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番外:平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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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岁
七岁的六皇子举着一朵大荷叶蹦蹦跳跳进了东宫,清脆声音穿透层层回廊与盏盏未点的宫灯,传进书房里默念文书的小太子耳中:“哥!哥!”
小太子翻页的手指一停,而后合上书,从椅上跳下,在宫人的注视里装作从容淡定地迈步而出,诸多情愫凝在一点供人窥探几分的眼角眉梢,藏在他人不可察的方寸心中。
他刚踏出门,就见他的六弟顶着一朵墨绿如染的荷叶跑来。
一声呼唤至此忍不住在心间翻卷,从他的唇齿间缠绵相依逸出:“六儿。”
那柳衣小孩闻唤,欢快地叫了一声“啊哈”,而后旋风似的跑到他面前:“哥!”他高高举起荷叶,叶柄前是张雌雄莫辨的俏丽小脸,眉梢满是晶莹汗珠,些许垂在睫上,剔透干净,是乖巧又温柔的甜甜味道。
他漾开花一样的笑:“哥你看!我刚从池子里摘的,最大最结实的一片叶子!”他献宝似的托着大荷叶给平冶瞧,又伸出一只粉嫩的食指去戳叶上的露珠,自娱自乐。
平冶亦伸出指头去戳,笑问:“给我的?”“不是啊。”泽年抬头,亮晶晶的眼睛映着他一个人,“我摘来自己玩儿,就是觉得高兴,就跑来给哥瞧了。”
两只食指忽抵在一起,那滴荷露在两人指尖上,然后湿了两片指甲盖儿。
那温度是清凉,又是温热的。
他心里,是甜的。
“淘气小鬼。”他轻轻笑起,心中柔软成一池温泉。
“等下雨了,哥,你在廊上看着,我就顶着它在雨中跑来跑去,接满满一荷盖的无根水,然后一起泡茶喝……”他还咧着嘴絮念着,忽然月牙笑眼圆瞪,笑意僵硬。
抵着的那指尖在发抖,平冶发现他不对劲:“六儿,你怎么了?”
泽年颤着唇:“我……我……”
荷叶落地,他踉跄着连连后退,哐当一声砸在红漆柱上,白皙的颈项瞬间变红,细小的青筋爆起。
“六儿!”
平冶扑上前握住他的手,触掌是滚烫,顿时惊急:“快传御医!”
宫人未动,泽年扬起脸,下唇咬着,满脸涨红,突然推开了他飞快地沿着长廊奔逃。
平冶焦急:“六儿!你去哪里!”
他刚迈步欲追就被大宫女拦住:“殿下,您与六皇子不同,不宜喧吵失仪。”
七岁的太子生平第一次暴怒,他猛然甩开宫女的手:“放肆!孤东宫国柱,岂容你置喙!”
宫人一时惊恐跪下,他趁此飞奔,苦追他的六弟。
拐角处,他看见六儿的外衣扔在地上,心神俱惊,不停喊着他的名字。
他无措地寻找着,一宫人端茶途经,平冶急问:“你可看见六殿下了?”
