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遇卧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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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攻取长安之前,李家军营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房玄龄。
这房玄龄博学经史,明思审慎,是闻名天下的大才子。其出身官宦世家,自小习文,见识卓著,曾经还是孩童时便对父亲预言道:“隋王朝根本未把百姓疾苦真正地放在心上,看似休养生息实则不过愚弄而已,且皇族内部、朝廷上下矛盾重重难以调和,我看将来定会天下大乱,亡国之日不远矣,父亲还是早做打算为好!”可其实当时刚是隋文帝建国不久,到处繁盛之象,他父亲自然不信,因怕他的这番言论给房家引来杀身之祸,遂对他严加管教,嘱咐他在外决不可乱说。当时房玄龄吐吐舌头,不以为然。
而等他到了18岁,依制参加科举并中了本州进士,被授予羽骑尉。怎奈天有不测风云,杨广即位后取消了羽骑尉,又适逢父亲病重,再加上房玄龄本人又总认为隋朝国运不长,于是就借此机会索性赋闲在家,慢慢的长安城大街小巷都在流传,长安有位大才子不事生产,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对此,家人也曾劝导,但每次都被房玄龄支支吾吾糊弄过去,后来便也只好任由着他了。好在房家尚有几亩薄田,倒也不愁吃穿。
只是这位大才子却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缺点,就是稍显懦弱,而且犹豫不决,对谁都是哈哈哈,谁也不得罪,但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想什么。
话说有一次,青天白日,街市上人流攒动,叫卖声,嬉戏声,此起彼伏,喧闹异常,每个人都沉醉于这段舒爽的午后时光。突然不经意间从远处传来一声惊叫,“救命啊,救命啊……”像雷一般撕破了所有的祥和,打破了所有的节奏。
大家循声望去,陡然明白,原本还生有救人之心的此时也全都装作视而不见,和大家一起向两边挪过去,让出中间的过道,齐整划一地就像训练有素的军队一样,显然早已习以为常。
“哎,又是那位大才子被自己的夫人‘追杀’啊!”
“家有悍妻,不幸啊不幸啊!”
“这能怨谁?还不是这位大才子一大把年纪了还一事无成,也不想着养家糊口。我看他呀,一点儿也不冤。”
“那还不是他自作自受,总是高不成低不就。”
“喂,你们就少挤兑人了!人家都已经够苦的了,不帮就算了还说风凉话,像话吗?”
“行,你有善心,那你去帮帮?”
“我才不触这霉头!”
大家你一嘴我一舌的议论着。但房玄龄此刻可没心情听他们说什么,他一路狂跑,边跑边喊“救命”,还不停地叫着“如晦”的名字。而他的身后则是一名妇人举着菜刀在后面追着,“房玄龄,有种你别跑!”声震寰宇,响彻四海。她就是房玄龄之妻,卢氏。
房玄龄可不听她的,他只知道他必须跑。此刻也顾不得斯文,他张着嘴,使出浑身蛮力,却由于定力不稳摔了个踉跄,只见他不知从哪儿学来的矫捷,竟像蛙跳一样一跃而起,然后立刻齐甩双臂,撒开腿就跑,心里唯一挂念的就是十分感谢大家都给他让开了道,却没来及想也同时给追他的人让开了道。
终于,房玄龄看到了前方的一处房舍,不大,虽不甚显贵却也独有一种儒气,混杂在民居之间,颇有几分格格不入。房玄龄向看到了救星一样,“如晦”“如晦”的大喊着。
此时,房舍里恰有一位二十多岁的白袍少年和一位三十多岁的青衫俊乂在切磋棋艺,一个侠骨清朗,一个睿达潇洒,他们听到门外的呼救声之后,皆低下头,一起摇头长叹了一口气,其中那位白袍少年赞道:“怪不得你没有锁门的习惯,果真仁义万方,小弟佩服!”
