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我的最大愿望是吃上一顿团圆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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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有一张乖巧生动的娃娃脸,皮肤呈浅棕色,油亮亮的。也不知是她那油性的皮肤和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还是她身体的内分泌有些失调,在她那张受看的脸上,分布着几颗十分显眼的青春豆。
她的发型设计富有朝气,一头漆黑闪光的长发用橡皮筋圈扎在一起,很随意地搭在身后,这粗粗的一束头发随着她身的晃动和头颈的转动,一甩一甩的,增添了动感和活力。
她的整体形象很青春,活像一个正在读书的学生,只是脸色略显疲惫。我们的对话,正是从她的形象开始的。
“你好像很小也,看起来根本还是个学生。”我说出了自己对青春女孩的初始印象。
“哇塞!你搞错没有,我有这么小吗?”青春女孩用天真的语气惊叫了一声后,反问了我一句。
“顶多二十岁吧。”我试着猜了猜。
“算你眼睛厉害,我刚满二十。”青春女孩证实了我的猜测。
“这家发廊打的是福建城的招牌,你是从福建来的吗?”我又一次猜道。
“是啊,我老家在福建龙岩。”青春女孩给出了准确的答案。
“龙岩离深圳有好几百公里的路程,你这么小就远离家乡,父母放心吗?”
“怎会不放心呢,我又没有在外面做什么坏事。”
“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啥意思?”
“我是说,你父母不怕你在外面被别人骗了哄了吗?现在社会上经常发生这种事情。”
“不会,我又不是小孩,我也不是一个喜欢贪小便宜的人,只要不贪图便宜,就不会上当受骗。”
“你父母对你这么放心,说明你在他们眼里是个成熟的女孩,是这样吧?”
“也不算,虽然我出来打工已有五个年头,但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小孩,没变成熟,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心里化解不开,老是忘不了。”
“怎么,你都出来打满五年的工了?”青春女孩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十五岁,花季雨季的好年华,正是应该坐在课里长知识的时候,她却一头闯入了社会中。五年的打工生涯,给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女孩带来的都是些什么呢?我对她的经历充满了好奇。
“是呀,整整五年了。”青春女孩波澜不惊地回答,面部表情保持着平静。
“这么说,你十五岁就出来打工了?”
“对呀。”
“噫——你可真不简单,我还真没把你看出来,你都是一个老工人了。”
“噫什么噫啊,这有啥好稀罕的,在我们老家,十多岁就出来找工作的人多的是。”
“你们怎么都喜欢往外面跑呢?”虽然我也大致知晓是何原因,但我还是有意问了一句。
“我们家在农村嘛,地少人多,留在家里也做不了什么事,还多张嘴巴吃饭。我家周围邻居,家家都有女孩在外面做事,这些人每年都要回家看望父母,我从她们嘴里了解到了一些城里的情况。她们都说农村太落后,横比竖比都比不过大城市,别的不说,在农村连口自来水都没得喝,更别说有啥好玩的了。她们还说种田太累,农村太穷,在城里发点小财就容易得多。她们的话听多了后,我就心动了,盼着能够像她们那样进城挣钱,所以我就跟着她们出来了。”
“她们在城里做什么工作呢?”
“就是我这工作呀。”
“出来之前,你知道自己进城后要和她们一样,也得在发廊从事按摩服务吗?”
“知道,在我们那里,先出来的姐妹干的几乎都是这一行,她们当然只能介绍我做这活了,别的工作她们自己都没有干过,怎么可能帮我介绍。”
“当时,你有没有一点顾虑?”
“没有,我那时人太小,又没见过世面,根本就不懂得按摩服务要做哪些事,只知道和自己要好的几个姐妹都在发廊上班,收入不错,清楚这些不就行了么。我心里想,她们干得下来的活,我有信心比她们干得更好,我觉得至少我比她们能吃苦。”
“这五年,你干的都是这一行吗?”
“一直都是。”
“现在你觉得在发廊工作,怎么样?有没有你以前想象中的那么好?”
“不太好,凡是整天和人打交道的工作,就轻松不了。现在我好想家,出来四处奔波,很累,想休息一下。”
“这五年你都呆在深圳吗?”
“没有,我走的地方可多了。”
“都去过哪些地方呢?”