宫人向他行礼完方答:“奴婢见六皇子似乎往御池跑去了。”
他扭头就跑,不顾身后呼唤。
腰间玉玦翻飞,贵重如此物,亦有随风不定之时,就如他,尊贵至斯,犹有力所不逮、心所不依之刻。
他冲到御池边上,只见六儿在池中挣扎,唬得魂飞魄散,想也未想便跳进池中。不远处几名打扫宫人见状,顿时叫喊着冲去池里救人。
两个孩子都水性不熟,泽年在水中不住挣扎,平冶紧紧抱着他,咬着牙不肯放。
宫人将两人救上来,太子呛完一口水,口齿不清只下了一个命令:“宣御医救治六殿下。”
腰间玉玦坠于池底,渐被淤泥所吞。
当夜,太子守在六皇子床前,桌案上那婷婷荷叶还放着,露珠尽干。
泽年身体时烫时冰,纵然用过药,御医还施过针疏导,但情况仍危急凶险。
熬过这一夜,方算安全。
他不信旁人,也不放心,将宫人斥在门外,握着他的手欲守这一夜。
夜半,他忽然梦呓,挣开平冶的手,还踢开锦被,撕扯着自己衣物,眼角绯红,口中癫癫:“热,热……”
平冶制住他两手不住地哄,他突然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人后,眼角泪珠簌簌,委屈至极又难受无比地凝着眉,发着抖道:
“哥,我冷,好冷……”
平冶当即解下外袍,将他从榻上抱起,贴在怀里捂着他后背:“六儿不冷,哥在这。”
这一夜太子流的泪不比意识浑沌的六皇子少。
只不过,苦也苦得悄无声息,痛也痛得不敢声张。
二:十二岁
夜深过墨,泽年跪在威帝面前,俯首轻声道:“是我……错手杀了萧世子。”
平冶脑中发空,只见父皇终年冷峻不变的神色裂开了巨大的缝,端正如山岳的身形竟发起抖来,手握在腰间剑柄上,青筋毕露。
平冶惊惧,一瞬扑上,跪地拦在他面前,而心口处是父皇发颤的冰寒青锋。
他知道辩驳苍白,其罪难赎,于是他向威帝的剑锋前倾——
“父皇!若您当真要杀六弟以息怒,请您先杀了儿臣吧!”
“哥!”身后少年慌张,声音如鲠,“你做什么啊,让开啊……”
威帝的长剑抖了许久,直到握剑指尖发白,方颓然松开剑柄。
冷铁坠地,威帝踉跄转身,再顾不得一切震怒悲怆,只能迈着虚浮的步伐,走去萧尘尸前。
“哥,诸错在我,你为何要……”少年泣不成声伏地,未看见太子心头一朵血花。
他在露天寒霜里跪了四日,平冶看着。
他昏倒躺在榻上,平冶守着。
他连伸手去触碰他眉头,去揩他泪痕都不敢。他只能以丝帕去擦拭他眼角。
不敢亲手轻抚,只怕落指压却不住禁忌,追悔莫及。
他就只能看着,守着,人声处含笑凝望,无人处静默注目。
泽年醒来时,闻听萧尘之棺出殡,翻身从榻上急落,双膝不听使唤,身坠地不能动。
平冶惶急抱起他扶回榻上,见他眼中湿润,眼角无泪。不经意一垂首,只见地上泪渍一滩。
他不可能阻止六儿喜欢旁人,他也不能左右他的心。
而最让他酸楚的是,泽年自己开口要离开东宫。
要离开他。

“为何,需离开?”平冶心慌眼涩,“六儿,你在这里住了六个春秋,东宫也是你的家,你可以一直呆在这里……”
你可以一直待在我身边。
你可不可以,一直待在我身边。
“殿下。”
平冶僵住,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称谓,来人为地划出他们的界限。
“少不经事,方给殿下添了诸多麻烦。今我徒留东宫无益,只会使你落人话柄。”
他后退一步,撩起衣摆,第一次给他施庄重的觐拜之礼。
“殿下,我想以臣僚之身站在您身后,不想以贱籍之弟的身份赖在您的东宫。”
可我……
可我分明不想要你的扶持,只希望有你的相伴。
三:二十一岁
历经种种波折,他终于接过了那方玉玺,站在了这庆国最高的帝座上。
这权位给他的最大回报,就是他能将泽年从天牢中接出。
然而还是太迟了。
他在阴暗的天牢中抬眼,见是他来,笑意徐徐,一声沙哑的哥,让新帝平冶红了眼眶。
“六儿,我来接你了。”
泽年身形僵硬地走来,未走得到门口,便向前栽倒,是平冶接住了他。
——天牢那样昏暗,他也还是看清了那满背黏稠的红。
而他撑着一口未昏阙的气,倒下之前犹在宽慰发抖的平冶:“哥,你没有让我等太久,你来的很快……”
