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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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十四的真气爆满,那发丝都被浮得飘扬了起来,双目冷刹地看向那两人,手中丝线狂动,拉扯得两人如同断线的风筝。
明明被丝线牢牢捆着,却颠簸狂乱的,断线的风筝。
钟未空看清了。
那白衣人的剑,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美。
美的当然不是那个人或者那把剑。
而是那剑招。
钟未空的剑也是美的,但是虚幻,美的浅薄表皮下是一撕即裂的狰狞与绝决,无情得仿似要将自己也一并刺穿割裂跺碎**进这残酷的梦里。
而白衣人的剑,美得纯粹,美得简练,美得只剩下美。
没有繁杂层叠拖泥带水这一般美丽的剑招常有的缺陷,只叫人觉得,那分明就是**裸的凌厉杀灭也是美的。
剥下一层美丽的皮,还是美。
然后那剑就在这一层层美丽剥落中蜕变,纯净。
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的剑?
钟未空赞叹,同时也是一股寒意从心底冒上来。
因为那剑上,比美更夺人心神的,是强大。
——而在被强大压倒性杀死的时候,是不是仍沉醉在那美里?
钟未空的剑,也许会让对方在死之前沉醉在梦里;而这个人的剑,是让人死的当下,仍沉醉在梦里。
醉生梦死。
这究竟是种残酷,还是种救赎?
怎么会有这样叫人迷失的剑?
“既然加了人,那我上场,也不为过吧。”
一声低沉的话语,原本站在场外静静观察的壮汉已扑将上来,手中流星槌便飞击向刚好被丝线拉扯着猛冲过来的钟未空,打断钟未空的思绪。
又是一阵爆芒。
钟未空旋转间放松数丈丝线,硬是在这千钧一发中腾出空隙,躲开那一槌!
随着身体再次落地,钟未空和那壮汉,同是一阵心惊。
那壮汉的流星槌上,赫然一道缺口。
而钟未空的手,已被那情急下的一击劈剑抢攻震得虎口发麻,低头一看,一片微红。
在这一低头间,又被那丝线层层环绕,再加另一声金铁交鸣。
抬头。
那白衣人,也上演了同样的一招。
钟未空旋身速撤,剑光飞舞笼罩下,拦住趁着此时射向那白衣人的三支袖箭。
一场,快,狠,乱,杂,交错纷呈,却又频频光芒激越,叫人目不转睛,忘记呼吸的战斗。
所有人,连看台上的观众,都开始喘气了。
又是一个平凡的跃起。
却是,两人往看台上一冲,一折,一错身,再腾空,不断重复!
——这是,什么?
所有人都疑惑了,直到两人停下,默契一笑。
然后他们看到,支撑那处看台的横木上,赫然绕上了数十圈丝线,正宁静地反射着快近夕阳的日头,分外美丽。
那看台上坐的人,不过只是次等宾客。
坐在最靠近斗武台的,便有单岫,还有钟碍月。
这就够了。
所以钟未空和那白衣人笑了。
单岫和钟碍月笑了。
对面的莫秋阑也笑了。
吴十四李魁拓和那壮汉就急了。
那丝线的力道他们比他人更明白,继续这样杀斗,绝对会将那看台扯得塌落下来!
而他们的主子,就在上面。
那笑容,似乎,也在看他们会如何应对。
他们开始懊恼了。
更叫他们懊恼的,是当他们马上开始新一轮攻击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逼得那两人将丝线从横木上绕下来。
钟未空便笑。
他知道,他们想要自己的命。
虽然还不甚了解是因为钟碍月,还是因为莫秋阑。
但自己这池鱼是当定了。
这样一来,就算是想输,也不能输了。
输了,就没命了。
所以莫秋阑啊莫秋阑,你还真是整死我也。
但那三人现在依然还在做戏。做给大寿的方留应看。
这场好戏。但只要是戏,就有谢幕的时候。
所以他不急。
反正,已经斜阳懒照。
然后就是轻轻一个声响。
砰的一声。
再是噗的一声。
动作全部停下。
钟未空和白衣人也落回地面。
丝线的力道,若有似无。
线断了。
而那发出另一声的方向,吴十四正单膝跪地,手捂嘴角。
殷红,不断从指缝滚落。
操纵如此长的丝线,是极耗费真气的。而在她不敢妄动杀招的同时,那两人便趁机将所有受下的力道尽数通过丝线反击向了她。
也即使说,她替他们挡下了尽八成自己同伴的攻击。
连那绝对牢固致密刀枪不断的丝线都为之一断的强大又可怕的攻击。
能撑到此刻,已叫钟未空和白衣人双双目露由衷敬佩之色。
“那就这样认输吧。”白衣人无波的声音道。
吴十四忽然一个昂然仰头,一边说着,又是一滩猩红溢出:“该认输的,是你们。”
那眼神,却是极恐怖的。
两人悚然动容。
因为那些剩下的丝线并没有因为控制者的退场而松懈丝毫,依旧是极韧极柔却也极牢固的无法挣脱的,杀人的线。
他们被丝线缚住了大多数的动作,而迎接的,却是怒气冲天杀意暴盛没了后顾之忧的另外两人!