“少说也有五六个城市吧,南京、天津、中山我都去过,还有海南岛和广西的城市我也去过。”
“嗬嗬,你可真不简单啊,走南闯北的,你出来的第一站是哪个地方呢?”
“深圳。”
“第一次出门,感觉如何?”
“很好啊,很新鲜,也很兴奋,就像做梦一样,一下就告别了农村的泥巴路,走在铺着水泥砖的人行道上,眼里看到的是数也数不清的高楼大厦,马路上的汽车比蚂蚁还多,满大街都是,爽!心里除了爽还是爽,除了高兴还是高兴。那时我心里想的是,我马上就要在这个繁华的大城市上班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用种庄稼干农活了。”
“这种美好的感觉,保持了多长时间?”
“还好,不算太短。那时深圳的发廊没有现在多,竞争不算激烈,发廊的生意一般都不会差到哪里去,我上班的地方又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大店,人气好旺,客人一个接一个的来,我们经常忙得都顾不上歇口气。出来打工,图的就是有活干,有活干有钱挣,感觉就很不错,在深圳我一干就干了三年。”
“忙得一塌糊涂的,收入如何?”
“很理想啊,一个月能挣两千多。记得第一次发工资时,我激动得人都快傻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钱,更别说这钱是我自己的了,真的是开心死了。可是自从离开深圳后,就不行了,去的地方倒是不少,打过工的发廓也很多,却一处不如一处,生意好差哟,我的收入也开始走下坡路。钱挣少了,我就想,是不是我人出了深圳,好运气就离开我了呢?所以我又回到了深圳。”
“回到深圳后,如何?”
“也不怎么样了,深圳发廊的生意已经大不如从前,我现在每月收入很少超过一千五百元,比过去差远了。”
“回过家吗?”
“我年年都会回家,不过出来的时间长了,回家的心情和过去不一样,有一种特别的心情。”
“什么心情?”
“对外面世界感到厌倦,回了家就不愿意再出来,想呆在老家算了。现在发廊的活少了,挣的钱也少,我就不大安心了,加上打工打久了后,我对有的事情看得比较透,觉得自己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是在人缝里挤来挤去的找机会,没意思。刚到深圳时,我很兴奋,看啥都新鲜,连看到抽水马桶都好奇,现在兴奋的感觉再也没有了,倒是有了一种伤心的感觉。”
“伤心的感觉?”
“很伤心,也可以说是伤透了心。第一次出远门,我乐呵呵的,连眼泪都没有掉一滴,因为心里有太多的梦想,可是后来就不行了,每次离家都要流好多眼泪,忍都忍不住。我们在外面打工太辛苦了,身体累,心也累,总觉得自己是被痛苦和歧视包围着。好几次我都不想再出来,可是一想到家人希望我出来打工挣钱,只好又出来了。”
“你的亲人,真有这样的希望?”
“我在外面打工,经济上对家人还是有点帮助。”
“你是在为家庭作出牺牲?”
“一家人,说不上牺牲不牺牲的,好在我在外面虽然苦一些,每月还能给家里寄点钱,让我妈和我小弟的日过得宽松一些,要不然我会更加痛苦。”
“既然你第一次来深圳时,感觉深圳不错,为什么还要离开深圳呢?”
“都怪我舅舅,我舅舅很早就去温州做小买卖,赚了点钱后在南京开了家发廊,可是没啥业务做,收入还不够交人家的租金。舅舅认为是店里的小姐技术不怎么样,就让我带几个熟手过去,想靠我们把店盘活。他是我的亲舅舅嘛,我当然得帮他,于是我就和我的小表姐一道,找了几个一块从老家出来的姐妹商量这事。”
“你小表姐和你在同一家发廊上班?”
“是呀,这样彼此能够有个照应,大家看在我的面上,答应去南京帮我舅舅。”
“你这样小,人家会听你的吗?”
“我那时已经长大了,都十八岁了,别的女孩也和我差不多大。我们在一起相处得很好,姐妹们都很团结,也很讲义气。”
“去后,情况有好转吗?”
“不好,没到两个月我们全都离开了。”
“连路费都没挣够吧。”
“是呀,白花了路费不说,还耽误了大家的时间,影响了大家的收入,为这事我心里很难为情,觉得欠人家太多。”
“没能在南京呆下去,是什么原因呢?”
