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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有着强烈的想写高阳公主的**。一种难抑的思绪。自从1993年写过长篇小说《武则天》,这思绪就一直纠缠着我。
高阳公主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我一直想探究她,撕开她,了解她。这女人诱惑我,使我对她的经历充满好奇和迷恋。
其实最初的故事只是她身为人妇而又与在禁规中的和尚辩机相爱。就是这相爱吸引了我,因这爱是怎样地困难重重,惊心动魄。实在爱本身就很不容易了,而对于高阳公主和浮屠辩机这样的女人和男人来说,要使他们的爱成为可能,又要冲破多少道无情的封锁。首先,高阳公主是当朝皇帝李世民最宠爱的女儿。高阳公主又是当朝宰相房玄龄的儿媳。高阳公主还是散骑常侍房遗爱的妻子。而高阳这个女人的这些身分还只是来自外部的,她应当因这身分的制约还有着另一重心理上的压迫。那压迫应当是一道更加深重的封锁。而那个沙门辩机呢,他的天然的禁忌是因为他是佛门之人,而且不是一般的佛门之人,而是对佛教颇有造诣颇有建树颇有贡献的有识之士。一个佛门之人的最本质的存在原则便是他一定要超凡脱俗,其中之一便是要远离女人,遏制**,做到色空。而这个年轻的矢志于宗教的辩机又是唐代高僧玄奘的得意门生,他并且始终对他的信仰抱有着一种非凡的热情。他曾以优美的文笔撰写了由唐僧玄奘口述的《大唐西域记》,并深得唐太宗李世民的赏识,这是史书上有过明确记载的。一个佛界的如此才学俱佳的年轻和尚,当然就更不应该纠缠于那尘世的儿女情长了。
然而他们还是相爱了。
这便是历史提供给我的一个框架。
这框架本身就使我激动不已了。历史的真实本身就是震撼人心的,而这震撼就在于这限制,这障碍,这压抑,这艰辛,和,这勇敢,这悲哀。
爱是历史的真实背后的本质。
那本质便是高阳公主和她所爱的那辩机在贞观年间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便以他们最炽热的爱情和最强烈的**冲破了这一重又一重的封锁线。这是多么地了不起。爱本身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而爱却还要跨越障碍。
这就是高阳这样的女人为什么吸引我。
这便使我想到了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想到了我在那部人道主义的小说中所最最喜欢的那个克洛德副主教,想到了他是怎样用拉丁文在巴黎圣母院的砖墙上刻下的“宿命”那两个字。克洛德也是禁忌中人,他也有着很丰厚的学识,并且还做了天主教中很高的官。但无论是很虔诚的信仰、很丰厚的学识还是很高的官,却都不能阻挡他对一个流浪的美丽的女孩子爱斯梅拉达的**。那**是发自心灵的也是发自身体的。但是他不能。他身上有锁链。这便是冲突,在他自身之间的,于是他被扭曲了。他转而迫害那个姑娘。他的另一重宗教的责任战胜了他。雨果塑造了这个阴暗的人物是为了抨击欧洲中世纪的宗教。
是克洛德副主教让我看到了和尚辩机的灵魂。同样的禁忌中人,同样的才学和同样的在宗教中的位置。而辩机生活在东方,而且是生活在相对文明开放的初唐的贞观时代。那个时代的开放的气息一定也影响了辩机的心灵。于是在美丽的女人面前,他没有像克洛德副主教那么扭曲,那么怀着不可动摇的宗教的责任和信仰,那么抑制自己。当高阳公主把她的年轻而美丽的身体奉献给他的时候,他便张开手臂,接受了那一切。尽管在享有着那一切的时候,他的心里也一直在痛苦地斗争着。
他们相爱了。而且**。他们不仅相爱**,而且这爱还很持久。
辩机没有伤害他用身心去爱的这个美丽的女人。他不管这个女人是不是皇帝的女儿,他人的妻子,不管她有时候是不是很任性。辩机只是爱她。毫无功利的。辩机在他的爱中是很英勇的。他不顾一切。他是冒着生命的危险是顶着头顶的利剑去爱他心爱的这个女人的。死亡每时每刻都悬在他的头顶,在那**年中。但是他没有躲闪,似乎也并不惧怕。辩机的扭曲最终表现在他对自身的虐待中。他是在享尽爱与性的快乐之后,自动割舍自我的。他从此宁可在清冷的古佛旁过阉人的生活。最终还是对于宗教的道德信仰、对于自身的痛苦的忏悔战胜了那凡世的**的快乐。也许还有极世俗的一面,那就是辩机也想在佛教界占有一席不朽之地。所以他忍痛割舍了他那么深爱着的高阳公主,搬出他常常能与高阳公主幽会的会昌寺而将心性关闭在弘福寺译经的禅院内。为了悔过,他终日埋在翻译梵文佛经的案台上。他远离尘世,将所剩不多的生命和精力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在中国佛教历史上很著名也很浩大的译经的工程,直至他被他所爱的女人的父亲太宗李世民送上古长安西市场大柳树下的那可怕的刑台。
