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插曲·幸运夜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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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入夜时分,临海的风向发生了令人惊诧的诡异变化,这是非同寻常的事。对于盘坐在坡石上正津津有味地磕着坚果的少女来说,突变的晚风不过是银白色的发丝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迅速飘去,不碍事的话连腾手整理的功夫都不用。
砭人肌骨的冬末,冷得连熊都不愿起身离窝,似睡非睡地萎身于人迹罕至的枯林深处。
只是变风而已,又有何稀奇?除了刺骨还是刺骨。多数匆匆的过往商客无不在日落西山前,挤进了城中的旅店。手头富裕些的住设施完备的单人小间,拮据者数人共处一室,虽热算不得好环境却也能遮风挡雨,在可怕的冬末夜风中保障温饱。
在夜里忍受凄寒的海风,依坐在光秃秃的小丘上,连拿出与同行商人蜗居一室的钱财都显得十分囊涩、苦笑难堪。
这便是与少女共处一地的男人带给人的感觉——寒碜。
除了寒碜还是寒碜。
如此窘迫的商人从相貌上来看一目了然,定是系出东洋。坚实低矮的鼻梁,轮廓分明的五官,被缺少水分的干燥皮肤紧紧包裹起来的颧骨以及不常打理的胡须、鬓毛。
惹眼的一头长发被粗糙的扎成一束,远远看去竟形似扫帚。男人的形象在难以言语的洒脱之中又点缀了几分与众不同的别致。但以西方民众的审美观自然称不上得体,甚至能直接以邋遢、不上台面等贬义词汇对这个出生异国他乡的旅行商人指手画脚,但这不只是因为他那不羁的个人形象。
直戳了当的说罢,倘若这个男人真在这个国家中创造了一片令人哗然的财富天空,他那万花丛中一点红的相貌反倒会成为人们奉承的理想招牌。
是与非、褒与贬之间,只隔着一只满囊的钱袋而已。
然而,比大冷天露宿荒郊野岭更加雪上加霜的是,男人在毫无积蓄的情况下却“义无反顾”的失掉了自己囊中少有的解馋零嘴。虽然那些皮比石头还硬的果实在市场上,基本是两三枚铜币就能买回一小袋的廉价食品。但这对于落魄之人而言,却是是能与一日三餐并驾齐驱的“奢侈”之物了。
可为何又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呢?
其实不然,男人自认为一个连生活现状都难以向他人启齿的中年大叔若是落得小气精巴的狭隘品性也是无可厚非的。换做其他人,趁着自己生火的时候竟有不速之客明目张胆地磕着那从他马车里搜刮而来的“珍贵”零嘴,这种不可理喻的大胆行进一定会招致他的愤怒。
而事实上,那个“小偷”的所作所为却比描述得更加令人“发指”。
她在无声中向马车的货箱走去,“精准”地摸出放在皮囊深处的坚果袋,利索地从中拾出几颗最为昂贵的白瓤坚果……然后,她就这么若无其事的、连逃窜的意思都没有,就在“受害者”的营火附近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咂嘴的声音甚至高过了柴火的噼啪作响声,好像生怕当事人没发现他的“至宝”早已“沦落她口”。
单论那目中无人的嚣张气焰,怕是连偷盗千百回的老贼都望其项背。在察觉到造访自己的营地中有不期之人悄然造访时,男人的反应自然和所有旅行者一样。无非是迅速起身用充满警惕与敌意的双眼直直地瞪向那傲慢的身影;而在那之后,他却没能向来者抛出起理所当然的质问。
映入男人眼帘的那副躯体远比强盗窃贼之流纤细得多,连能否提得起刀刃都是个问题。未经打磨的双手轻而易举地撬开坚果的硬壳,将其中白嫩的果实送入自己的嘴中发出满足的吧唧声。
那是个女孩儿,从身体的曲线勾勒出的轮廓来看还处在青涩的年纪,游离于稚嫩与成熟之间。
这是极为明显且一目了然的直观形象,突入男人脑海的速度远比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质问声要迅捷。在那之后,作为一个道德观念健全的浪子,他自然不会把呵责作为与少女交流的第一步。
注意到男人反应的女孩儿微微抬起头来,嘴边还粘着果肉的残渣,但这些事都无关紧要。对男人来说,令他瞠目结舌的是少女无与伦比的动人面孔。
实在太过水灵,皮肤、朱唇薄如蝉翼吹弹可破,纯洁的银色中发没有一丁儿瑕疵,理发对她来说简直暴殄天物!以及那双令人窒息的紫色双瞳,更是能让一切妄图与其平等对视的蠢货陷入自卑、甚至忏悔的境地。
以上描述绝无夸张,男人只是燃尽自己的词海也难以冠述如此不寻常的美丽。那双眼睛是充满神圣感的,是能让自诩佳丽的凡人瑟瑟发抖的。一时间的空白,让他忘记了自己究竟在干什么,若不是对方先开口,静止的状态可能还会在他身上持续下去。
“哦,抱歉抱歉~因为实在是太饿了,我才对你的行粮伸出了‘罪恶’的手,但你应该不会介意,对吧?对吧?对吧?”