“太气人了!都怪我舅舅不好。舅舅让我们去南京帮他,可是我们到了南京后,舅舅却离开了南京,回温州忙他的小买卖去了,把店交给了一个合伙人管理。舅舅的那个合伙人黑心黑肺的,就知道剥削我们,大家都很讨厌他,背着他我们都叫他周扒皮。”
“周扒皮?”
“那人姓周,和《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是一个模里生的,什么都同我们计较,一天到晚尽算计我们。他要是只算计我一个人,只剥削我,我也认了,看在舅舅的面上,我吃哑巴亏还不行么,可他对其他姐妹也一样抠,动不动就扣工资,还要罚款,也不给点好菜好饭吃,弄得我在姐妹面前一点面都没有。大家虽然没有埋怨我,但我心里实不好受。大家忍耐了一段时间后,见店里的生意始终没法好转,就慌神了,于是姐妹们躲着周扒皮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说和周扒皮这种人打交道不值得,再呆下去也没希望,不如趁早离开算了。”
“你这提议,有人响应么?”
“姐妹们全都是这样想的,早就想换地方了,这话我要是不说,大家也不好意思说出口,见我开了腔,大家都说行,没有一个不赞成。既然大家说得毫不含糊,行动也就不能含糊,我们都很干脆,说走就走。等到周扒皮把工资一发,我们立刻走人,把周扒皮给炒了。有了这次经历,我算是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能帮自己的亲戚打工,否则自己吃了亏,还没有地方诉苦。”
“离开南京后,你们又去了哪呢?”
“有个姐妹说,天津的一家发廊有她的熟人,那人以前和她在一起上班。她还说事先和天津的朋友联系过,那边很需要熟手,于是我们就去了天津。”
“结果如何?”
“情况更糟糕,那个店的位置好差,是一处新开发的地方,周围空空荡荡的,没有多少楼房,完全没有人气,去了还是没事做,所以做满一个月我们就回福建老家了。”
“回去没多久又出来了吧。”
“是,没有钱的日也难熬啊。”
“这一次又去了哪呢?”
“广东,我觉得走来走去,比较起来还是广东好,广东的气候和我们福建差不多,那里的人也好打交道一些。”
“为什么广东人好打交道呢?”
“也不一定是广东人好打交道,我说的不是这意思。”
“你想说的是什么呢?”
“在广东生活的人,很多都是外地人,是在广东打工,这些人对我们的苦处容易理解,也比较尊重我们。都是从外地到广东的嘛,都是打工的嘛,大家的共同言语要多一些。”
“还是去了深圳吗?”
“没有,是去的中山市,离深圳很近。”
“你出来打了这么多年的工,也走了不少的地方,应该有不少的经历吧。”
“太多了,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许多想都想不到的事情,说发生就发生了,好多事情我都亲身体验过,一言难尽。”
“最难以言语的,是什么事情呢?”
“和老板发生冲突的时候,在那种情况下,我们这些听人使唤的下等人最容易受到伤害,受了伤害还没有讲理的地方,顶多只能是惹不起躲得起,可是有的时候你就是想躲都躲不了。”
“为什么要和老板发生冲突呢?”
“那也是给老板逼出来的,我也知道老板是顶撞不得的,一个打工妹顶撞老板,会有好果吃么,这道理我懂,可老板也不能做得太过分呀。”
“比如说……”
“克扣工资!每个月发工资,黑心老板都要打我们的主意,想着花样扣我们的钱,我们的收入本来就不多,七扣八扣后,还剩得了多少?扣掉的全是我们的血汗钱啊!眼看都快到手的钱,无缘无故变少了,心里很难平衡,所以有时我会冲着老板发牢骚。”
“你最深刻的体会又是什么呢?”
“男人都是花心大萝卜,靠不住,不管表面上男人对老婆有多好,他在外面都会找女人,就是不包二奶不找情人,也会跑到有女人的地方鬼混。”
“既然你有这样的想法,对男人这样不信任,你会谈恋爱吗?”
“我有男朋友啊,不过,也不知道算不算。”
“不会吧,算不算你的男朋友,你自己都不知道吗?”