恶斗,比方才艰险了数倍。
体力流失,动作却不见停滞。
剑光嶙峋,白衣飘展,暗芒交杂,汗湿襟袖。
拼死的斗。
战狂的魂。
直到夕阳快要隐没在,那一处青山背后。
最混乱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被杀意冲晕了头脑,李魁拓的暗器泼云洒月,眼中只有两个敌人,乱中,竟是射向那闭目养神的吴十四。
而被流星槌紧紧逼迫的钟未空也便在此刻飞向吴十四。
跟至的壮汉见了吴十四的危机,稍一分神,流星槌便被白衣人的剑挑得飞了出去,正中飞向赶扑吴十四而去的李魁拓,竟打落了他紧握手中的暗器囊。
而此时,钟未空已窜到了吴十四身后。
他身上的丝线,竟是莫名其妙地解了开去!
而他的手,以无法肉眼所见的速度,攀上了吴十四的喉。
他的眼神,深邃又澄澈,像是突然嵌入的灿亮星斗,光耀璀然。
却,那样冷森。
叫这黑夜,都似是为了这眼神,而不是那亘古不变的日落月升,而降临这人世。
他的嘴角,也便轻轻勾了起来。
很无害的样子。
吴十四看见了这个眼神和笑容。
她的身体,就此剧烈抖了起来!
她感觉到自己海啸般涌上来,闯荡江湖四十年间从不曾遇过的感觉。
比死亡更可怕,比可怕更死亡。
到底什么会比死亡更可怕,比可怕更死亡?
她说不上来。
但她感受到了,无比深切的感受到了。
然后便是一道暴喝,直冲她而去!
是李魁拓。
他执了一开始便扔落在旁的,之前比斗中他自己用过的那把剑,竟是用一种叫所有人为之一惊的突然爆发的速度,迅电一般地,再那声暴喝消失之前,劈向吴十四身后的钟未空!
而钟未空的剑,竟是在同时“嘭通”一声掉地。
他低着头,眼睛被尽数遮在刘海之后,竟是一句低沉的:“认输。”
——在这种时刻,认输?!
骤然这一变,而李魁拓的身形,竟是来不及停下来!