“哎,没办法啊!不过看来今天我倒真应该把门锁上,哎,清静没有了!”青衫俊乂无不惋惜道。话音未落二人就一起向门外走去。二人刚打开门就正好碰到房玄龄往里闯,三人齐齐撞了个满怀。房玄龄见他二人都在,大松了口气,不由分说马上躲到二人身后,双手搭在青衫俊乂的肩膀上,只探出半个头。
“呦,这是遇到救星了,还俩啊!今天运气不错嘛!”卢氏追过来之后,看着三人,明朝暗讽地说。
“哪里,哪里。今天这么好的天气,嫂夫人不趁此领略一下岂不可惜?何况动怒伤身,伯褒以为,还是心平气和的好些。”白袍少年恭敬地向卢氏作了个揖,谦卑道。原来这位白袍少年就是薛收,字伯褒,世称“长雏”,取卧龙凤雏之意;而那青衫俊乂便是杜如晦,字如晦,和房玄龄一样,官宦世家,曾入隋为官后自弃之,甘愿离家自居于市井之中。二人都与房玄龄交好。
“哼!你以为我想吗?谁想有事没事的乱发脾气?”卢氏愤愤道。
“那,那是因为……”薛收试探着问。
“你问他!”卢氏拿着菜刀指向房玄龄,房玄龄赶忙缩回到杜如晦身后,喊着“不关我的事”。薛收、杜如晦面面相觑,各瞪了房玄龄一眼。
谁知就在此时,只听一声怒吼“房玄龄”,卢氏手里的那把菜刀就准确无误地朝这边飞来。房玄龄、杜如晦皆大惊失色,薛收则摇摇头,拨开二人,然后飞身一跃,便把菜刀稳稳接在手中。
“好刀啊,还好丝毫无损,不然真是浪费了!嫂夫人,得罪了!”薛收仔细端详了下菜刀,就自作主张还给了卢氏。
卢氏“哼”了一声接过菜刀,却直接甩手把它砍在门板上,顿时刀刃入木三分,既未裂了门板也未掉下地来。
“嫂夫人好功夫!”薛收赞道。其实卢氏就是看到薛收在这儿才肆意发泄下怒气,她知道薛收武艺高强,定然不会伤了他们,如今既已发泄完毕,怒气也就去了一大半。
杜如晦直愣愣地看着菜刀,心疼起自己的门来。他用力甩开扒在他身上的房玄龄,上前施礼道:“嫂夫人,我们兄弟几个难得聚一聚,还请您就看在我和伯褒的份上暂且放过玄龄一马吧。您要是心里还是气不过,那就等玄龄回家以后您再好好教训教训他!我保证一定稍后一定把玄龄送回家!任您处置!”薛收面露惊诧之色,忽而暗笑不已,房玄龄却是叫苦不迭,心里暗骂:你这也是帮我啊!
卢氏一听,觉得杜如晦所言有理,遂道:“好吧,我是最懂贤淑的,怎么能让我们的老房子在你们这些兄弟面前颜面尽失呢?不过你们可听好了,不准欺负我们家老房子,记得要把他毫发无损地给我送回来!”
“一定,一定!嫂夫人的话我等一定不折不扣地执行!”薛收立刻打包票。
“是,是,是,那是自然!嫂夫人,我保证一定把玄龄给您毫发无损地送回去!”杜如晦也跟着说道。
卢氏又说了些嘱咐的话就自顾自离开了这里,临走前还专门瞪了房玄龄一眼。
“哎呀,玄龄啊,你,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卢氏一走,他们兄弟三个就进了屋,杜如晦指着房玄龄,怒不可遏。
“玄龄兄啊,呃,小弟问个不该问的话,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嫂夫人生这么大的气?”薛收小心翼翼地问。
房玄龄委屈地看着薛收,答道:“没什么啊,就是见着了个美人,我多看了两眼,就看了两眼而已,还没怎么着呢!”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不会打算就这么一辈子让我在你前面替你挡刀吧?”杜如晦骂道。
“如晦,暴怒伤身啊……”房玄龄向杜如晦射出无辜的眼神。
“你,哎!”杜如晦一甩袖,干脆别过脸不理他。薛收倒是很贴心地倒了一杯茶给房玄龄,让他压压惊。
“我也没办法啊。”房玄龄说,“夫人是我自己娶的,我也怪不得别人啊!她虽然脾气野蛮了些,可也只是偶尔嘛,很多时候还是不错的。我也想过了,要解决这个事儿呢,有三个办法,一个呢,是找个机会能让我彻彻底底地压住她,可是我等了这么多年也没等来这个机会,而且就算是有这样的机会,你们觉得,在她面前,我能硬的起来吗?”