“不……那个……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少女坐在石头上盘起自己的双腿,她把眼睛睁得滴流圆笑眯眯地看着结巴的男人,但右手却将最后一颗坚果敲在了身下的石头上。
——啪嗒即开。
完全没有拒绝的可能,男人唯有放纵少女的强势与任性,他最终拜倒在自己不堪一击的拒绝能力面前。
“好吧、好吧,这位小姐,就当是男人应有的度量。可你要记住咯,不是每个旅行者都能用如此友好的态度接受一个陌生的女士请求。况且你还小,都入夜了还在荒郊野岭里游荡,任性也要有个限度~”
从刚才的对话中,男人慢慢找回了自己的意识,终于不再被那引力极强的容貌摆布自己的精神。可又有谁能说清楚,此时的他是否只是在做着看似行之有效实则毫无建树的挣扎呢?只为证明自己并非像其他男人一样,在美丽难喻的异性面前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坚持原本的个性。

比如面对女士的要求,虽然嘴上还有抵抗但最终还是言听计从。
可少女却一点也没有满足,没有为自己得到物主的“原谅”而感到庆幸,仿佛随便吃别人的东西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般,得到“原谅”更是毫无悬念、习以为常。
“唉~大叔,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你看呐,别的商人即使生意不济,至少也住进了温暖的旅店。可你呢?还不是大冷天的在外面喝西北风~我觉得,一个失败、颓废的大人可没有资格教唆一个不惧黑暗、勇敢无畏的少女哟~”
……怎么回事?这个女孩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半夜在外闲游又偷吃别人的东西,竟还有如此“炸裂”的歪理、满嘴黑炮。
——但是,并不讨厌。
不得不说,碌碌从商这么多年,男人还是第一次碰到如此不可理喻的人。但是,本该懊恼的他竟然心之盎然,反倒觉得清凉无比、舒畅无边。但必须澄清的一点是,他可不是什么精神受虐狂。
男人闭上眼,嘴角露出会心的微笑。
“……我叫‘巴克’。如小姐所说,大叔我只一个没落、失败、颓废、寒酸的穷商人罢了。确实,我没有资格教唆任何一个人,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完美得不能再完美的失败者。”
“喔……不是吧~我只是随口说了两句,怎么大叔你就开始自我粉碎了呢?”少女扬了扬眉毛,结果令她十分意外。这个叫“巴克”的男人极为坦率,在她看来,那句话绝不是他为了在女性面前表现自我气概而摆出的空架子,而是货真价实的“率真”。如字面意思,他对自己的看法完全贴近客观。典型的“自卑者”模板,却又完全看不出他性格中真实存在的自卑。别说是自卑了,在他回答的语气中甚至还存在着小小的得意。完全满足于自己的当下,即使在旁人看来,他的处境是那么的“凄惨”。
巴克挠挠额头,脸上挂着“浪客”气息浓厚的率性微笑静静地回到了篝火旁继续他未完成的工作。
“欧呦,火堆都要灭了,不妙啊……要是这堆火熄灭了,凭借海风的威力,我真的会被冻死的。”巴克蹲下身,赶忙向渐渐小去的火堆里添加干柴。有小到大、由细到粗,看着它们在火中滚滚燃烧,直到阵阵海风吹过也无法撼动它们熊熊窜起的焰苗。
男人回头望去,少女还是坐在原处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不打算回家吗,小姐?还是说,你想陪一个没用的大叔吹一整夜冰冷的海风?”他眯着眼,巴克在话语间换气的空隙里重新观察了一次陌生的少女。或者说,现在的他才开始真正观察少女,以自己的判断力。短暂的打探后,他将目光挪回了面前的篝火继续做着火夫的工作。
从女孩儿惊人的容颜中恢复过来,巴克也发现了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
“你不是这里……‘海港城’奥维耶的居民吧?无论是说话的口音还是相貌,你都和这里的居民有着极大的不同。是精灵族?是魔人族?但龙人和海灵几乎不可能,我虽然不知道小姐是从哪里来的,但普通人不可能拥有如此纯净的银发……不,是白发……好像又是银发?不管了,反正那种颜色的毛发即使走遍整个大陆也不多见。但更加瞩目的,是你那双紫色的眼眸。据我所知,只有纯血的精灵族能够继承这种瞳色。”
巴克的语气恢复了常态,极富磁性的声音除了拥有中年人独有的一点沧桑感外,更多的是流浪者不羁的洒脱感。高低起伏,错落有致而且感情丰富,极具亲和力。这也是巴克少有的、能给予他人故事感的特点。
手上柴火添加的差不多,背后没有传回少女活泼的声音。男人没有感到失落,他们彼此都有对自己的身世和过往保持沉默的权利。
他微笑着站起身,拍去陈旧披风上的灰尘挪步走向身后的马车车厢。少女仍然坐在石头上和之前一样,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但巴克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心情确实非常不错。
斜跨在少女肩上的淡蓝色单肩包上缝着一只别致的粉色小布猫,颇具少女情怀,这是男人走近时才发现的小细节。
“大叔要先睡了,小姐想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我建议……只是单纯的建议罢了,希望你今晚别离开这个篝火。虽然奥维耶是个大城市它的附近也相对太平,但这里毕竟是郊外,有小型野兽出没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女孩子还是要学会爱惜自己。”
巴克轻声说道,同时从车厢里抽出避寒用的毛毯。少女一言不发,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男人。那道视线好像在敦促、在催促,灌满了不可抗拒的魔法指令。巴克抽到一半还是闭眼愣了一下,最后他果断从车上又抽出了一张盖货的帆布,而他带回到火堆旁的又恰恰是那张盖货的帆布,转而把毛毯留在了十分靠近少女的车边。
“大叔,你可真是个好人呐~”
“吼吼,总不能一边说着挽留,一边看着能当自己女儿的美丽小姐受寒挨冻吧?男人之间的区别也是很大的,比如……”
“会赚钱的和不会赚钱的、成功的和失败的、富裕的和落魄的、住旅馆取暖的和露宿野外的~”少女抢在巴克话前说出了自己的观点,其内容无异实在继续摧残中年大叔无比纤细的心灵。
巴克苦笑着,坦然应道:“唉……就是这么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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