“说不清楚。”
“他在深圳吗?”
“没有,他在龙岩的一个镇里上班,离我们村只有二十多里路。”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在朋友的婚礼上遇到的,喝喜酒时我们坐在一桌,他主动找我聊天,我也喜欢聊天,那天我们聊得很投机,聊久了后大家就喜欢上了,加上别人一撮合,我俩就有了来往。”
“认识的时间长吗?”
“半年多。”
“你在深圳干什么工作,给他说过吗?”
“说过一点,隐隐约约的,他可能也知道一些。”
“为什么你现在不能肯定他是不是你的男朋友呢?”
“现在的男人,感情变化太快,经常是说变就变了,我不愿意把事情想得太美好。”
“你很喜欢他么?”
“刚离开他的时候,我好想念他,他一定也很想念我,因为我们每天都要煲电话粥。我们什么都聊,有时要聊上几十分钟,工资就这样给聊没了,最多的时候,一个月要花掉我好几百块钱的电话费。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后,我们的电话联系就开始减少了,我打给他的电话少了,他打来的电话也少了,好像大家都心疼电话费了,连电话费都心疼,还能说彼此有很深厚的感情吗?我不能不怀疑啊,我怀疑自己对他的爱到底有多深,我也怀疑他可能已经不再爱我。在这里上班,我亲眼看到花心的男人太多了,我不相信他不会花心,也不相信他只爱我一个人,我信不过。也不是我信不过他,我对所有的男人都信不过。”
“如果你一直都抱着这种想法,一直都不相信世界上有不花心的男人,你还会结婚吗?”
“婚还是要结吧,不结婚的女人容易招惹别人议论,那样自己依然很苦恼。”
“只是为了不让他人议论,你才选择结婚?”
“也不完全,我希望自己的运气能够好一点,找到一个虽然花心但是不太过分的男人,不太过分就没有人议论嘛,没人议论心里就不会太烦躁,我不喜欢两口的事情让别人说三道四的。”
“还有别的深刻体会没有呢?”
“有啊,老板都是自私的,想的是自己怎样才能多赚钱,很少为我们打工妹考虑。就拿我们去中山的那次经历来说吧,我们在中山干了几个月,觉得还算不错,生意尽管不太好,却也不太差,勉勉强强的还过得去,本来大家想在那里多干一段时间,免得又换地方四处奔波,可是情况说变就变了。”
“又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遇到的是大麻烦。”
“有这么严重么?‘
“你听了就知道有多严重,有一天我们刚到店里,老板就把我们们召集在一起开会。老板说自己在广西开了家分店,要抽调一部分熟手去那里支援。我一听就害怕,怕自己中‘彩’,背时的是老板一宣布名单,我们几个要好的姐妹全在里面,大家一下全都傻了。本以为可以在中山安安心心工作一阵,没想到老板一句话,‘卡嚓’一声,就把我们和中山斩断了,要把我们丢到广西去。”
“你们去了吗?”
“非去不可,不去不行呀,不去就领不了工资。老板说了的,我们只有到了广西才能领取工资,要是工资拿不到手,早先干的活不是白帮了老板的忙吗。”
“你们要是不愿意在那边工作,可以到了广西后,领了工资就走人呀。”
“那也不行,我们得在广西上满一个月的班,才能领工资,这是老板临时加上的一条规定。老板在这些方面精得很,不让你有一点空可钻,我们打工的怎么也算计不过当老板的。”
“临时增加的规定,也非得执行吗?”
“哪有什么办法?你能把老板枪毙了?”
“你们上满一个月,就赶紧离开呀。”
“是呀,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到了广西后,我们就向客人打听哪里的发廊生意好,后来听说海南岛是个游客很多的地方,人气很旺,我们信了人家的话,拿到工资后就去了海南岛。”
“海南岛给你们带来好运没有?”
“好运?哪有什么好运哟,有的是霉运,最惨的就是在海南了。我们去的那个城市虽说是个旅游胜地,但是比深圳小多了,在那里我们的长相和当地人的长相差别太大,很容易被认出来,姐妹们只要一上街,就会被当地女人指指点点的,说我们是鸡。她们知道家里的男人经常往发廊跑,自己管不了老公,就把火气发在我们身上。当地男人有的也很凶,脾气和那里的天气一样,燥得很,服务不好男人会动手打人。”

“你被他们打过吗?”
