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猩红晚宴·无主之函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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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黑夜,何等漫长的黑夜。
何日何夜,曾几何时,月亮变得如此令人聒噪。埃里克直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将息的火炭旁,静静地闭着眼。
数十个粗糙的人影做着同样的姿势,里三圈、外三圈地围在他的身边,就像狼群的打手们陪伴他们的王。
这种似醒非醒的状态,大概可以被称为“打坐”,但性质可能更加接近所谓的“冥想”。昆独自坐在向海的另一边,尽可能地远离“狼群”的聚集之地。对他而言“打坐”也好,“冥想”也罢;凡是这种闭着眼睛却好似睁着双眼窥视一切的感觉就会令他感到厌烦。
是带着笑的轻蔑,是敬着礼的歧视;昆只是单纯发自内心地讨厌这种感觉,却又知道大多数人都不会抱有如此令人气愤的意图对其他人施以斜眼,这只是他自己的偏执心正病态地作祟罢了。所以,男人选择了离开,离得远远的,远到感觉不到那种无限接近心理障碍的厌恶感;然后在某个“怡人”的角落里继续享受甜美的孤独。
但神叶却不让他“如愿以偿”,那个勉强称得上是“女人”的大孩子正缓缓起身、脱离“狼群”静悄悄地向他走来。
“熬夜可不是好习惯,你只要静静地休息等待时机到来就可以了……”
神叶搭起嘴巴,对着昆的身影轻轻说道。男人回过头督了她一眼,眼角的暗斑在月光下依稀可见,那是自从与他第一次起便已烙下的痕迹。
女人走到昆的身边缓缓坐下,看着海,看着这片遥望了五年的渺小的海。神叶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她的“家”在海的对面,在比东方更加东方的国度中。小得不能在小,远得不能再远;平穷、朴素、充实、快乐,这就是年幼时的记忆留存至今的残片所描绘的海岛小国。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远离故土的奥维耶她能找到熟悉的感觉,也许就份既视感,让她在越过了一些人生的坎后,选择留在这里。
即使记忆已经模糊不清,这其中包括自己的父母、朋友、同乡、闺蜜,以及所有关于家乡的印象,它们全部是朦胧、细腻的沙。无论是路的距离还是心的距离,她与自己的过去都隔着千山万水,无复以路。而又曾几何时,她历经千辛万苦得到的梦,却成为了击碎希望的铁锤。望着海,不是眺望模糊的遥远故乡,不是在思念记不起容颜的血亲;只是触景生情,向自己的过去招招手,代表它们仍然存在而已,至少二十余载的命没有白活。
这是神叶在看到“海”时勾起的思绪,她觉得此时的昆正与她做着同样的事情。
极有可能,这个男人比自己更加痛苦,昆的对过往的思念与自己大有不同。
他的过去是历历在目、清澈无比的。昆的过去不是茫然无措的憧憬,而是追寻与渴望,这与自己“梦”一般的过去有着不可混淆的天壤之别。
他记得起自己的家在何处,记得起自己的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记得起周围人的视线,也记得起思念之人的音容笑貌。
昆无神地盯着月亮,风在耳边轻轻呼啸。
“你为什么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乡……奥维耶有那么美好吗?曼德兰有那么美好吗?异国他乡有那么美好吗?血雨漂泊有那么美好吗?能比自己的家更美好吗?能比自己的亲人……更美好吗?”
男人没有侧过脸,双唇在黑色的蒙布下僵硬地巴动着。神叶听罢,愣了一下,但很快又变得十分坦然。
“你还在对此耿耿于怀吗,昆?当然……如果现实中的家乡能与记忆的碎片慢慢联系在一起,并最终拼成一张温馨的长卷……我想,我会一辈子待在那里再也不出去。倘若父母还健在的话,我想开一家小鱼店陪伴他们度过晚年;如果能在这之前让他们抱上外孙的话,就更好了……哼,虽然我也不相信,一个还没有完全长大的孩子又怎么教唆自己的孩子呢。”
神叶抱着自己的双腿,向夜空抛洒她充满光芒的双眸,如此憧憬、如此幻想,一点儿不觉得那种生活离自己十分的遥远。
“是么?很好的想法,但为什么放弃了?让五年后的我,看见的仍是风餐露宿的你,这和那时候说的不一样……”
“昆,人都有清醒的那一天,或早或晚,至少……”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变得木讷,女人渐渐低下头去,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腿。
“我在与你分开之后不久就已经醒来了……”
“在那之后,发什么了什么?”他依然看着海面,面无表情地问道。

“‘木龙’……‘木龙’已经不复存在了,那是我的家,我的国家,我的民族。她淡淡地勾起我的思绪,又蒙蒙地在我未感受到她的温度之前匆匆离开了……不过,无所谓的。找‘家’,终究只是为了打发空虚的时间而创造出来的‘梦’而已,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况且,无论期间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我至少都曾为此付出过辛劳,也得到了‘活’着的感觉……我只是一个人而已,一个女人而已,能拥有活着的感觉就应该知足,不是么?”