薛收、杜如晦互相看了一眼,同时摇摇头。
“我也觉得是。”房玄龄继续说,“第二个呢,就是我彻彻底底地向她服软,永远唯命是从,可是,我堂堂七尺男儿,将来是要干大事的,怎么能这么没有尊严呢?可是要反抗吧,说实话,我是真的没那勇气,可是不反抗吧,我又真的咽不下那口气,凭什么我要听她的呀?”
“那第三个办法呢?”杜如晦早听就不耐烦了。
“第三个呢,就是——休妻。”后面两个字小的几乎听不见。
“嗯?什么?休……你敢吗?”薛收嘴角上扬,饶有趣味地问。
“不敢。”房玄龄老实道,“我也想过,可是,你们都知道的,她没什么错,一直那么任劳任怨的,哪有什么理由啊?再说,我也算小有名气,无缘无故的,这要是传出去,影响也不好,你们说对吧?哎,这么看来,这三个办法都不行啊,可是要不做吧,我这心里总也……苦不堪言啊,你们懂的!可是要做吧,你们看,又都不合适……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啊?”
薛收、杜如晦相视一笑,他二人早已习惯了房玄龄这么絮絮叨叨。过了一会儿,杜如晦一拍桌子,大声道:“这有什么难选的,你就选第三个办法,就这么定了!”
“啊?”薛收、房玄龄皆惊讶地合不拢嘴。
“啊什么?你现在就写休书,就这么定了!我给你敲的锤定的音,什么时候有过失误?”杜如晦不理会二人,甚至还起身为房玄龄铺好纸,研好墨,把笔递到他手里。
房玄龄低下头,悻悻道:“那倒是,你的决定从来就没有错过。可是,这样真的行吗?万一传出去,大家会不会笑我啊,或者骂我?而且,万一我家的那位寻死觅活地想不开了怎么办?万一……”
“你怎么不说万一天塌了呢?哪儿那么多事,你到底写不写?”杜如晦冲着房玄龄嚷道。
“好,我写。”房玄龄不再说话,俯下身开始写起休书来,他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自己如何如何委屈,卢氏如何如何可恶。薛收忽觉得十分有趣,便凑到房玄龄面前死死地瞅着,脸上却露出奇怪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
然而,才只写了还不到一半,房玄龄就越写越慢,到最后竟直接搁下了笔,望着纸发呆。他突然想到,那年那月那日,他身染重疾,已被大夫告知要预备后事。他躺在床上,想着自己枉有经世才学却一事无成,不觉悲从中来,顿感生无可恋。
而在那段时间内,卢氏始终衣不解带,日夜侍奉,小心劝慰。房玄龄看着渐渐消瘦的卢氏,莫名感激不已,嘱咐道:“你还年轻,我死之后就不要守节了,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好好过日子。是我房玄龄无能,没让你过上好日子……跟着我受苦了……下辈子多张个心眼,别再跟我这样的……”
谁知卢氏听了,没有说话,流着泪走出了房间。她一走房玄龄竟后悔起来,心里琢磨道:你果然还是嫌我无能。他正在悲戚间,却见卢氏梳妆整齐,手里拿着一只簪子,坐到床头,盯着房玄龄,一字一顿地说:“此生此世,只与你一人天荒地老,你若先弃我,我便终生于你坟前守灵,驱虫赶兽,绝不更嫁他人!知你不信,所以今日就在你的面前毁目明志!”说着便举起手里的簪子就要往自己的右眼刺去。房玄龄震惊不已,马上起身双手抓住了她的手,死命地按着,嘴里还叫嚷着:“我信了!”可卢氏却觉得他的力气竟然那么出乎意外的大,别说是现在病着,就是平常,羸弱的他何曾有过这么大的力气?