“没有,但我被关过。”
“是被客人关的吗?”
“不是,是老板和他的狗腿干的坏事。老板请了个男人帮他看店,那人恶狠狠的,动不动就罚我们的款,对我们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总是挑我们的毛病。”
“遇到这种人,你们又想溜了吧?”
“对,不想在那里干还有个原因,那家店姐妹之间的竞争太激烈了,有的人为了多揽活,就很开放,不论客人有什么样的要求都一概答应,也不管违不违法,出不出格。我们一道来的几个姐妹就不行,没有她们开放,看不惯她们的行为。干满两个月后,我们就不打算再干下去,想找家正规一点的店,于是就把想法给老板说了。”
“老板没有同意?”
“老板口头上答应得很好,连声说没问题没问题,来去自由嘛,但老板求我们多帮他一个月,说他需要花时间培训新手。我们也是好心,觉得当老板的也不容易,就答应了,心想多干一个月就多干一个月吧。可是我们做了好事,却没有得到好报,干满一个月后,老板突然玩起了失踪,连人影都见不着。我们就找到老板的狗腿,要他给我们一个说法。狗腿牛气十足的,根本就不理睬我们,说老板不发话我们一个也不准走,他说话的口气,还有他的眼神,都是一凶二恶的,像个黑社会的人。看这情况,我们都觉得麻烦了,连工资都不想要了,只想早点脱身开溜。可是那个狗腿很八卦,也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听到了我们想逃走的风声,连忙向老板打小报告,结果老板叫人把我们全都关了起来。”
“被关在哪呢?”
“宿舍里,把门给锁上了,我们几个人一下就失去了自由,哪也去不了。”
“没有和当地派出所联系吗?”
“没有,连派出所的电话都不知道,怎么联系?”
“事情发都发生了,怎么办呢?想走又走不脱,派出所的电话又不知道,你们想过什么办法没有?”
“想了的呀,但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很无奈,后来还是我出了个主意,我提议大家一齐装哭,要大哭大吵大闹,吵得隔壁的小姐睡不了觉,看老板放不放我们走。大家觉得我这个主意不错,于是我们全都哇哇地哭了起来,可是装着装着,却装出了真的来,哭得动了感情。”
“是真的哭了?”
“是,哭得好心酸。我们已经出来好几年了,经历过不少的事情,够坚强的了,遇到伤心的事情我们不会轻易掉眼泪,但那次却忍不住了。几个女孩,你也哭,我也哭,一个个都在放声大哭,大家的心都哭碎了,觉得出来打工好委曲,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欺负我们,男的欺负我们,女的也欺负我们。唉,都是我不好,如果当年我们不离开深圳,我们也不会去什么南京天津,去什么广西,我们可能一直都在深圳干活,更不会去倒霉透顶的海南岛。还有,如果我们那天不走漏风声,不声不响地走掉,也不会弄出后来的惨事,我大表姐也就不会死了。”
“死了?”
“是,死了。”
“你大表姐多大?”
“二十多岁。”
“怎么这么年轻就死了呢?”
“喝了农药,喝了后很快就不行了,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断气了。”
“自杀的?”
“对。”
“她那时也在海南吗?”
“没有,她在福建老家。”
“遇到了什么想不通的事,非得走这条路么?她自杀与你们的事情有关系吗?”一股冷气从我的背脊直往下窜,我感到身有些发凉。
“关系大着呢,这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青春女孩的脸上满是忧伤。
“我有的是时间,你就慢慢说好了。”
“好吧,我大表姐长得很漂亮,人也聪明,特别能读书,每次考试不拿全班第一也要拿全班第二,我们都认为大表姐将来最有出息,她父母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从小就花大力气培养她,家里的钱全都花在了她的身上。大表姐的家在镇上,经济条件比我家好多了,她父母连她上大学的钱都准备齐了。可是大表姐读高三时,经常犯头晕病,怎么治也不见效果,到后来病越来越重,她一看书就头痛,完全没法学习功课。医生说她的心理压力太大,造成神经过于紧张,我想也是,大表姐是个好强的人,她很明白全家人对她的希望有多高,也知道周围的人对她的看法,这些都会对她造成精神压力。大表姐生怕考不上大学没有面,也对不起父母。”
“她的病最终治好没有?“
“头痛的病医好了一些,可是不能看书,一看书神经就恍恍忽忽的,记忆力也退步了,结果大学没能考上。这事对大表姐的打击是致命的,她的精神一下全垮了,从此以后她不愿意见人,也不愿和家里人说话。”
“一次考砸了,以后还可以再考呀。”
“书都没法看,你叫她怎么考?她自己也没有信心再考了。”
“那不就闲着没事了吗?”