说到这儿神叶便不再出声,昆也没有接上话。
男人一直很明白,神叶这自我安慰、自我麻醉的先发,自己又何其不是?她的自述与数年间的经历简直就是自己的翻版。但昆比起坦率的神叶,更加害怕“漫无目的”带给他的空虚与寂寞。
或许露米娅已经死去,又或是根本没有来到这个世界。时至今日,他“强迫”自己立下的所有建树都是为了弥补内心的空虚、生命的空虚。
他闭上眼,微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大约一刻过后,在沉默中,他掀起披风颓然立起。
“是的,‘活’着就够了。看来,在你当猎人的这段时间里,所学到东西不只有粗蛮的武艺……猎人,正因为随时都可能丢掉生命,才会更加珍惜它的存在。不再考虑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只是将其保住就已经竭尽全力的感觉确实让人觉得充实。”
他阴沉沉地说完,扭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神叶紧跟他的动作,也重新站直身板,小臂上的银弩闪闪发亮。
月亮缓缓“坠入”水中,海天相接之处,魅影朦胧。
“来了么……”神叶抬起头,看着正缓缓“坠”入海平面中的月亮,月光与水浑然一体,将湾岸外的海面染的鲜红。
当地居民将其称为“墜月亮”。每月一次,悄然无息地发生在这被称为“月傍晚”的不详之地。
传说,目睹整个过程的人会遭遇到不幸,从此变得命运多舛。奥维耶的居民自然敬而远之,但仍有在深夜路过此地的商旅行人亲眼目睹过这奇异的景色。他们想把这壮阔的景象告诉海港城的居民们,但那儿的人并不待见他们,甚至将忌讳的表情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来,恐惧着将会蔓延开来的不幸气息。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都说奥维耶的部分市民们十分抵触外乡人的原因吧。
当然,这种受制于某个古老故事的禁忌对狼猎人们可不起作用。一来,他们的生运本就坎坷,连生死都已经置之度外,又还能惧怕些什么呢?二来,这群古老的“黑暗猎人”们从某位不知名的古代狼猎人开始狩猎之时起,就已经知晓了“墮月亮”想要向世人隐瞒的真相。
确实,为了让周围的人类不在这个时间里发觉那些埋藏至深的秘密,不幸的“诅咒”确实是存在的。目睹一切的人会变得运气不济,这也间接呵住了好奇心旺盛之人贸然前进的步伐。
这些令人避讳的怪异,都是某位善良的古代法师为了隐藏“奇大人”的存在,而刻意设下的障眼法而已。即使在奇大人仍然“活”着的岁月中,竟存在着连他本人都无法破解的、如同结界一般的屏障,简直称得上是不可思议。
奇大人面对这层将月傍湾“门”的内外隔离的结界,转而只能用残存的信仰去诱导堕入魔道的女人们作为“代理人”(魔女),替他寻找用以“造神”的优秀祭品。
而所谓的“墜月亮”,就是一月之中,奇大人的宫殿离人世最近的那一晚所发生的奇异现象。两个世界相近到连宫殿的轮廓都能从奥维耶郊区的海岸上眺望得见,但却又被隔绝世界的氤氲层层笼罩。
而实际上,宫殿根本没有真正现世,它只是把自己的影子投射到了这里而已,就像是海市蜃楼。能够通过“门”的方法,也就只有所谓的“钥匙”而已。
没错,就是昆手中的这课血宝珠。
上述的那些概念,昆是从埃里克的只言片语和神叶的补充中知道的。
想到这里,昆不经缓缓挪过视线,瞟了一眼身后的“群狼”们。
果然是嗅觉灵敏的狼,闻到肉的味道哪还有所谓的“睡意”可言?
火堆边,群狼矗立,蠢蠢欲动。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若不是昆回头一督,根本没人能发觉他们其实早已起身,双手早握好了狩猎黑暗与恶魔的银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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