他的意思不过是那么一句:哥,你已经做到最好,别为我难过。
可是他如何能不自责,不难过。
他亲眼看着太医一寸一寸割下他被血黏住的囚衣,亲眼看见他一整个后背的惨不忍睹。
他亲眼看着,他的六儿在一刀刀的腐肉剔除里活活疼晕过去。
整整四次,他疼晕过去四次。
平冶连碰都不敢碰他一下,只能在他晕过去的无人之夜里,以手隔空描摹他苍白的侧颜轮廓。只有在这时,无人知晓处,泪潸然如雨。
那时他真的想将他三哥皇甫飞集挫骨扬灰,终是被一众心腹重臣规劝而回。
泽年最后一次医治时,他就坐在他榻前,看着他发白的脸,无限心疼地对他说:“六儿,疼,你就喊出来,在哥面前,你不必逞强。”
他惨白着脸微扬唇角,应了声好。结果忍了满脸的汗,没有一滴泪,没出一声,直到晕过去才松开咬出牙印深深的唇瓣。
他们兄弟两人,都是忍惯了的性子。
他等到六儿伤好了些,想给他正名,想正大光明地在人前亲昵地唤他一声六儿,可他却一番说辞推拒,最后用一句“我中毒已深”来打碎他所有希望。
他给平冶讲清了昔年纠葛与经年命毒。这是他皇甫泽年的劫,萧然是,萧尘也是。
而他贵为即将君临之帝,却从来不能为他挡劫,不能护好他。
怎不椎心泣血。
如果说平冶尚不舍不愿放他去晋国,那么在亲眼目睹他毒发时的模样后,他别无他法。
仅仅是在泽年向他陈述后的第二夜,他言之凿凿但实际虚如飘渺的那个蛰伏的毒真切地发作了。
平冶当时坐在他面前,一面翻奏折一面与他说话,泽年突然断住。
平冶低头看去,只见他趴在月白枕头上,茫然地垂眼看着。
血从他口中涌出,不停地落在枕上。
他拿手胡乱地擦,还一边念念有词:“我没事,近日上火了……”
奏折坠地,平冶惊慌地握住他的手腕:“六儿!”
他将自己的脸擦得到处是血,还想咽下口中的血,被平冶捏住腮:“不能咽!都吐出来!”
泽年趴到榻边,哇的一声,呕出一口一口的血。
他后背满是绷带,呕完却拼命地想直起腰,伸手欲去抓些什么支撑之物。
平冶攥住他的手:“六儿!六儿!你别乱动,你看着哥!”
方才还说着自己没事的人抬起脸,却是满脸的泪。
那个毒狰狞地发作了。
平冶失措地揉着他脸上的泪:“御医……!”
泽年浑身发抖,闻言费力扯住他衣袖:“别……叫!”
“六儿!”平冶捧着他的脸,“你信哥好不好?宫中那么多名医,一定有人可以治好你……”
“别叫……”抓着平冶衣袖的手缓缓滑下,他低头又呕出一口血,仰首是血泪交加。
“没有用啊……我真的不想知道……”
“我只剩下那么……那么一点时日……”
他发着抖求他:“哥…别叫人……你、你在就好……”
平冶满身寒颤,最后抱住他。抱住这一把零丁薄弱的骨,抱住这一段伤痕累累的煎熬命数。
抱住无能为力,抱住命不久矣。
痛苦与绝望无缝对接。他的六儿在他怀里,一如七岁那年的冷热相依。
这一次,他魂魄几欲散尽。
怀里的人疼到极致,发着颤哑声:
“哥,我疼。”
四:尽头
他终于拜命金銮,注定一人被绑其上,纵览山河,远眺望不见身影的一人。
他还要昭告天下,亲手亲旨,把他最爱的人送到三千里之外。
若不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如何舍得送他远离自己。
这一夜平冶刁难萧然,只因此番不任性,往后身置山河网,不能再护他,不能再使性效此。
其实……他心里一直很羡慕。
他也希望自己能理直气壮的拥抱他,抚摸他眉眼。
若我不是你兄长,那便好了。
可又因,我是你哥,我方能与你同伴过漫长青稚岁月,方能天经地义地看着你,方能无限亲昵地唤你一声六儿。
如若,如若他真能至善至珍待你……
我亦心甘情愿,将我手里捧着的这簇心火,拱手与他人。
如若,我留不住你,而你心系者恰好慕心于你——
那我也能,放宽那么一点心。
他的六儿自屏风后言笑晏晏而出,平冶望着他,心道:
六儿,哥只望你,喜乐康健。
再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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