“对呀,她没事可做呀,只好闲着,可人太闲了就容易东想西想的,所以大表姐的内心很痛苦,精神也很不好。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就动员大表姐出去打工,以为换个环境后,大表姐会好一些,没想到打工的命运更惨。”
“哦?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吧。”
“大表姐离家后,也是在外地的一家发廊打工,她和我一样,不是一个放得开的人,性格比我还倔。大表姐那样的性格,免不了经常得罪客人,听说她还被客人打过。最惨的是挨了打后,老板还骂她,说她不懂事,尽招惹麻烦。大表姐在家里从来都是掌上明珠,哪吃得了这样的苦,没过多久就吵着要回家。”
“那就早点回家呀。”
“出了门,有的事情就身不由己了。老板看她人长得漂亮,点她服务的客人不少,是颗摇钱树,就拿事儿来卡她,不放她走,还把她关了好几天。大表姐本来神经就有毛病,哪经得住这种又是打骂又是关押的折腾,没过多久就神志不清了,人也瘦得不成样。老板发现事情不妙,这才着急了,他怕摊上一个大包袱,于是赶紧放人。大表姐回家后,被送到医院治疗,医生说大表姐的病很严重,叫大表姐马上住院。可是就在住院期间,又发生了一件骇人的大事。有一天,大表姐从医院阳台上摔了下来,把腿给摔断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不知道,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只能瞎猜,有人说大表姐想自杀,也有人说大表姐自己不小心摔下来的。好在医院还算讲良心,没有推卸责任,免费把大表姐的腿给接上了,但她精神错乱的毛病加重了,再也没有好过。这以后大表姐的话突然变多了,说话颠三倒四的,尽胡说,大家心里都明白大表姐这辈完了,不会有好的前途了。”
“没找发廊老板索赔吗?”
“听说那个老板有黑社会背景,找也没用,还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弄得不好,老板从社会上请几个烂仔把你打个半死,你还不知道是谁打的。这些人我们是惹不起的,只能躲。而且大表姐像是得了失忆症,什么都记不起来,连自己上班的发廊叫什么名字都记不清楚,只有那些被打被关的情节她一直忘不了。听说大表姐经常半夜三更被吓醒,醒来就大叫大闹的,我想肯定是大表姐又想起了那些恐怖的往事。”
“你们在海南打工时,你大表姐不是没和你们在一起吗。”
“是呀,大表姐那时病得很厉害,已经不可能出来了。”
“所以我没弄明白,你大表姐的死和你们在海南的经历怎会有关系呢?”
“这可能就是命中注定的吧,是祸就躲不过,躲过就不是祸。老板的走狗把我们关起来后,使了个坏招,把我们的手机全都搜光了,好在我小表姐身上藏了一部,她就用这部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就是这个电话,把祸惹大了。”
“从这个电话中,你大表姐知道你们被关起来了?”
“对。”
“怎么要给她打电话呢?她不是已经神经错乱了吗。”
“不是打给她的,小表姐是个机灵鬼,她才不会这么傻呢,她是给她妈打的,可大表姐的房间有部电话分机,她在分机里听说我们被老板关起来了,就紧张得不行。我想当时大表姐一定是又想起了自己遭受打骂和关押的情景,她受不了,只好选择逃避。这事我是这么看的,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太可惜了,一个聪明绝顶的女孩,就这样完了。”
“是,是太可惜了。后来,你们是怎么脱身的呢?”
“老板看我们一个比一个犟,还闹得其他的小姐睡不了觉,只好叫走狗把我们放了,没有拿到手的工资和五百块钱的押金,就被老板扣下了。得到自由后,我们什么都不顾,工资和押金没有也无所谓,大家像逃命一样逃回了家,心想今后就是打死也不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又出来了呢?”