是突发的事件将这已不再延续的爱情断送。在此之前,高阳已有将近三年不曾见过她心里依然爱着的辩机。
一个小偷无意间偷了弘福寺沙门辩机房中的玉枕。偷儿被抓获。玉枕败露。而那玉枕是皇室的金玉神枕,而且是女人专用的,于是那旧往的曾经美丽灿烂的爱情昭然若揭。
一个偶发的事件。而偶发的也是必然的。必然的便是天命。
天命也是吸引我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
结果,一场如此艰辛又是如此凄切还是如此已经痛苦结束了的爱情,竟败露在了一个偶发的事件中,败露在了一个无名的小偷的偷盗行为上。
多么轻易,又是多么地不值得。
和尚辩机所爱的那个女人如果只是个平民的女子,他或许不会死。或者,这个女子即或是他人的妻子,即或是当朝宰相儿子的妻子,但只要不是天子的女儿,他可能也不会在西市场被施以最悲惨的腰斩的极刑。
是皇帝亲自下诏。
因为是皇帝蒙受了耻辱。
想高阳公主在得知了辩机的死讯时是何等的绝望。
因他是她的亲人。
一个女人常常在她结婚生子之后,世间最亲的人便不再是与她有着血缘干系的父母或兄弟姊妹,而是与她朝夕相处同床共枕有着生命的联系的那个男人,和他们共同的孩子。他们才是她的亲人。而一旦有人把她的这亲人夺走,无论这人是谁,想想那女人心中蕴积的,将会是怎样的一座愤怒的火山。
女人从此就坐在这火山口上。
她随时准备爆发。
高阳公主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形。当辩机被腰斩的时候,她绝望到疯狂。而绝望和疯狂之后,便是对杀她亲人的那个亲人的强烈的仇恨。而那另一个亲人就是她的父亲。而她的父亲又是当朝的皇帝。他握有王国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想杀谁就杀谁。
高阳一直认为,她是她父亲的权力的牺牲品。她身为大唐的公主可谓有利也有弊。公主的弊端在于她比平民的女子更少了一层生存的自由;而在这自由的对面,是一层更高的也是更狭窄的自由,那就是公主的身分使她可以颐指气使。
在给高阳公主这个人物定位时,有三点是最最让我注意的:一个是她大小姐颐指气使的傲慢天性;一个是她的美丽,那是任何的男人所难以舍弃的;再一个便是她的强烈的**使所有爱她的男人难以抵御。
高阳的颐指气使说一不二,使很多的男人陷于绝境。她看上谁,想要谁,谁就必然能成为她帐幄之中的那个牺牲品。其实,这同样也是权力使然。她的权力虽然远在她至高无上的皇帝父亲之下,但却在爱情的双方中占有绝对的优势。所以男人只能是服从她,做她**的奴仆。
性是高阳公主生命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高阳所在的那个时代的较为开放的性的意识使她这种女人天然就拥有了一重她自己并不了解的女权的观念。她在生活中注重性,注重性的体验,她可能认为性是女人的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她能够从性的交往中获得快乐与幸福,这一切都说明她是个并不保守的女人。
而高阳的悲哀却在于她除了纯粹的**之外还有着很深的情感。她若是只把性当作生命中的游戏,她就不会和禁忌中的和尚相爱得那么长久,也就不会对杀死她情人的父亲怀有那么强烈的仇恨了。
高阳是个极致的女人。她把一切都做到极致。爱也极致,恨也极致,终局也极致。
但高阳尽管享尽情爱,但她依然是权力的牺牲品。她难逃所有皇帝的女儿们的厄运。无论是怎样地被宠爱,她也依然是作为皇帝赏赐给功臣的一项奖品而任由朝廷摆布。皇帝当然是不会给予她婚姻自主的权利的,更不要说爱情的自由。皇帝亲自下诏杀了辩机,就是想告诉高阳,你尽管是公主,而你依然是女人。而一个女人又怎么能擅自选择爱情呢?