就这样,过了没几天,房玄龄的病竟慢慢好转起来,以至痊愈,连给他看病的大夫都惊诧不已,不知他是从哪儿得了秘方。
房玄龄又想起自己小时候有一次,父亲被陷害入狱,家道困厄,他不得已流落街头,饥寒交迫,是卢氏和她的家人救助了自己,并寄养他直至父亲出狱。因着这份因缘,后来他便娶了卢氏。
“玄龄兄,你,你怎么了?”薛收伸出五指在房玄龄的眼前晃了晃。
房玄龄站起身,拿起那封写了不到一半的休书,只看了一眼就撕了个粉碎,道:“想我房玄龄,虽自负有才,然在世人眼里终究不过一个无用书生,既未卖于帝王家,谋个一官半职,也不能像山野村夫一样,赚个生计,补贴家用。而她,结同心于微贱,共携手于贫寒,此为义也;家事繁杂,内外生计,一人独揽,从未嫌我弃我,也未曾有过半句怨言,我读书,她为我点烛,我写字,她为我研墨,我累了,她让我歇着,我病了,她比我还急,此为恩也;人常言高山流水,知音为贵,虽难以与我诗词唱和、琴瑟相交,然患难与共,生死不负,情深似海,誓如日月,却又何尝称不得‘知己’二字?滴水之恩涌泉报,糟糠之妻不下堂,君子于世,当福泽天下、行义笃信,若连枕边之人都能轻言弃之,何谈效法伊吕诸葛谋事创业?不就是脾气霸道了些吗?大丈夫孰不能忍?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一番慷慨陈词说下来,直把薛收惊得瞪直了眼,赞许之情流于言表。杜如晦则直接拍掌叫好:“好!果然不愧是我兄弟!这才是铁铮铮的汉子!以后我再也不骂你懦弱了!”
“啊?”杜如晦这一称赞,房玄龄竟不知所措起来,“算了,如晦,你以后还是接着骂我好了。你这突然不骂了吧,我倒还不习惯了……”
“你……哎!”杜如晦摆摆手,无奈极了。
“哎,行了,我说,这事儿也算是解决了,虽然不圆满,但也称心如意啊。那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该谈点儿正事了?”
“正事?什么正事?”房玄龄问。
杜如晦一拍脑门道:“哎,都是你那事儿闹的,竟操心些乱七八糟的事。”
“哦,对。”房玄龄恍然大悟,薛收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历,很少到长安来,是以他们兄弟难得聚一聚,是该讨论讨论天下的大势了,不能总是那么浪费时间。

于是,这三位大才子便像往常一样谈古今、论当时。他们都一致认为天下即将大乱,而身负奇才的他们自然不愿庸碌一世,正想大展身手,只是诸雄并争,投于何处着实让人犯难。
“你们看,河北窦建德如何?”薛收问。
“据传这位窦建德虽起于草莽,倒也懂得体恤百姓,在河北甚得民心啊!”杜如晦道。
房玄龄却语带惋惜:“窦建德?倒是不错。可惜他在河北哪,这山高路远的,不知多少凶险呢,我这么羸弱,你们不会真的忍心让我长途跋涉吧?”
薛收“哼”的一声笑了:“你是怕那窦建德不会用你吧?”