“回家时间一长,想法又不一样了。在家里,心情也不好嘛,很多事情让人挺伤感的,别的不说,一家人总也聚不到一块,连顿团圆饭都吃不上。现在我心中最盼望的,就是能够和家人吃上一顿团圆饭,可就这么一件别人眼里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对我来说也许是一个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梦想。”
“家人没有住在一起吗?”
“没有,我爸和我妈很早就离了婚,我十一岁那年,他们就已经分开过了。”
“离婚的原因你知道吗?”
“知道,我太清楚我爸了,就我爸那样,我妈不和我爸离婚才怪呢。我爸是个离不了酒的人,白天晚上都要喝酒,喝得一点也不节制,是个酒精中毒者。我爸除了喝酒,啥事都不管,有时还要发酒疯,打骂我妈。我爸的亲戚很多,我爸和他的亲戚全都很要强,死要面活受罪的,把面看得比什么都重。爸妈离婚时,我爸好多亲戚跑到我家,又吵又闹,逼着我妈答应他们的条件,让我和我哥,还有我小弟全都跟着我爸,否则就不同意我爸和我妈离婚。让三个小孩和一个酒精中毒者生活在一起,不是摆明了的事吗,大人受罪,小孩也得跟着受罪。”
“你妈答应了吗?”
“不答应不行呀,农村里的事情光讲理是行不通的,还得讲人多,看谁的力量大,当年我妈是从别的地方嫁来的,身后没人支持,哪是我爸的对手。我爸也太自私了,他只知道把我们小孩争过去,觉得争过去自己就赢了,面上好看了,可是把我们争过去后却不懂得心疼我们,也不怎么管我们,受苦受罪的还不是我们小孩。我爸不懂得理家,有吃的时候大家可以饱餐一顿,没吃的时候全家人就得饿肚皮,有时我觉得自己活像是我爸在路边捡回来的野孩,无依无靠的。现在回想起来,我爸真的没有关心过我,也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好听的话。我爸对我说过的话,我只记住了一句,他以为那话是在表扬我,但我听起来却不是个滋味,所以总也忘不掉。忘不了那话,我就没办法对我爸产生好感。”
“是句什么话,让你总放不下?”
“十五岁那年,我决定同村里的姐妹们出去打工,你知道我爸是怎么说我的吗?他说我把女儿养了这么多年,女儿总算懂事了,出息了,可以出去打工挣钱了。我才十五岁呀,他就这么舍得我出远门,还这么高兴,好像盼着我能早点离开这个家似的,他一点都不操心我出去后会遇到什么事情。”
“平时,你哥总可以照顾一下你吧。”
“他才不呢,他也是个不懂事的人,不懂得当哥哥的要关心弟弟妹妹。我哥脾气很大,对我好凶,我在家里做错丁点事情他就会打我,还拿好粗的棒打,打得连邻居都看不过去,说你这样打人会闹出人命。其实我做错的事情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不过是饭煮糊了一点,菜里的盐巴放多了一些,开水没有及时烧……就这些,鸡毛蒜皮的,能有多大的事呢?”
“我也是这样想的,这能有多大的事呢?更何况,你哥就是对你有气,也不至于用粗棒打你这个妹妹呀。”
“也许他并不是对我有气,是他的坏情绪需要发泄,他也和我一样,没有条件上学,也无法好好地生活,连家庭的温暖都享受不到。我们虽然名义上有个父亲,可父亲不关爱我们,等于没有。我们也有自己的母亲,偏偏父亲不愿意我们和母亲在一起,结果可想而知,很多时候我们都是饱一顿饿一顿的生活着,这样的日,换上谁心情都好不了。小时候,我是很恨我哥的,现在我也想通了,已经不怎么恨他了。”
“你能这样想,也真不容易。”
“我哥后来也有了变化,自从我哥参军后,进步很快,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的坏脾气有了很大改变,不再凶我,有时还对我说些很暖人的话。我小弟性格也很倔,我爸不喜欢我们,小弟也不喜欢我爸,他老往我妈那里跑,在我妈那里小弟才能感受到温暖。我妈最心疼我小弟,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他留着,手头有点钱也花在了我小弟身上,给他买吃的穿的。我爸心眼小,不准小弟去找我妈,去了就打他,嘿,我小弟才不怕呢,干脆跑到我妈那里不回家了,也不上学,非得我爸答应他留在我妈那里,才肯上学。我爸气得不好,但也把他没办法,只好由着他,所以小弟后来一直同我妈住在一起。我妈从小就宠我小弟,把我小弟给宠坏了,这也是我不得不出来打工的原因。”
“你小弟还在上学吗?”
