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算行运营子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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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不住说你忙你的去,然后扬手叫了瓶红酒,三个空杯子。红酒端上来,他给我们俩一人分了个杯子,各自斟了点,眯着老鼠眼,慢慢开口道:“我看得出来,你们对我很有意见。可我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那就是个赝品,是赝品我就得说出来。你们两个不学无术,还想学别人玩古董,有这一劫也是活该——不过你因为被我识破了赝品才欠了钱,又被虎头介绍到我这里,这一饮一啄,前因后果,也算是跟我有缘分。所以说,缘分这东西啊,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任你是大罗金仙也悟不清呐。”我和大营子对视一眼,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保持着沉默。
发完感慨,贝不住端起酒杯啜了一口说:“把你们八字报给我。”我微微一惊:“您还懂这个?”
八字是古人非常流行的算命体系,历史非常悠久。那时候的人,衣食住行婚丧嫁娶求职都要依照八字行事。这套体系延续到了今日,懂的人可不多了。
贝不住得意道:“你们可不要小看了古人智慧。你知道么?八字在上古时代是分成了几个独立的占卜体系,后来经过多少代的融合杂糅,才形成了如今的八字。这是多少代能人积累下来的智慧,蕴藏着宇宙运转的正理。人这一生的遭遇经历,任你如何腾挪,都脱不去这八字格局。我家学渊源,对这玩意儿略知皮毛,给你们算一下,是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缘分跟我闯荡。”
我和大营子听他吹嘘了一通,都心悦诚服,把自己的八字交了出去。贝不住掏出一张黄纸,把我们两个的八字竖着一个字一个字写上,嘴里念念有词,显然在心算。所谓“八字”,指的是人的属相、星座、血型与五行四柱,每一柱是两个字,写在一起正好八个字。像我的八字写出来就是“午马射手AB缺水”,看着不知所云,必须得有行家据此解读,才知吉凶。
贝不住花了一个多小时才算完。我们问他什么结果,他把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很是兴奋:“你们两位虽然不学无术,但八字都很硬。赵老师你午马持箭,是个大器晚成的命格;大营子你则是申猴逢双火旺,主喧哗多动之命——这次你们应该能帮到我。”
我忍不住问他到底是去哪里考古啊?还要看八字?贝不住嘿嘿一笑,说我要去的那个地方不太吉利,越是专业的人越不敢去,总是凑不起人来。你们两位主动撞上来,由不得他挑拣了。
我心惊胆战地问他到底去哪,贝不住轻描淡写地说:“古北京。”我手一颤,登时就呆在那儿了。大营子一脸茫然,问我古北京是啥?我苦笑着看了一眼贝不住,贝不住一抬手:“你告诉他吧。”
古北京这个地名太有名了,只要上过小学历史课的人都听说过。(大营子从小失学,所以不知道)那是好几朝的古都,历朝历代住过几千万人,地底下的东西一层接着一层,埋着无数宝贝,随便一锹就能挖出好东西来。
可是呢,正因为古人花下大力气用人力去改造古北京的地形,移山填海,改天换地,所以里头伏下不知多少机关。再加上这几百年来的地质和生态环境的变动,丛林密长,走兽丛生,那里的情况已变得极其复杂,里面藏着多少凶险谁也说不清楚,总之是个避之则吉的大凶之地。
大营子一听我们要去那么凶险的地方,两股战战,吓得快哭出来了。贝不住一看我俩这怂样,摇摇头,从怀里拿出一卷地图,在桌子上摊开。这地图纸张已经发黄发脆,看来也是一件古董。
“你们先别哭丧,来看看这图。”贝不住拿指头点点,我和大营子凑过去,发现上面勾画着好多线段和符号,还有好多段古字。我是语文老师,专门研究过,勉强能看得懂,这似乎是一张几百年前的旅游图。
贝不住解释道:“这是我去年在古北京附近的一户农民家里收上来的一张地图,经鉴定已经有几百年历史。可这张地图最值钱的地方,是它里面记录的东西——这是一张勾勒了古北京区域的地图,你们看到上面标出大字还配图的几个地方了没?”