唐太宗之所以把他最爱的女儿给了房玄龄的儿子做妻子,就是为了说明房玄龄是他最最信任的朝臣,是和他一道出生入死血雨腥风最终拿下大唐王朝并辅佐他称帝的最最亲密的战友。唐太宗当然不会去考虑他的女儿是不是喜欢房玄龄的儿子。他下嫁女儿到房家只是为了平衡他与房玄龄的关系。他还要由此使房玄龄明白,他李世民是信任他器重他对他最好的,这好的标志是他把他最爱的女儿都给了房玄龄做儿媳,所以,房玄龄日后只能是更加忠心耿耿地为他唐太宗效尽犬马之力。
而高阳便是这效力的凭证,和继续维持这效力的筹码。
高阳在这场皇室的联姻中是作为一个标志而不是作为一个人。
所以高阳很不幸。
而更不幸的是高阳的这位丈夫竟然是天下最大的草包,是高阳无论怎样也不会爱上更不情愿与之**的男人。
而更更不幸的是,在这个草包男人身边的那些男人,却都比高阳的这个笨蛋丈夫要出色和优秀得多。高阳怎么能够平衡?对于高阳来说,房遗爱最大的优点是,他能够自始至终以奴仆自居。他听命于高阳,几近百依百顺。他从不敢过问高阳的事情,他不过是跟在高阳裙后的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于是这狗为高阳开辟了一个博大的可供高阳自由舞蹈的爱与性的空间。
这是高阳不幸之中的幸。她于是才有了同房遗直,同辩机,后来又同智勖,同惠弘,同李晃甚至同吴王恪的暧昧。
原本是只想写一个高阳与辩机间的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而且,仅仅是一个中篇。但后来写着写着就发现,故事其实并不是那么简单,而且那小说越写越长。特别是在研读了更多的史料之后,在纠葛起高阳公主与她身边的各种男人的各种关系时,竟发现这已不单单是一个简单的单线条的故事了。于是小说的主题从一个事件变成了一个人。而这个人便是这部小说的标题——《高阳公主》。
使我有了如此的变动是因为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凡与高阳公主有过纠葛的男人竟没有一个获得了好的命运。而且这纠葛似乎都是**的纠葛,即是说,凡被高阳公主爱过的或是与高阳公主睡过觉的男人最后都难免一死。多么可怕。这其中唯一得以逃脱的,是房遗爱的哥哥房遗直。他被高阳坑害得本已经死过千回万回,但是他都阴差阳错地在夹缝和空隙或是事件的时间差中死里逃生。他虽最终免于一死,但却也被流放他乡,结局悲惨。
史书上说,房遗直这个人一向书生儒雅,名士风流。自高阳公主飞扬跋扈地一踏进房府,他便格外小心谨慎,宽容大度。但尽管如此,却也难逃高阳这弟媳的攻讦。不知道为什么,高阳至死都对遗直心怀仇恨。她每每要攻击他诬陷他诽谤他,甚至时常把谋反的罪名扣在他的头上。想必他们之间定然是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隐秘,和因为这隐秘而结下的仇恨。直到最后,高阳终于向朝廷状告房遗直对她非礼。这可能就是她始终不停地仇恨着房遗直的症结所在。这时候已经到了高宗李治的永徽年间。高阳公主在绝望中挣扎出如此的罪状,且史书上又如实摘录,想必就是为了暗示高阳公主与房遗直之间确曾有过的那段爱的隐秘了。
房遗爱和辩机自是不用说了。他们一个是高阳的丈夫,一个是高阳的情人。他们也都是被拉到长安西市场的那个死刑台上被斩杀的。只不过一个是被高阳的父亲太宗,另一位是被高阳的兄弟高宗李治,在永徽四年的冬季。