“伯褒,你知不知道说真话的人很让人讨厌的。”房玄龄道,“不过你说的也是事实,我总觉得,不管是瓦岗的李密还是河北的窦建德,我要是去了,他们估计多半会看不起我……”
“人贵有自知之明,凭这点儿说,你确实是一等一的英豪!”杜如晦向房玄龄伸出了大拇指。
房玄龄会心一笑,他看着自己的这两个兄弟,说:“哎,我这么羸弱的人,他们看不起很正常。要不你们俩去投奔试试?你们总说要等我,总让我觉得是我拖累了你们……凭你们的才学,无论到哪都定会明珠溢彩的。”
“玄龄,你这话什么意思?说好一起的,你再这么说,我真不认你这个兄弟了!”杜如晦微怒道。
“是啊,玄龄兄。我们兄弟难得志趣相投,小弟我可不想将来有朝一日跟两位兄长兵戎相见,说好同进同退的。玄龄兄,君子一诺,你可不能食言啊!”薛收也急忙答道。
看着这两位好兄弟,房玄龄百感交集,只觉此生无憾。
“那么,玄龄兄,小弟想冒昧问一句,你总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其实我们都知道你说的那些原因都是托词,所以小弟想知道,在兄长心中,究竟什么样的人才是你想要的英主呢?”薛收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困惑了自己很多年的疑问。杜如晦也露出了询问之意。
房玄龄轻咳两声,站起来看着窗外柳树成荫,春鸟叽喳,缓缓道:“《礼》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矝、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自古以来大家都把这个所谓的‘大同’当做是最高的理想,可是除了上古尧舜之外,却从未真正实现过。纵然不乏有汉之高祖、文景等爱民恤下之主,也终究跨不过君臣之分,神算如子房,奇功如细柳,一个无奈隐退,一个蒙冤而死,何曾有过上下一心?欲知其是否有信,不在功前而在功后。我房玄龄自负有才,只想拼尽一生,来试一试古书里的那个‘大同’究竟有没有可能实现。而这个‘大同’,说白了,其实就是‘情义’二字,要想实现,首先就必须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英主,一个重情义而不是只擅长权衡利弊以阴谋制衡的英主,上之所好下之所求,上不正下如何能正,上不慕情义下自然以欺诈隐匿为能,如何还能有朗朗乾坤?彼此不信,天道浑浑,还怎么会有亲其亲,子其子,不藏货,不为己,奸邪不兴,外户不闭?”
良久,杜如晦方言:“有理。这何尝不是我的理想?天下文士又有哪个不这样想?只是这样的英主,可遇不可求,上哪儿去找啊?”薛收赞同杜如晦,却只问了房玄龄一句:“那如果一辈子都找不到这样的英主呢?”
房玄龄凝神沉思,异常坚决道:“那我情愿混于市井,潦倒一生。”
对于房玄龄的这个决定,杜如晦、薛收都深以为然,而且毫不犹豫,都表示,无论何时,都以房玄龄为主,他在哪个营,他们就在哪个营,兄弟三人,永不为敌。
不过薛收还是提出了自己的想法:“玄龄兄高志,小弟实为敬仰。但是还有一言不得不说,希望兄长勿怪。”
“伯褒,有话但说无妨。”房玄龄道。
“水有多深,须量过才知道;树有多高,也在测过之后才明。所以,小弟以为,眼见为实,对方是不是兄长心中的英主,还得兄长亲自去结交过才能略知一二,岂是躲在房中臆想而出的?”
听了薛收的想法,房玄龄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润润嗓,然后细细琢磨了半响才道:“你说的有理,是为兄愚钝了,确实应该走出门去试着结交结交,若不合意再抽身退出就是,以我们之才,若是连进退自如都做不到,也就枉论什么治国平天下了。”
于是,有了这个想法以后,房玄龄就做好了随时出山的准备。恰好不久之后李渊晋阳起兵,李慕兰在长安附近策应,让房玄龄对李家产生了好奇之心,遂收拾行囊,主动来到渭北相投。
