萧然俯下,额头与他相抵,一滴泪烙在他眼睑上:
“把你的罪,分些给我。”
泽年缓缓睁了眼,直视一双流光溢彩的碧绿眸子,觉得可笑:“皇帝陛下,你是我什么人,能分走我的罪?”
我是你一手造就的背国叛亲者,你强加给我的罪,你如今想收回,你就收得回了?
“你先答应我。”他的眼泪掉入泽年眼中,他未眨,水珠顺着眼角淌下。
“我会让你剩下的亲人见证。”他眼眸颤抖,“答应我。”
两人僵持许久,他疲惫地合上眼:“好。”
最后的一点忍让,也还是给了他。
帝骤罢朝,全权由太后处理政务,同时,一道急令将十五岁的萧沐公主从边境召了回来。
栖风还想将弟弟安召来,可惜已不知他又漂泊到了何地。
三日后,萧然扶着他来到他幼年所住的冷宫。
泽年望着那扇门,眼底流转过微光。
母亲曾一针一针地在他的柳色衣上绣棠,比划着他小小身量,一件一件做到他二十来岁的衣裳,布料是嬷嬷纺的,是极好的流光锦。
小时候他还曾问,为何做的是些翠色衣,母亲道,不是翠,不是碧,是柳色。
意寓“留”,留住你珍视之人,珍待之物。
到头来,什么也未留住。
他们一同进去,泽年不知萧然要如何,若他是想用嬷嬷逼迫他些什么,那当真是无可救药了。
嬷嬷年迈,神智愈发拎不开,只是精神劲头很好。萧然有差人日日照拂老人,纺机也不再让她用,怕出意外。
泽年提起一口气,松了萧然的手走上前,扬起一个苍白却温暖的笑容:“奶奶。”
嬷嬷正半躺在椅子上晒太阳,见了人挥了挥手,老神在在:“你认错人哩,我没有这般大的孙儿。”
泽年苦笑:“奶奶,我是年年,您再仔细瞧瞧我?”
“年年?”老人眼一瞪,咕哝了几句:“年年没有你这般高呢,你脖子上有红珊瑚指环没有?”
泽年捂口闷咳,险些往后摔落,萧然上前拢住他,自怀里取出以手帕包住的东西,层层拨开,是一枚玲珑剔透的红指环。
泽年注视着,唇动了动,未说出一字。
萧然拉了椅子环着他坐下,将那指环递到老人面前:“奶奶,您看是不是这个?”

老人笑开,一脸的褶纹:“正是这个,你是年年?你竟长这么大了?你眼珠子怎生成了这个颜色?”
萧然抱稳坐在他大腿上的人,不让他离开,然后摇头轻笑:“我不是,这是泽年给我的。”
老人立即摇头:“这是年年要给他媳妇的,小伙子,你莫逗我老人家哩。”
“我不是他媳妇,奶奶,我叫萧然,我是泽年的夫君。”
他生生惊呆,腰上的手锢得又紧了些。
老人神智愈发混乱:“你说什么?这……我年年是个小子,不是个丫头。”
“我爱他。”萧然斩钉截铁,抱紧怀中的人。
“我萧然这一生,只娶泽年一人,不娶妻,不生子,我要将他娶入我萧家,此生他所有种种,一并交付予我。苦痛也罢,仇恨也罢,罪责也罢,我通通要从他身上夺来。”
“他给了我这枚指环之日起,他就是我萧然的人,反悔不得。”
“我要娶他,不管我们都是男儿之身。我爱他,我便要娶他,谁也阻止不得。”
萧然心中满是痛快
这番话憋了太久,待说出时已是悲怆多于欣喜。
太迟,太不是时候。
可再不说出,他便再没机会了。
他这辈子说过很多慷慨激昂,豪情万丈的话语,以后也许还会说些振奋人心的言论,但绝不再会有如此刻这一番话,如此波澜壮阔了。
“我要与他生同衾枕,死同墓穴。今生不够,来世我还要找到他,找到天涯海角也必要抓住他,穷尽吾生对他好,竭尽吾力予他安乐。”
眼前模糊,今生国责家恨横亘,这些已然无法履行。
他攥紧那枚指环:“奶奶,您是泽年唯一的长辈,我恳求您,把他嫁给我。”
老人听得呆住,纠结了许久后,看向了他怀里那个柳衣泪人,眼神似乎清明了些:“年年,你喜欢这小伙子吗?你肯嫁给他吗?”
萧然附在他耳旁:“你已答应过我的。”语气笃定霸道,却是藏着悲惧与哀求,“嫁给我,泽年,嫁给我。”低语到最后,已然哽咽。
老人仍定定地看着他:“你娘给你的指环,你送了出去,断没有要回来的道理,非娶即嫁。最重要的是,年年,你喜欢这个人吗?你真愿意同他在一起吗?”
我曾喜欢一个比我小四岁的少年。
我与他同为男儿,我亦曾视为禁忌,视为可耻,不敢诉之于口,不敢言表于情,生怕他远我,厌我,从此视我如洪水猛兽。
我欢喜他,自认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当他承认自己动心于我,我只当此生死而不足憾。
我一心只在他身上,甘愿纵容他,包庇他,无论他欺我,害我。
可他在我眼前杀了我最重要的兄长,乱我族氏,毁我家国。
我血脉相连的亲人,皆因他而不幸,皆因我而不测。
我想要一劳永逸地报复他,抓住他唯一的弱点,折磨他至死亡的尽头。
我恨他恨至死
如恨我恨至死
可是……
“嫁给我,好不好?”
“年年,你想好了吗?”
“是。”
可是我亦爱他。恨之入骨,恨之烙魂,有多恨,便有多双倍熔髓剖心的爱。
“是……我愿意。”
这份背伦理、背亲族的爱,一直都是我的罪。
罪无可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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