而在这所有的与高阳有着牵涉的男人中,我最喜欢最钦佩的也是最文武双全最风流倜傥最男子汉的吴王恪。吴王恪才是真正的悲哀和壮丽。恪同高阳公主一道都是太宗的孩子。他们天生都带有着皇家的血统。恪这个男人使我激动不已,他当是任何的爱情中最最吸引女孩子的那种白马王子式的人物。我赋予恪坚硬的棱角雄浑的体魄,尽管我对这个男人着墨不多。我觉得恪应是比辩机更富男子气的。辩机是真正的书生。他聪敏灵秀,他是大自然的产物。他从山林中来,他有着一对像天空和海洋一样的蓝的眼睛。他就是以这大自然的禀赋和资质而吸引高阳的,包括他天一样高的清洁的志向。而恪不一样。恪是宫廷里孕育出来的一个温文尔雅的伟岸的男人。他身上流淌着极尽奢欲的隋炀帝的血,他是天生的王孙贵族。他拥有最最非凡的气质。同是庶出使他与高阳从小同命相怜,过从甚密。他们曾一道骑马一道打猎,在蓝天与山林之间。他们相亲相爱是因为他们是异母的兄妹,同时他们各自也难以抵挡对方的美丽英武和非凡的魅力。他们都认为,对方才是他们终生寻觅的理想。而这理想又是在离开了对方之后所不再能企及的。于是他们无望。随着岁月的流逝朝代的变换恪开始变得审时度势。他天然帝王的资质,又深得太宗的器重,仅仅是因为他的母亲是隋炀帝的爱女,他便只能与皇帝的权杖失之交臂。恪慢慢地对这一点看得很深也很透彻,所以他才能当机立断,决意清心寡欲,远离长安这权力的中心,在偏远的江南做他天高皇帝远的吴王。最终,他冤枉地被连坐于房遗爱的谋反案件。

他的唯一的把柄是和他的妹妹、房遗爱的老婆过从甚密。他和高阳过从甚密是和政治毫无牵涉的。他只是爱他的这个妹妹,与之心心相印,也许还因为他们之间的那么一段难于启齿的但也是非常美丽的**的关系。就为此,他竟也被从江南押解长安归案并赐死。
一段情感的暧昧竟被国舅长孙无忌专权的政治所利用,所以新、旧《唐书》都大大地为吴王恪鸣不平,说长孙的诛戮李恪是“以绝天下望”,是“以绝众望,海内冤之”。
总之也是因同高阳公主有了干系。
由此足见高阳公主是一个怎样的女人。一个女人因她的爱而把世界搅得昏天黑地,而要让众多颇为优秀的男人搭上性命。这是为什么?因她爱得任性,而她任性的爱所导致的,便是政治的灾难。多么可怕。高阳是因爱而害人害己。当她把她所爱的那所有的男人都送上断头台之后,她的爱便也就终止了。
结局是,她也被卷进了政治的风云中,最终未能幸免一死。
于是,便开始选择高阳的死的方式。
这是很庄严的。
史书上说,赐死。这是对宗室罪人的客气,是给他们留面子。其实无论是斩杀还是赐死,最终都是一个死,死才是实质。
而高阳的死则应该有着她独特的方式。她的任情任性和她的**。还有,对吴王恪的歉疚和真情。我想她应当在死前见到吴王。而同被赐死的吴王也被史书描述成“甚为物情所向”的性情中人。于是他们死前的那相见会是怎样的情景就可以任由我们想象了。情和欲。如烈火在燃烧。最后的感天动地。那疯狂的美好的兄妹之间的爱终于抚慰了死。
我想这该是个多么美好的结局。这不仅是高阳死前所最最需要的,也是死前的吴王所最最需要的。这两个都曾被他们的父皇无比宠爱的孩子,在此刻,只能彼此宠爱彼此安慰了。然后,杀了自己。而在杀了自己的那一刻,他们的心与身都已因那**的得以释放和这释放所带来的生命的欢乐而死而无憾。
一种怎样的**的死。