而薛收没有告诉两位兄长,李渊在起兵前曾给他去过一封书信,只是当时他兄弟三人并未有投李家之意,故而薛收对于此信也未置可否,只是在李渊起兵时自己也稍微策应了下,算是答谢了李渊,至于将来要为谁效力,则全看房玄龄、杜如晦两位兄长身向何方了。
这天,房玄龄来到李家军营,兵士通报后,李渊听闻有名士来投,喜出望外,遂立刻招李建成、李世民等一起迎见。
寒暄过后,房玄龄便纵论天下大势,陈述己见。虽然条理明晰,眼界深远,但大多都是他人已论述过不知多少遍了的,尽管偶有出彩之处,可要么是顺势而推,要么是故意旁求以显多智,既说不上是平庸,可也到底算不上高屋建瓴。而且席间房玄龄总是对谁都弯腰作礼,唯唯诺诺,满脸堆笑,半点儿读书人的骨气也无,即便是有人是对他偶尔呵斥或是调侃戏谑,他也不怒不悲,仍是不改笑颜,甚至还会自嘲几句,简直是谦卑至极。李渊见此,越来越失望,只是大业刚兴,故必须对房玄龄表示出礼遇来,否则如何显示重才之心?但这房玄龄毕竟入不得眼,又非罕见大才,也着实不愿委以重任,只是淡淡说了句“感谢先生不远千里来投,想来也旅途劳顿,还是早点儿回帐歇息为好。他日我们一起匡救天下,少不了要劳神费思,岂能于今日无端损耗?先生尽管安心住下,若有丝毫不妥,定要如实提出,决不可亏待了自己。”房玄龄闻言惶恐至极,忙叩头谢恩不止。
“看来终究是传言太过了。”李渊回帐后对身边的裴寂说。
“世传房玄龄才略深茂,才嘛,果然是才子,可这‘略’嘛,不过泛泛尔,看来还是不能太信传言。”席后,李建成也这样对李世民说。
“大哥说的也不无道理,确实看不出有甚过人之处,但是毕竟才只见了一面而已,这么早就下结论还是太武断了吧?也许,他是掩藏实力也说不定呢!”李世民为房玄龄辩解道,不知为何,见到这位老先生,他总是莫名生出几分好感来,竟不像初见,倒像旧识。
“呵,你呀,还是小孩子脾气,就算他真的是掩藏实力,那也证明了他并非真心来投,既非真心来投,我们也就没有必须厚待的理由了。十颗假心也比不上一颗真心,天下名士多的是,没必要在他这一棵树上吊死,何况,他也未必就真是卧龙凤雏呢!”李建成娓娓道来,他觉得有必要来教教这个弟弟了。
“哦,是,知道了,大哥。”像往常一样,面对李建成的教导,李世民满口应允,只是有没有听到心里去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第二天一大早,房玄龄出得帐来,见不远处插了一根长槊,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瞟了一下,见四周无人,就搓搓双手,握住长槊,想把它拔出来,可任他累的气喘吁吁,那根长槊仍纹丝不动。他深吸一口气,稍事休息了下,双手掩口,狠狠吹了几口气,然后一跺脚,再次使出浑身蛮力去拔长槊,可依然无功而返。房玄龄甩下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失望不已。李渊的意思他如何看不出,是以正在想是走还是留。
“喂,喂。”就在这时,一位士兵拍着他的肩膀叫道。
“啊?”房玄龄一惊,回头看着那位士兵,他真想能立刻能钻到地底下。只见那位士兵把他往旁边一推,单手握住长槊,瞬时便拔了出来,然后扬起头,颇为骄傲地看了他一眼,就翻身上马而去。房玄龄愣在当地,想了想幸好无人看见,还是回帐里的好。一阵凉风吹过,房玄龄不禁左摇右摆起来,而当他站定走了几步之后,猛然发现李世民身着铠甲,赫然就站在不远处,雄姿英发,煞是正气逼人、威武不凡。
“二公子早啊!真是巧了,想不到能在此偶遇。”房玄龄赶紧走上前,抢先打招呼。
“偶遇?算不上,我一直在这里啊,就是专门来找您的。”李世民的意思是,刚才的一切,我都看在了眼里。
“那……”房玄龄哑口无言。
李世民强忍住笑,故意说:“老先生,要不要我送你一根竹杖啊?”