我和大营子一起点点头,确实在地图上看到了,我挨个儿古字念下来,有什么王府井、西单、动物园什么的。贝不住十分得意:“我告诉你们,这是六百年前的一张北京旅游图。上头记载的,是古北京几处大宝藏的所在。比如你看这个叫中关村的地方,在古代被人称为销金窟,地底下藏的古电器比全世界博物馆里藏的都多。只要找准了位置,按图索骥,里面海量的古玩随便咱们拿。”
“你是打算去中关村?”我重复着这个拗口的古代地名。
“中关村只是北京一处小地方,里面藏着宝贝可多着呢。什么西单、王府井,都是珍宝无数,应有尽有。若是能挖到哪吒王的陵寝,你赚的钱十辈子也花不完。”
“哪吒王?”
“你们到底去不去?去了我再告诉你们。”贝不住摆摆手。
我还没表态呢,大营子一拍桌子,一扫刚才的沮丧,兴奋地叫道:“去!一定得去。”我没他那么乐观,问贝不住:“咱们这次去,多少人?”贝不住道:“就咱们三个。”我大惊:“古北京凶险无比,就咱们三个人,岂不是有去无回?”贝不住淡淡一笑:“缘分不到,千军万马搜不着;缘分一到,出门迈腿就上轿。赵一敬,你都四十多岁了,难道就甘心这么平庸一生?你的八字最近旺的很,何妨赌上一赌?”
“就凭这个?”我对这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儿不是很信服。
“这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得依仗我的专业知识。我可以告诉你,国朝一代的古董鉴别,我是专家。”贝不住大拇指冲他自己一摆,下巴高抬,又压低了声音,“而且我还有一重身份,你们可不要外传……”贝不住说到这里,把衣领一扯,原来他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链子,链子上挂着一个拇指大小的长条烤蓝物件。
“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和大营子面面相觑。贝不住道:“谅你们也不知道。古人上网,讲究机房四宝,分别是键、鼠、屏和U。这个小物件,就叫U盘,也称USB。我家祖先是一位写倒斗的行家,从他那儿传下这么一枚U盘,里面装着几百万字的盗墓心得,我从小熟读。当代天下,我敢说盗墓这一行,我自称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我听错了一个字。贝不住说他家祖先不是“倒斗的行家”,而是“写倒斗的行家”,这一字之差,谬之千里,给我们带了无数麻烦。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听他这么一说,我情绪也上来了,端起酒杯站到椅子上,大声:“你说的对,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一生碌碌无为。有没有缘分,我就拼上这么一回!”我们三个人一起举杯,一饮而尽,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赚钱的事,宜早不宜迟。贝不住给了我们三天时间,交代一下工作,跟家里人交代一下。我其实没什么好交代的,没亲戚,那份工作也属于可有可无,直接辞了。到了第三天,我和大营子按照贝不住给的地址,去了一家黑市的店铺。那店铺老板一听贝不住的名字,立刻搬出一大堆东西,帐篷锅灶手电短镐一应俱全,里面居然还藏有三把外面买不到的激光枪。我不禁对贝不住刮目相看,这人果然是个行家。
我们三个人先坐飞机,再坐火车,又租了一辆晃晃悠悠的破皮卡走了整整两天,这才进到一个村子里。这村子名字很奇怪,明明靠山无水,却叫做海淀。贝不住告诉我们,这是距离古北京最近的人类聚居点,从这里开始,再往里走接下来全都是崎岖山路,车不能行,只能靠我们自己徒步闯过去。