一种怎样的悲壮。
这就是我所要的高阳公主。
这就是我所编织的一个女人的爱的历史。历史是真理性的。而对于一个人来说,爱也是真理性的。
关于高阳公主这个人,我所参照的只有史书中的这么短短的几行字,以及与这几行字相关的其他的人物的记载:
合浦公主,始封高阳。下嫁房玄龄子遗爱。主,帝所爱,故礼异它婿。主负所爱而骄。房遗直以嫡当拜银青光禄大夫,让弟遗爱,帝不许。玄龄卒,主导遗爱异赀,既而反谮之,遗直自言,帝痛让主,乃免。自是稍疏外,主怏怏。会御史劾盗,得浮屠辩机金宝神枕,自言主所赐。初,浮屠庐主之封地,会主与遗爱猎,见而悦之,具帐其庐,与之乱,更以二女子从遗爱,私饷亿计。至是,浮屠殊死,杀奴婢十余。主益望,帝崩无哀容。
又浮屠智勖迎占祸福,惠弘能视鬼,道士李晃高医,皆私侍主。主使掖庭令陈玄运伺宫省祥,步星次。永徽中,与遗爱谋反,赐死。显庆时追赠。
《新唐书》卷八十三·列传第八·诸帝公主
当我将这几行简洁而又蕴藉无穷的文字繁衍开来,我觉得我便已触到了这场有血有肉的爱的厮杀。历史上,高阳公主似乎一直是一种**的象征、淫欲的代表,是大逆不道。但是,又有谁肯于去深究她何以淫欲何以总是以身试法呢?高阳是身上压着沉重的锁链而又要拼力反抗的那种女人。在某种意义上,她应当被看作是女英雄。她的出身和个性使她敢想敢做,使她敢同皇权较量,使她敢于迷恋于性。在中国的历史上,她恐怕是最早的能够公然坦言在性的交往中感受到这生命之快乐的女人了。而且,她追求这快乐。这有什么不好?难道性的快乐只是男人的权利吗?难道女人就不能成为性生活的主宰?高阳的先锋意义就在这对于性的追求中。而在中国漫长的无比压抑的封建社会中,对性的追求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人性的追求,对自由的追求。于是,高阳公主也就不仅仅是性的象征,她同时也该被看作是个性的、人道的和自由的象征。
我想,也许这就是高阳公主何以能穿越几千年的风云,而至今仍被人们留意的原因吧。
写完《高阳公主》的初稿是在一个温暖的春天的早晨。那个早晨吹拂着很温暖的春风。从枯枝的冬季到绿芽萌发,我经过了差不多一个季节的劳作。《高阳公主》是一部我自己想写的,而且始终为之激动的作品。我想我倘不能将这高阳的故事讲出来,我便是永远也不会平静的。
当一切终于完成之后是一种被释放了的感觉。
从此我可以放下高阳这个女人了。但我很感激她。我想是她使我重新又经历了一次一个如此非凡的女人的一生,让我又重新积累了很多关于女人的更为新鲜的经验。
然后,我把我的《高阳公主》送给我的读者。我衷心希望你们能从我的书中读出那字里行间我对世间所有女人的那一份真诚的关切。
从开始写作《武则天》,到《高阳公主》,又到《上官婉儿》,至今已过去整整15个年头。而昔日写作的感觉依旧,仿佛**仍流淌在力透纸背的笔尖。
在这三部关于盛唐历史的漫长写作之后,我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以为终于可以放下了,那沉重的关于唐朝女人的历史,以为从此就可以轻松了,于是转身写下了那篇《告别唐宫》。
以为的“告别”而事实上从未真正的实现。其间不断有影人前来商谈关于影像的改编,亦有出版者希望能加入出版的行列。这是我向唐朝历史“告别”之时所未曾料到的。何以我的历史的小说会让人如此眷顾?