看台上,有人突然站了起来。
但是所有人都没有被引去注意。
只有极少数人看见了。
那突然站起的,焦急望向场中的,钟碍月。
他的身边,面具下的单岫,见他站起,变了脸色。
他的对面,同样面具下的莫秋阑,见他站起,也变了脸色。
但钟碍月又立刻坐了下去。和原来的姿势,分毫无差。
他并不是坐在普通的看台座位上。
而是一张特殊的,专门为他打造的,轮椅一样的座位上。
被单岫推着进来,也会被这样推着回去。
他的脸容,从始至终一直保持温和微笑的脸,似乎有些扭曲了。
莫秋阑可以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在他突然站起来和立即坐回去的短暂一瞬间,他看到了,那些围绕在钟碍月周身,连在那轮椅靠背的无数丝线。
又是丝线。
和吴十四的比起来,却是黯淡得难以觉察。
若不是在钟碍月坐下的当下,自己突然发现有细丝般的红色出现又立即消失在钟碍月衣中的话。
他明白了。
而下一刻,他就从他的座位上消失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失的,虽然他们的视线,也容不得他们分神去看看台上的另一人。

但他身后的四个随侍高手,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就这样消失的。
他们的神经和肌肉迅速紧绷,还没想起要往何处去寻时,就又见着了他们的主人。
莫秋阑,凭空站在了武斗台中央。
武斗台上那堆人的中央。
连风,都没有惊动。
就这样出现在场内,出现在钟未空眼前,出现在李魁拓的身前。
他的手一把抓住了李魁拓的手腕,收势不及的李魁拓便是被拎起来了一般转了半圈,才落定在地面。
所有人,都吸了一口气,摈息。
莫秋阑惯常冷肃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却像道和暖熏风,溶了场上这绷紧的弦。
他的第一句话是:“使不得。”
连呼痛也没,将手中接下的那三支暗器随意地扔向一旁,转向仍呆愣的李魁拓,竟依旧是那个得体又挺傲的笑容。
出现得,悄无声息。
从空中冒出来一样。
或者说,就像是空气本身一样。
他离的位置,比吴十四远,比钟未空远,比那壮汉远,比白衣人远,还远得隔了一个高高的看台,却是唯一一个挡下那剑的人。
不止挡下那件,还极轻巧地在挡剑之前,同一只手的拇指与食指,食指与中指,五名指和小指间,夹住了那三支暗器。
快得,连个痕迹都没能捕捉到。
“完事了?”
尴尬沉默间,白衣人道。
是有,那么些冰冷笑意的。
“完事了。”众人疑惑,钟未空却笑道。
低垂着眼,抹去眼底那残余的血腥。
“那么……”却是莫秋阑的声音笑接道,“谁来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吴十四李魁拓和已捡回流星槌的壮汉随着他用脚尖轻点的方向,沿着那痕迹往外看,直到看遍整个斗场台面,全部愣住。
“六个圈而已。”白衣人轻笑。
可不是。
整个台面,不知何时,竟被画上了六个黑色的圈。
中间一个大的,外围平均分布着五个小的。
“你那些木质袖箭虽是坚固异常,每次削下一些粉末,还是容易的。”莫秋阑道,看向那些圈,眼中神采奕奕,“黑色的木屑,用来当墨画画,可算物尽其用。”
李魁拓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
但这个人完全没有去确认那些粉末,连蹲下看一看摸一摸闻一闻都没有,又怎么确定是他的袖箭木屑?
但他自己知道,这的确是他的袖箭木屑。
所以他的脸色,又白了一白。
吴十四和那壮汉的脸色也白了一白。
方才那样险象环生各自求保毫无喘息之机的打斗中,那白衣人竟还可以偷闲画出这些圈?
那就说明,他们都错了。
这白衣人不但现在没输,再打下去也不可能输。
而同时,钟未空的胸中一阵激荡。
他的拳握紧了。
之前仅剩的那一点点疑惑,自此彻底打消。
那种激动与惊喜从斗到一半,看见这些圈的雏形开始,就一直冲荡着他的脑海。
肆意奔流。
“乌龟?”他转头看向白衣人,压下心情,笑得分外灿烂。
灿烂得,披星戴月。
“我的看家本领。”白衣人笑答。
这一刻的笑,分外真实洒脱,似是穿过那片薄薄的面具,真实得呈现在钟未空面前。
那样熟悉的,即使在暮色笼月里,在浮云散雾里,也是同样好看的笑脸。
杨飞盖。
“那这个,又是什么?”莫秋阑的声音,插了进来。
配合似的,传来另外三声“咦”。
吓了一跳的语调。
“噢~这些。”钟未空回头,看着吴十四三人都低着头看着自己胸口衣服上突然出现的奇怪图案,又互相指着,迷惑不已。
用剑风,而不是用剑直接划出来。
却又何以在那样根本无暇思考的时刻里掌握力道至如此境界,只割裂最外层的衣料,而丝毫不伤及人体?
何况,那三人的衣服,从衣料到样式到剪裁,全是不同的。
也就是说,做出这些图案的人,要掌握三种截然不同的用力技巧与剑气控制。
三人的脸色,变得比方才更白。
——输的,是他们三个。
杨飞盖和莫秋阑也凑了过来,听钟未空解释他在战斗中的大作。
“老土了吧,”钟未空皱眉哀叹,又一甩刘海,笑得颇为得意,从李魁拓开始指起,一个个解释,“这是八戒,这是宝妮,这是麦兜~~”
——三只猪头?!
