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她打了一个喷嚏,肚子跟着一阵咕咕叫。下午遇险被吓了一大跳,导致晚饭虽然丰盛,却没有胃口。到了半夜,冯世真觉得饿了。房间里只有一个热水瓶,连盒饼干都没有。冯世真在床上辗转了半晌,想着热腾腾的云吞面,越想越精神,只得气急败坏地翻身起床。她在睡衣外裹了一条围巾,穿着软底便鞋,轻轻地走下楼梯,往厨房摸索而去。大宅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嘀嗒钟摆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响。小客厅里有窗户没关好,风吹了进来,灌满了走廊。冯世真站在小客厅门前,望着那翻飞的窗纱。她上次在这里等待面试,也不过是三日前,可怎么就像过了半年一般长久。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捂住了冯世真的嘴。冯世真反射性将手肘向后用力顶去,重重地撞在身后人的胃部。“唔……”男子闷哼,低声骂了一句。冯世真一听这嗓音,愣住了,紧接着就被男人拽着转过身,摁在了墙上。年轻男子的气息干净温热,可手劲却没个轻重,把冯世真的胳膊掐得生疼。冯世真眉心打结,低声道:“疼,麻烦松个手!”容嘉上放开了冯世真的胳膊,手撑在墙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冯先生半夜不睡觉,出来找什么呢?”咕噜……冯世真的肚子代替她做了回答。黑夜遮住了冯世真脸上的尴尬,却遮不住容嘉上讥嘲的笑意。“你们女人白日里装斯文不肯吃东西,原来都留到半夜来偷嘴了。”冯世真呵呵笑了两声:“见笑了。大少爷请自便,我先上楼了。”“别呀。”容嘉上一把抓着冯世真的手,“容家还不至于连一顿宵夜都供不起。先生想吃什么,学生带你去拿。”说罢,拉着冯世真就朝厨房而去。冯世真的目光从紧扣住自己手腕的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掌,转到前面高挑宽阔的背影上,一抹复杂的神色自眼中掠过。
厨房里留了一盏炉子,上面炖着一锅肉,肉汁浓郁的香气从门缝里钻了出来,钻进门外两人的鼻子里,勾得馋虫翻江倒海地闹起来。咕噜,咕噜……这下轮到容嘉上的肚子打鼓。冯世真一声哼笑,算是回敬了他先前对自己的调侃。守夜的听差正睡在炉子旁边,鼾声震天。两人悄悄推门溜了进去,心有默契,合作无间。容嘉上端起肉锅,冯世真捡了两根法棍面包,又蹑手蹑脚地往门口走。容嘉上走得太急,脚碰到了地上一个铜锅,咣啷一声响。听差地鼾声停了。两人都捏着一把冷汗,僵立着一动不敢动。片刻后,听差翻了个身,继续鼾声大作。容嘉上松了口气,带着冯世真一溜烟逃出了厨房。巡夜的听差晃着钥匙从走廊对面走来,眼看就要撞上。容嘉上正犹豫着,冯世真的手在他胳膊上轻柔地一拉,把他拽进了楼侧的小楼梯里。容嘉上心领神会,同冯世真两人轻手轻脚地走到三楼。“我……”冯世真看着两人手里的食物,“我就吃点面包好了。剩下的都归大少爷吧。”“本来就是我家的东西,还需要你来分配?”容嘉上嘲了一声,“真是麻烦。算了,跟我来!”他把头一偏,示意冯世真跟上。幽暗中,青年的侧面轮廓优雅清俊,赏心悦目,神情却又是那么傲慢无礼,真是让冯世真五味杂陈,说不出个滋味来。容嘉上带着冯世真走到了他的卧室门前,拿肩膀推开了门。屋里一片敞亮。冯世真不适应地闭上眼,感觉到容嘉上把她手里的面包接了过去。“随便坐吧。”容嘉上说。冯世真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明亮,环视屋内,不由得微微惊讶地睁大了眼。容嘉上的卧室具有十足的男孩子风格,非常简洁,除去了必要的桌椅床柜外,偌大的空间大半都被两面巨大的柜子占据。柜子上则放置满了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飞机模型。“这些都是你的?”冯世真走到柜子前,好奇地打量。这些飞机模型栩栩如生,精细考究,连机身上绘着的字体都非常细致。冯世真还留意到,两大柜子总攻几十台模型机,却都一尘不染。