在旅途中,我和大营子已经大概了解了一些古北京的情况。古北京的地势原本是一片平原,近六百年因为古人抽取地下水过量的缘故,整体开始下沉,现在已经形成了一个沉降的险峻盆地,四周被一圈挤压的山体褶皱所包围。盆地里地形跌宕起伏,文化沉积层与空心岩洞交错填塞,上面被繁茂的植被覆盖。又因为古北京盆地里掩埋了大量电器与放射源,导致磁场混乱,连飞机也无法靠近。有考古杂志将其称为魔鬼的迷宫,是全世界数一数二的复杂地区——换句话说,贝不住那份藏宝图就算是真的,也只能提供给我们大致的信息,实际情况肯定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那个什么哪吒王的陵寝,贝不住也不知道具体位置。但他说只要凭着那藏宝图进入北京,总能找到线索,再详细的他就不肯说了。
海淀村只有一百多户人家。我印象里应该是个远离文明的静谧小村子,淳朴的村民们还保持着农业文明的生活节奏。不过当我们进了村子以后,却发现这里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这里确实很古朴落后,但村子里很喧闹,除了当地村民以外,还有不少外地人。贝不住说那些人都是古董贩子,古北京附近埋藏的古董不少,村民们经常遇到随手搁在家里,这些人不敢进入盆地,就来海淀村低价收购——行里管这个叫捡京落儿。
皮卡停在了当地一个小旅馆门前。贝不住指示我们卸货,然后他自己跳下车,说去拜会一位老朋友。我和大营子把装备卸下车。
整理完行李,我和大营子百无聊赖,就在村子里转悠。我是个老师,有观察别人的职业病,很快就发现这里的村民虽然被现代文明所渗透,但仍保持着自己独有的古朴生活方式。比如他们吃的食物,是用一根削尖的竹签串上四到五块小肉,然后架在一个长形的铁槽里用炭火烤。这些东西必须是在露天进食,所有参与会餐的人都光着膀子,手里捏着啤酒,屁股下坐着白色或粉色的塑料椅。这种进餐方式在普及原子微波炉的现代社会已经绝迹了。据说这是古代北京遗留下来的传统,如今大概只有这村子里的人还记得。
有一种民俗理论认为,海淀村的村民都是古北京居民的后裔,因此都保留着上古的蒙昧记忆,是研究古人类文明的活化石。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可以追溯到当年古代北京。
我正在感慨,大营子忽然扯了扯我袖子,说赵哥你看!我抬头一看,看到眼前在一家杂货店的门口坐着一个老头。老头仙风道骨,面前摆着一张颇具古风的正方绿桌,旁边还戳着一根蓝底白边的九旄大旗,旗上写着八个字:扶乩请仙,有问必答。大营子挺好奇,说咱们这趟前途不明,不如去算个命吧,准不准的,也求个心安。
我想也不错,就跟大营子走到老头跟前,敲敲桌子说老先生,我们算命。老头本来快睡着了,一听敲桌子声,一下子惊醒了,不由得勃然大怒,双手护住桌面骂道:“把你们脏手拿开,不要来亵渎仙物!”
大营子一听,老大不高兴:“我们来算命的,你怎么说话呢?”老头拿袖子擦擦桌面,一捋胡须:“你懂啥!我这桌子,乃是我爷爷九死一生从古北京天坑的帝王陵里盗出来的问仙桌,里面藏着神仙,号称是有问必答。你们若是随便乱碰,惊走了神仙,我饶不了你们。”
大营子哪听得这话,眼睛一瞪就要捋袖子。我连忙拦住说:“好啦好啦,不要吵了。老先生,你如果算的准,就算;算不准,我们就走。”老头翻翻眼皮:“朋友,你搞清楚。不是我算的准不准,而是你心诚不诚。”他一敲那桌子:“你有什么问题,一问它,它就能给你答案。只不过这答案你看不懂,得我来解。”
“多少钱一次?”
“一块!”老头倒也爽快。
我拉住大营子,从兜里掏出一块钱扔给他,说我们马上就要去天坑了,就算了前程吧?一听这地名,老头悚然一惊,把我们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忽然叹了口气:“好吧,既然是去那里,我就为你们卜上一卜。”
我本以为老头会像别家扶乩请仙一样,在桌子上撒满沙土,没想到他只是双手悬在问仙桌上空,做势乱动,念念有词,忽然大喝一声“五路神仙请!”双手重重在桌上一拍……然后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和大营子正要开口嘲笑,老头又重重拍了一次。那问仙桌像是条被骤然拍醒的小狗,开始浑身颤抖,腔内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好像有无数砖块在桌内翻转碰撞。过了半分钟左右,老头突然一拍桌子,用奇怪的腔调喊道:“神仙降谕,弟子接旨!”