“啊?哦,不用不用,不敢劳二公子费心。”房玄龄推辞道。
“不是,我是怕你被风吹走了……”
“这……”房玄龄赶紧堆笑作揖,摆手道,“多谢二公子挂念。在下姓房名乔,乔者,木也,以地为根,这风呢,吹不走的,吹不走的……再说,我这一把不中用的老骨头,也入不了风的眼,风才不会做无用功呢,吹不走的,吹不走的……”
李世民哈哈大笑了好几声,连说了好几遍“你真有趣”,然后趁房玄龄不备就搭着他的肩膀连推带拉的一起进了房玄龄的帐。
“你为什么故意表现的那么平庸?既然来投,为什么不真心相待?”不等房玄龄坐定,李世民劈头就问。
房玄龄游历多年,还真没见过这么直接的,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嗯,也对。”李世民自己答道,“大凡英才择主,只看眼前之木是否值得栖之,哪是木招来的呢。若是我们不能让房先生安心栖之,那是错在我们,怎能怪您呢?是世民鲁莽,特向您致歉,请您勿怪!”说着便向房玄龄致歉礼,房玄龄赶紧双手止住李世民,连说“二公子言重,玄龄消受不起”。
“二公子,其实……”房玄龄清了清嗓,道,“玄龄一生,既无显见之功,也无盖世文采,虽自负有些才略,然至今尚未有机会实践。如今年近不惑,一只脚已踏入棺材,倒也真不是玄龄故弄玄虚,实在是真没有多少能自证的事实。二公子高看了,玄龄受宠若惊!”房玄龄说的,一半是托词,一半是实情。
李世民却不听这些,说道:“我并不这么认为。我一直相信,但凡是人,就一定会有所长有所短,是长还是短就看是站在哪儿了,位置不同显示的长短自然不同,就像锥,装在布袋里,能明刺而出,乃是以锥之长而攻布之短。所以,如果一个人在我的手下一事无成,不是因为他无能,而是因为我未能把他放在合适的位置上。错在我而不在他。房先生既有才名,定然不会是庸碌之辈,而且,昨天父亲宴请您时,有人对您出言不恭,可您,不仅不气还总为他辩解掩饰,可见德蓄万物,古之所谓君子荡荡,不正是房先生您吗?何以自谦若此?”
“这……”李世民的一番话让房玄龄不知从何说起,任他机智无双,此时也难有路可退,何况,这些话简直就像利镞一般准确无误地插进房玄龄的心窝,三分感动,三分敬佩,三分奋激,让他早已忘了自己原来的筹划“先观其人可则施才辅之”,竟于今天,刚投李家军营的第二天,就想敞开心扉,与李世民畅谈一二。
“这个年轻人虽未及弱冠,却倒有些与众不同,貌似值得一交。”房玄龄心想。
思来想去,房玄龄想起薛收的话:不试焉知是耶非耶。打定主意后便不再顾虑,反而与李世民倾心交谈起来。二人你来我往,从古到今,从朝廷到百姓,居然越谈越投机,犹如伯牙子期之高山遇流水。他二人一个明朗活泼,张扬肆意而心怀若谷,一个老到深沉,细致周密而不拘小节,一个少年,一个老者,如师生,如父子,如知己,竟口一张而不可收,直到晌午还意犹未尽,可惜李渊传来军令,李世民不得不与房玄龄暂时告辞,说日后有时间再来请教。
而在交谈中,当房玄龄说起《礼记》中所载“大同世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矝、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时,不禁一面艳羡不已,一面哀叹终是遥不可及之理想。
可李世民听了却“口出狂言”,道:“那有何难,只在源头而已。源清流才会清,只要为帝者正身修德,抚育教化,焉知不能成真?”
此言一出,房玄龄先是一怔,继而拍手叫好。不过须臾间,二人竟成莫逆之交,李世民也不再以“先生”称之,而直呼其为“玄龄”。
“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向父亲进言,大材决不能小用!”李世民临走的时候向房玄龄承诺道。可其实当时房玄龄已不在乎李渊如何,打定主意愿为李世民驱使,但他并未明言,只是心里叹道:可惜只是个“二”公子啊!
“那日相见,纵论古今,臣竟一时恍惚,好像与陛下相识甚深,完全不似初见,古人言‘倾盖如故’,大概就是指此吧!”很多年后,李世民登基为帝,在与房玄龄谈起这段过往时,房玄龄感慨不已。“朕也有此感,不过不是在那日,而是前一天。”说完,李世民与房玄龄相视一笑,默契自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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