容嘉上想必是不会让粗手粗脚都老妈子动他的珍藏的,那自然是他自己时常清理维护这些宝贝来。“别乱碰。”容嘉上道,“那些模型可不便宜,先生在咱家干上半年都换不来一台。”冯世真问:“这都是些什么飞机?”“是之前欧洲大战的时候的各种战斗机,那边还有最新的几款用于民航的客机。”容嘉上撕了一块面包,揭开了锅盖子,还扇了扇风,“你不吃?”浓郁的肉香扑面而来,引人垂涎三尺。冯世真便把飞机模型暂时放下,在沙发上坐下。两人掰了面包,沾着肉酱汁,吃得津津有味。冯世真问:“你的功夫是在军校学的?”容嘉上嗯了一声,“怎么?”“很帅气。”冯世真夸道,“想不到你身手这么好。”“你原来以为我如何?”容嘉上斜睨道,“太太当初是怎么对你形容我的?”冯世真不想在这对继母子间搬弄是非,含糊道:“太太只说你才回上海,还不大适应这边的生活。”容嘉上似是看出了冯世真的用意,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声:“她会怎么说,我清楚得很。你不想夹在我们中间,也算聪明。”冯世真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掰着面包,说:“不论别人怎么说,我自己有眼睛,有判断力,能独立思考,自己去评价我的学生。”容嘉上眉尾轻挑了一下,道:“那你现在是怎么看我?”冯世真想了想,说:“聪慧、勇敢,有热情,就是对人缺乏信任。”容嘉上嗤笑起来:“冯先生,你是我所见过的最会拍马屁,又不让人反感的人了。”冯世真说:“对了,平时还爱奚落人。打架的时候倒很安静,没废话。”容嘉上:“……”冯世真又问:“在军校里都学了什么?”容嘉上淡淡道:“成天关起来,不是读书就是学拳脚,无聊得要死。”“你两样都学得很好。”冯世真说,“我看了你的卷子了。”容嘉上低头拿面包沾着肉汁,面无表情,唯独跳动的眉尾出卖了他的心思。冯世真看着有趣,问:“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你的才能呢?总是被误会,你心里也并不痛快吧。”容嘉上神情倨傲地淡淡一笑:“世人愚钝者居多,就算得到他们的赞赏,又有什么意思?而”冯世真有些啼笑皆非,觉得容嘉上这说法十分孩子气,但是又觉得他这样又有些赤子的热情和可爱。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其实也同他差不多。因为在名校念书,才华出众,也不大瞧得起旁人,不屑同他们交往,也不在乎被那些平庸之人排挤议论。直到家道中落,冯世真发觉傲气当不了饭吃,才自己打磨棱角,去适应这个世界。容嘉上才貌双全,家世富裕,自然更要比自己当初傲气几分了。而只要容家这繁花锦绣的局面能维持下去,容嘉上也有本钱一直傲慢下去。只是,容家能维持多久呢?冯世真低头笑着,垂下的眼帘掩住了眼底掠过的冷意。窗外忽然一亮,风起云破,月亮露出了半张脸。那一束光正好照着冯世真,好似一匹轻纱落在了她的身上,照亮了她清秀白皙的面孔,一双剔透的双眼,神色若有所思。这张面容犹如月下白莲一般,让容嘉上忽然觉得有些耀眼。他下意识转开了视线,又忍不住扭头去看她。冯世真若有所思,倒是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容嘉上手里的面包已经掰得不能再碎,他干脆把面包丢了,拍了拍手,说:“先生今日救我于枪下之恩,我刻骨铭记,定会好好报答。”冯世真回过了神,道:“你也救了我,我们俩已扯平了。只要以后你好好上课,少为难我,我就阿弥陀佛了。不早了,好好休息吧。晚安。”她在月光照耀下朝容嘉上温柔一笑,整张面孔都在发着光。“晚安。”容嘉上轻声回应,看着冯世真窈窕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后。轻轻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容嘉上独自坐在地板上,望着窗外的月色发呆。落地钟开始一声声地敲响,响足了十二声,终于将这漫长的一日翻过。容嘉上发现了冯世真遗落在地毯上的围巾。那是一条半旧的宽幅开司米围巾,是那个温润女子昔日富足宽裕的生活的一个小小纪念。