自创作以来我曾出版过数十种文本,为什么独独这三部历史小说成为了其中重要的部分?我想或者是因为它们不仅仅是武则天,不仅仅是高阳公主和上官婉儿,而是紧密相连的一个时代的变迁。是这段厚重灿烂的历史以及其中女人们的非凡沉浮,让小说变得尤为醒目了,以至于那些大凡了解我的人,说到我便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我所创造的这三位久远的唐宫女人。
然而多年以来我一直心存遗憾。三部历史小说不仅写作时间不同,出版单位有异,而且版本的样式也相去甚远(其间还有着诸多版本中的失误)。尽管许多读者在观念上已将这三部小说视作一页历史的整体,却总是不能将它们整齐划一地同时拥有。常常是寻到了这一本就想获得另一本,而另一本却往往难觅踪迹了。
这或者也是我的某种愿望,所以要特别感谢如今已气势浩荡的长江文艺出版社,计划将我的这三部历史小说连缀起来,让它们从此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一部盛唐女人的不可分割的完整故事。
还要感谢出版社的是,动议之初,他们就寄来了非常详细的、令我们无比激动的出版筹划。其中包括他们的整体思路,以及装帧设计、版式开本,乃至纸张的选用等等。能获得这样的允诺对一个写作者来说非常重要,尤其是在这个日趋物质的环境中,编辑者所带给我们的全然是精神的蓝图。
特别要说的,是原先那些非我所愿被添加上去的“引号”,这一次在编辑的劳作中已得到了修正。如此还原了我创作时的初衷,这不啻让我最感快慰。因为那不仅仅是标点的技术问题,而是我对小说写作的一种自始至终的观念。
如此15年后的“旧事重提”,让我依稀又回到了那个**抒写的年代。
1993年的夏季很炎热。漫长的唐宫故事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的。那时我鼓足勇气踏上了漫漫长安道。向着西部的古老和苍凉。当时我并不知道从此竟会有三位唐宫的女性走进我日后的生活,融入我的血脉,并陪伴我穿越很多的年月,很多的白天和夜晚。我用了八年的时间来献身唐朝故事。八年中我的生命有了很多的变化。那是三部书106万字所留下的印痕。为此,岁月如逝水般怅然流去。
但那长安辉煌的殿宇依旧。尽管日月江河风流云散它们却永不褪色。那是我为我的女人们构筑的宫殿,也是我为她们搭建的永恒舞台。依然的女人的故事。依然的女人的悲哀。可感可触的。仿佛置身其中。那是我不曾真的亲历却可以真的想象和感受的一个空间。这空间的形成是因为我读的那些读不尽的史书。浩繁的故纸堆。我穿越其间。被古人的惊心动魄所迷惑所震撼。然后去看那些至今矗立在古老大地上的殿宇和塔寺。那斑驳中的雄伟壮丽和锈蚀中的坚忍不拔。那经久不息的美丽线条所带给我和我的唐朝女人们的,是那种神秘的生存的感觉。才知道有时候人的命运居然就是由这些建筑的线条规定的,你将在劫难逃。那阔大的无限向外伸展着的而又缓缓扬起的房檐。那么恢弘的一种盛唐的气象,流动而又飞扬。而房檐上不断被风吹响的,是一串串悬挂着的玉制的风铃。当四野的风旋起,撞击着玉石,你就能听到那来自远古的清脆而又悲怆的声音。那是种至今令我无比迷恋的声响。贯穿在我沉迷于唐朝的日日夜夜。
记得1993年从酷夏到深秋。当满街的落叶卷起,我便在疲惫中完成了由我来解释的女皇武则天。我不知道那部**中的《武则天》是不是一部好的作品,但是我知道尽管我在竭力挣脱历史的禁锢,但历史的诸多禁忌还是束缚了我对这个伟大女人的描述。我只是尽力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去诠释她,让她在天命和人性的深渊中苦苦挣扎。后来我又续写了《女皇之死》。那是她登基后的波澜壮阔。然而当生命垂危,大权便也无可避免地旁落。女皇终于失去了她一生的最爱。写作《武则天》有如带着镣铐的舞蹈。很累。很艰辛。仿佛一直被一种无形而又无法摆脱的疾病缠绕着。那是一种很深刻的疼痛。一种力不从心。于是,我便也仿佛随那女人一道,在疼痛中向生命的谷底坠落。