“没有,小弟没上学也没上班,就喜欢到镇里混日,还学会了抽烟,喝酒,可他自己又没有挣钱的本事,没钱就向我妈伸手要。我妈没有工作,哪有什么钱呀,也就只有指望我了,所以出来这么多年,我自己根本就没有存上钱,全都寄回家了。早先寄回去的钱,我妈还可以用来当生活费,现在倒好,多数都成了我小弟抽烟喝酒的钱。”
“你自己还是应该存点钱才对。”
“我当然想存钱了,可是一想到小弟是我妈的心头肉,我就不忍心把钱存银行。我知道我妈要是没有钱给小弟,小弟会扭着我妈吵闹,让我妈无法得到安宁。”
“你哥还在部队吗?”
“没有,转业了,和他的媳妇住在一起”我注意到,青春女孩说的是“他的媳妇”,而不是“嫂嫂”,很显然,她和嫂嫂的关系不怎么样。
“现在除了你一个人在外面,你的家人不都在老家吗,要吃上一顿团圆饭真的就这么难吗?你回家探亲时,全家人聚在一起,不就可以吃上一顿团圆饭了吗?”
“难,太难了,现在大家都是各顾各了,聚不到一块。我哥是个模范丈夫,最听他媳妇的话,他媳妇眼里是没有我家两个老人的,她连我父母家的门都不愿进。我母亲倒是很想得通,她说我哥现在能自己管好自己就不错了。我小弟呢,又一点都不懂事,只喜欢和他的那帮酒肉朋友玩。我爸和我妈的关系也好不了,心里的矛盾没法化解开,谁都不想见着谁。就这么一家人,怎么聚?没办法,人都聚不齐,还吃什么团圆饭哟。”
“你回家探亲时,你的亲人不想见见你吗?一家人怎么也应该聚在一起吃顿饭才对。”
“已经不可能了,回到老家后,就是想和亲人见上一面,都得我一家一家的上门,才见得了他们。”
“你这日过得也太艰难了,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多为自己的将来着想,给自己存点钱,这事你千万要记在心上。”
“是,我是得为自己留条后路,女人手里没有钱,就是结了婚也得不到幸福,女人没钱就只能向老公伸手要钱,伸手要钱的人肯定没有地位。”
“既然你有这样的想法,那你就更应该为自己存点钱,加紧行动吧。”
“我会的,一定会的。想起来很好笑,我还真的存了一千块钱,是在海南岛时存的,银行存折也是在那里开的户,存了钱后密码却忘记了。”
“这个不要紧,你拿上身份证可以修改密码。”
“可我发过毒誓,发誓这辈都不去海南岛,而且为了修改密码专门去趟海南岛,也不合算呀。”
“这钱就留在你最需要的时候花好了,也许到你六十岁的时候,你那一千块钱还有不少利息呢。”
“是吗?你算算看,四十年后会有多少利息呢?”青春女孩用了一副很天真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真能帮她算清楚这笔账似的。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点安静的笑容,并在不断地扩展开来。
这利息账我当然没法帮她算清楚,但我很清楚的是,青春女孩虽然在社会上闯荡了五年,经历的事和见过的人都不算少,吃过的苦头也挺多,身上早已沾满了流浪的风尘,但却依然没能看清楚自己未来的路究竟在何方。
我问过青青女孩将来准备做什么,她说想再干上一阵就回老家,在镇上帮别人打理店。如果真是这样,既回到了家乡,又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倒也不失为一项合适的选择。可是在我的印象中,青春女孩的心思和行为轨迹都飘忽不定,她太容易改变自己的想法。
一个人的想法太容易改变,选择也就容易改变。青春女孩今后的命运如何,实在让人难以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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