容嘉上情不自禁地将围巾放在鼻下,轻轻一嗅。冯世真那清淡得若有若无的皂香气息浸透了他的心肺。#####好,阳光普照,秋高气爽。如果不是院中有一棵桂树折了枝桠,人们都快忘了昨日的狂风暴雨。冯世真如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去院中打拳。一套拳法刚打到一半,就见容大少爷穿着一身深色运动服从身边跑过。“冯先生早!”“啊……早。”秋晨露凉,可容嘉上穿着背心短裤,结实的胳膊上都是汗水,健步如飞,背影矫健,犹如一匹优美的猎豹。冯世真的心漏跳一拍,回过神来,已经忘了自己方才打到哪里了,只得从头再来。凝神定气地又打到一半,容嘉上绕了回来,站在一旁看冯世真打拳,一边呼呼喘气,像一头大型犬。冯世真被他的喘息声搅得心烦意乱,一不留神,又乱了步法。“先生打拳,心不静呀。”容嘉上摇了摇头,走了。冯世真气呼呼地瞪着他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晚些,冯世真进了书房,只见容嘉上独自一人靠着书桌站着,低头翻着书。“两个妹妹都说不舒服。”容嘉上说,“太太请了西医来看过了,说是感冒,说这个礼拜都不能来上课了。”冯世真想了想,说:“这样正好单独给你补课。你的进度本来也和她们不一样。来吧,先做卷子。”容嘉上一听又是做卷子,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接过卷子涂写起来。可写了两道题后,他散漫的神情逐渐变了,抬头朝冯世真扫了一眼。“哪里看不懂?”冯世真问。容嘉上摇了摇头,埋头继续写,态度却逐渐认真了起来。冯世真坐在书桌对面,翻着当日的《申报》。头版头条果真写着冯玉祥改旗易帜投身北伐的新闻,又说西线战事吃紧,前线弹药吃惊,缺医少药。冯世真翻完了报纸,无聊得很,便盯着容大少爷做题。容嘉上的双唇无意识地抿着,浓眉微蹙,眼神灼灼。他鼻子生得极好,高挺而精致,下巴到喉结拉伸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这么专注而严肃的表情,倒是初见,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让人心生愉悦的魅力。“做好了。”容嘉上抬起头。冯世真收回了心思,仔细批改试卷。容嘉上紧盯着她的脸,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一点端倪来。冯世真抬头斜睨他,“对自己没信心?”“当然不。”容嘉上翘起了腿,把一支铅笔在指间转来转去。冯世真笑着把试卷递给他看:“不错,都及格了。”“才刚及格?”容嘉上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冯世真耐心地说:“这是燕京大学上学年大二的基础科目期末考试试卷。那些读了两年书的学生都有考不及格的,你自学能考及格,已经很不错了。”容嘉上脸色又逐渐好转了些,紧抿着的唇角微微勾起。冯世真说:“以你的成绩,上大学是没问题的,所以我也不给你补习那些简单的课了。大学的课程,不涉及专业,英语和数学这些基础科目,我可以教你。你愿意学吗?”容嘉上没吭声。“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冯世真补充道。容嘉上这才点了点头:“有劳先生了。”他说这话的口气,有着十分难得的顺服和恭敬,冯世真听得心情舒畅,吐了一口积压了两日的浊气。

平心而论,容嘉上是每个做老师的都梦寐以求的学生。他聪颖敏捷,理解能力极强,任何知识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他就像一艘已经下了水的船,只需要轻轻一推,就能划出老远,展开风帆,迎着朝阳而去。冯世真觉得上天也在冥冥之中帮助自己。她本来计划用半个月的时间取得容大少爷的信任和好感,却因为昨日一场突如其来的生死与共,让她在短短两三日内就达到了预期的目标。这一日秋色极好,院子里鸟语花香。一场寒风暴雨让几株老桂树全都开了花,花香浓烈,几乎熏得人昏昏欲睡,又勾得人蠢蠢欲动。“走吧!”