然后动笔的是《高阳公主》。在唐宫的这三位非凡的女性中,唯有高阳公主是我自己想写要写的。一个为了爱而最终被自己的皇帝兄长赐死的大唐公主。爱的故事发生在巍峨壮美的宫殿和那本应清冷幽远的佛家寺院中。在那里,人性之爱冲决重重禁忌而上演了一幕凄美的悲剧。于是爱才惊心动魄才被涂抹上宿命的色彩。为了这爱的故事不忘夏季黄昏中的法门寺。从此知道世间竟还有如此宁静的处所。想不到那就是我的《高阳公主》的精魂所在。宁静的佛家空门中竟有着不宁静的心性。那便是美丽的大唐公主与禁中浮屠**的故事。在人性与信仰的冲突中,被撕裂的灵魂。然后便是死亡。死亡使一切终止。死亡的不可阻遏的力量。在这部小说中死亡是同爱联系在一起的。于是男人和女人,于是爱与死亡,就都成为了永恒。
接下来又被出版社的朋友诱迫,继续陷入那重重的唐朝深宫,为上官婉儿的命运忙碌。也许就是为了“上官婉儿”这四个字,我就决定了要为她写这本书。于是我重读历史。把已经收起的新旧《唐书》重新从书架上取下,在浩繁的史书中搜寻着与婉儿相关的那些人和事。怎样的婉儿。她的故事始终让我心驰神往,但为了这个超凡脱俗的女人我竟迟迟不敢动笔。与上官婉儿女诗人的成就相比,倒是她在政治漩涡中周旋的能力更让人钦佩。那可能才是婉儿真正的价值。在复杂而残酷的朝廷中权倾天下。痴迷于婉儿独有的生存方式。宫廷中充满了戏剧性的人物关系。生命的哲学以及与各种男人恩恩怨怨的纠葛。还有她对政治的病态的迷恋以及她对身体的智慧的运用……所有的这一切都令我激动。于是有了一种不可遏制的创作**。
如此,上官婉儿、武则天、高阳公主这三位美丽非凡而又成就非凡的女性组合起来,便成为盛唐女性的一道奇异的景观。在幽远的皇宫里,各自演绎着她们自己长歌以当哭的动人故事。
然后风流云散。
我的心潜入了距今已一千三百多年的大唐的宫殿中,尽情尽兴地生活在那里,无形追随着在那辉煌殿宇中活动着的每一个人,尤其是每一个女人。我观望着谛听着他们。感受着他们的相爱或相残。我会为他们的行为寻找出无数的心理背景,也会顺乎逻辑地牵引并支配他们,用他们的行为来验证我今天想说的话。
这就是唐宫三位女性为我打开的通往历史的门。我走进去。又走出来。在来来去去之间营造我的故事并蚀掉我的生命。我们相遇相知。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沟通。今人与古人之间的理解。如此浩繁,又是如此的惊心动魄。我在这样的写作中仿佛经受洗礼。一次次在他人的痛苦磨难和灿烂辉煌中经历着我的人生。
如此,当有一天,当那扇恢弘而沉重的盛唐的宫门在我身后缓缓关闭,心中便难免生出几许眷恋与惆怅。毕竟那里是我已经熟悉的舞台。毕竟,我曾与那舞台上的人物息息相关。还毕竟,我的一些人生的经验与知识是在那里积累的,而我生命中的好几年光景也是在那里悄悄流逝的。但,既然历史的大门已经关闭,便不再去瞩目那恢弘的殿宇,也不再去遥想那灿烂的人生。不再聆听那风铃的绝响,也不再凭吊古人的枯荣……
15年后的今天,将那所有的往事从容掀过,能再次对我的读者们说“告别唐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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