话音刚落,问仙桌中间突然凭空裂开四条彼此垂直的缝,从缝里升起来四条长龙。这四条长龙首尾相接,排成一个正方形。每条长龙,都是由上下两层排成两列的矩形方块构成,远远望去像是四面砖墙围成的城池一样。
老头又一振臂:“仙师真意,弟子求解!”我们才注意到问仙桌正中间还嵌着一个透明小坑,坑里放着两枚骰子,正滴溜溜地转动,最后转出个六和三。老头略一沉吟,伸手从桌对面的那条长龙中间开始翻方块,先翻出两块,再翻出两块。
这四个方块背面都画着玄奥花纹,分别是三条横杠、二个圆圈、一只小鸟和一片空白。这些图案看起来模糊不清,看来被人摩挲太久了。我问怎么解,老头表情变得惊恐起来:“三条者性命,二圈者镣铐,这是个困鸟在笼无力飞天之局,从前三块看,你们前景不妙啊……”
“那最后一块做何解?”大营子急忙问道。
老头摇头晃脑道:“一片空白,即是无话可说。你们这趟旅途啊,叫做山穷水尽疑无路。”我问说下句呢?老头眼皮一翻:“没下句了。”
我和大营子面面相觑,老头这时把一块钱扔了回来。我说您怎么不要这钱了?老头冷冷道:“这是算命的规矩。人之将死,求卜不吉,这钱有伤阴德,不能收。”大营子哈哈大笑,一脚把问仙桌踹翻:“哼,这种骗术早就过时啦,你只好哄哄穷乡僻壤的乡下人!”
我怕惹出麻烦耽误行程,赶紧把大营子拉住。大营子一边被我拽开,一边破口大骂。等拽的远了,大营子突然换了副脸色,偷偷问我:“赵哥,那老头是信口胡说,对吧?”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得点点头,大营子这才如释重负,只是眼神里还是有一丝不安。
我们回到旅馆,贝不住已经回去了,身边还多了一个小姑娘。这小姑娘二十岁出头,眉眼长的很清秀,脸颊上两团高原红,一看就是长年在外风吹日晒。
贝不住告诉我们,这姑娘姓甄,村里人都叫她甄缳。
甄缳家里世代都是靠捡古北京周边的京落过活。不过她们家比别人家都能耐,敢深入古北京地区去探险,对里面地形很了解,是最好的向导。她父亲在一次探险中捡到张上古光盘,请贝不住鉴定,贝不住辨认出上面写着两个古字“甄缳”,正巧赶上她降生,遂拿这两个古字做她的名字。
甄缳向我们问了个好,然后说她也只是对外围熟悉,古北京的核心盆地被家里人严厉警告不得靠近,所以她也没去过。说到这里,甄缳面露黯然,说她母亲早亡,父亲在几年前进山捡京落的时候失踪,至今未归。她这次答应给我们做向导,也是存了找回父亲遗骸的心思。
我和大营子把刚才占仙桌的事一说,贝不住大笑道:“什么占仙桌,那是古人用的电动麻将桌。那老头是欺负你们不懂行,糊弄你们呢。”甄缳也说,这老头是出了名的大忽悠,当地村民根本就不信,他只能去骗外地来的人。听他们这么一说,我和大营子登时放心了不少,那点阴影就此消弭。
因为明天要早起,我们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各自回房间睡了。我这天晚上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我高高地漂浮在一片黑暗的盆地上空,盆地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下去。我盘旋了一圈又一圈,却不敢靠近,盆地平面幻化出一张人脸,那人脸一张嘴伸出长舌,一下把我卷了下去。我眼看要被那人脸吃下去,一下子从梦里惊醒,遍体流汗,再看左右,已然是旭日初升。
早上吃过早饭,我们这个四人队伍打点行装,准备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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