冯世真合上了书本,只拿了一本英文字典。“去哪儿?”容嘉上问。“枯燥背单词太无聊,我教你一招。你打篮球吗?”容嘉上扬眉。啪啪的篮球声传来,容太太好奇地走到窗边往下望。院墙角的小篮球场上,冯世真和容嘉上正站在球场里,正在投球玩。冯世真念了一个单词,把球丢给容嘉上。容嘉上说出相对的英文单词,紧接着把球投进篮中。“……shatter……”“吓……不,破灭!”“造句。”容嘉上把球带着全场跑了一圈,飞身灌篮,同时念了一个句子。冯世真满意的扬起笑脸,“下一个……”“这冯小姐还真有两下子。”容太太道,“你大哥那么高傲的性子,居然都能和她处得来。”说起来,冯世真和容嘉上年纪差别不大,本不适合这么亲密,怕引起闲话。可是容太太并不在乎继长子会不会被一个家庭教师勾引了去。冯世真在她手里也不过一枚棋子,好用就用,不好用就弃了去。如果冯世真能败坏了容嘉上的名声,则更中了容太太的下怀。容芳林无精打采地问:“妈妈,中秋的团圆饭,真的要请惠表姐来吗?”容太太收回视线,道:“我受了她爹娘嘱托照顾她,当然要尽到责任。”容芳林很不耐烦:“她有自己亲叔叔在上海,为什么不回叔叔家?我看她就是想缠着秀成哥哥罢了。妈妈,秀成哥哥他……”“别提他了。”容太太不悦地喝了一声,又搂过女儿,叹道,“你知道你爹对你的亲事另外有安排的。别说秀成他不喜欢你,就算他喜欢你,你爹也不会同意的。”“为什么?”容芳林两眼蓄着泪,“现在都提倡自由恋爱了。我为什么不能给自己找丈夫?爹不能拿我们的婚事做交易!”容太太虽有不舍,却依旧冷着脸,道:“你看那些闹自由恋爱的女人,哪个有好下场的?不是嫁了个穷小子做黄脸婆,就是被抛弃了回来求娘家收留的。爹娘总不会害你,自然会给你挑选一个门当户对,相貌品行都般配的。秀成这孩子是不错,我也喜欢他。但是……”“但是爹觉得他是黄家这边的人,不想再嫁个女儿过去助长黄家势力是吗?”想起猜忌自己,提防自己娘家的丈夫,容太太脸色更加难看。“惠表姐有什么好的?”容芳林抹泪,“读书平平,长得也一般,就是会装可怜。动不动就一副被人欺负了的样子,惹得男孩子们都同情她。秀成哥哥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看不清她的真面目?”“男人被女人迷昏了头,又哪个能带眼识人的。”容太太无奈长叹。窗外忽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那声音分明是容嘉上发出来的。一贯孤僻冷傲的人居然也能笑得这么开朗,容家母女都忍不住好奇地张望。小球场上,冯世真正在指挥着学生:“再站过去点,站到线外。转过身去。”容嘉上用手指转着球,好整以暇道:“先生,这样的罚球不规矩。”“我是先生,我就是规矩。”冯世真促狭地笑着,“答错了题就要受惩罚的。背对着投篮。不准看!”“废物才看。”容嘉上冷嗤一声,举手将球朝身后抛去。篮球划出一道精准的弧线,噗通穿过了球篮!冯世真惊讶地瞪大了眼。这都行?“先生看清了吗?”容嘉上得意洋洋勾起了唇角,目光明亮如星,“没看清?我再做给你看。”他捡起篮球,又是背身一掷。中!再投,又中!冯世真惊愕得哑口无言,拿他没辙了。她瞠目结舌的样子逗得容嘉上大笑了起来。笑声清朗动听,充满了骄傲和快乐。他第一次在人前露出这样畅快的笑,意气风发,神采飞扬。那笑声短暂,稍纵即逝,冯世真被振动的心弦却一直颤抖回响,久久不能平静。容嘉上身影如风,带着球在球场里奔跑,跳跃,轻松上篮,将球灌了个满盖。秋风卷着落叶在阳光中翩翩飞舞,桂花的浓香充盈着肺腑,蓝天绿水,艳阳一般的秋花,可冯世真的眼里只看得到容嘉上敏捷矫健的身影,和他淌着汗水的英俊面容。渐渐分不清是人在转,还是天地在旋。所有景色匆匆掠过,化作了巨大的幕布,只有这个白衣少年,停驻眼前。“大少爷!”一个听差的急匆匆地从后门跑了出来,“老爷就快到家了,太太请你去前厅等着迎接。”球滴溜溜滚开。巨幕落下,欢笑停歇。短暂的快乐戛然而止。冯世真微微晕眩,望向气喘吁吁的容嘉上,彼此都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一抹意义不明的凝重。#####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