全场,石化。
“我们家小空就是聪明。”用一种快得让人以为他跟本没在听钟未空讲话的回应速度说了这么一句话,莫秋阑笑着揽住正自得意的钟未空的腰,低头,把下巴搁到他的肩上。
然后一侧头,以一个亲密无间的姿势,低头吮去钟未空颈边的几道血痕。
炽热又黏湿的感觉叫钟未空全身一震,猛回头与莫秋阑对视一眼。
却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一边的白衣人。
一道挑衅,一道是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看。
却各自诧异地看见一道挑眉得有点邪恶放纵的笑容。
不由同时一愣。
一道突入的光芒趁机插了进来,横在两人的空隙。
莫秋阑玩味与危险的眼神便扫了过去。
是方才被钟未空扔在一旁又被杨飞盖捡去的莫秋阑自己的那把剑。
现在,自然就提在杨飞盖的手上。
那光芒,来自剑鞘。
“您的剑,请收好。”杨飞盖一抹宣战般的冷笑。
“多谢。”莫秋阑也轻笑道,抬手按上剑鞘。
暗中的真气与眼神较量,便在钟未空的脖子旁边正式展开。
强烈的真气在周身盘旋抵触,很容易叫人晕眩欲呕。
即使是钟未空,也是极想摆脱离开。
但他的腰被莫秋阑揽着,肩被杨飞盖按着,冷不丁听到白衣人忽然朝着观众席的某处一句:“你们老大又要拈花惹草啦!”
“耶噫?”钟未空一愣。
“咦咦那个就是老大?”
“啊啊那个这么贵气的难道是二奶?”
“哦哦你要当二嫂我也不反对啊但长幼有序你怎么能和大嫂抢老大呢!”
“大嫂你也息怒啊家和万事兴嘛!”
七嘴八舌的三人立即冲到台前冲到台上拉的拉拽的拽拖的拖乱哄哄地嚷着叫着闹腾着。
钟未空的头,疼了起来。
那三个,不就是他的老二老三老四么?!
竟然被杨飞盖带到这里来了。
“那个,他们在说什么……”钟未空揉揉额头,挑眉危险地看向杨飞盖,“从一开始解释起,那个‘拈花惹草‘是什么?”
“咦,我只是告诉他们我见到你了,并且你还拈了一朵花在手仔细研究。”杨飞盖站在一团疯乱中间,气定神闲,笑着又补充一句,“拈花啊拈花……”
钟未空立即就想起他当时“水性杨花”的前科,叹气,抬头望天。
就在这么几句对话的时间里,莫秋阑留在看台上的几个侍卫已经跳了下来要拉开那三兄弟,而吴十四重伤的身体受不了那一阵真气较量和之后的躁动,猛地吐血一口,不支倒地。
随时侯命在旁的侍卫和医务人员迅速冲了上来,又被场中残留的丝线绊倒大半,当即拥上来更多的人。
台上立即人头蜂拥,热闹非凡。
钟未空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看台。
钟碍月的笑容,便清晰映进眼帘。
就这么闲闲淡淡的,又坚如磐石的某种信念,似乎也就这么清晰得接收过来。
钟未空也笑了。
两人温柔温暖的笑容便在这一片混乱嘈杂中安静地绽开。
与世无争。
那头莫秋阑看在眼里,挑眉一笑。
这边白衣人看在眼里,却是心中一阵酸涩与不知名的惊惶,转开头去。
下一刻,单岫站了起来,转身握住钟碍月轮椅的把手,就这么将他带走了。
几乎同一时,钟未空就被莫秋阑一个大力握住手臂拖往另一边。
白衣人没动。
现在还不是动的时候。
他看着钟未空的背影。
却一直没有等到他回头。
只好一个落寂和无奈的苦笑,回头。
终于接收到了,那个一直看着他的眼神。
似乎要将他刻进脑海深处不再暴露于世的细细描画。
深沉掩抑的思念。
钟碍月也看到了他一瞬惊愣的表情,于是低头一笑,随着单岫消失在看台的楼道口。
那样灼烈的视线,还有拙劣的掩饰。
噪乱,尚未平息。
白衣人,缓缓低下头。
似有似无的,浅浅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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