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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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启二年八月廿五戊子,基督一六二二年九月廿九。
澎湖外海。
时下已经过了秋分,东南海上夏秋多飓风,不过这几日澎湖海面却是风和日丽。此地究竟较北方温润,时下澎湖岛上仍是四处翠碧,在那蓝天白云之下与海天相映,倒也美丽异常。
却见澎湖西面海上,有四条大船乘风而来。这四条船大小模样相差仿佛,皆有九、十丈长短,阔二丈有余,都是白底彩身,各个披红挂绿明艳非常。在那每船的高处,各有一幅杏黄的大明战旗迎风招展,那打头一条船上升起的一面将旗却分明书着一个硕大的“王”字。
自定下王梦熊前来澎湖后,张嘉策又在其他几座水寨走了一遭,便于四日前给王梦熊下了出海的命令。其时王梦熊已做好了出海的准备,张嘉策的将令一到,他便立刻率四条大船往澎湖驶来。船队顺利抵达澎湖外海,从主桅的望斗上看去,澎湖已经可以收入眼底。王梦熊依偎着望斗前沿,手托千里眼①,居高临下,仔细观察前方的动静。但见远处片片山石之后,红毛的船桅高耸入云,纵有山石遮掩也掩藏不住,再看风柜子一带,却是些红毛兵驱了上千民夫加紧赶工,真真是一派繁忙的景象。
在王梦熊身后的一条战船上,悬着一面“袁”字旗,这却是袁进的座舰了。袁进是王梦熊的爱将,他的座船与王梦熊的规格一般,都是四百料战船,在水师里可是有数的大船了。
但见那袁进的座船尾随王梦熊身后,硕大的利篷左右翼张,乘风驶于海上,倒也颇有气势。在露天甲板上,李一官赤着膀子,双手摁着一块蘸湿的抹布在甲板上认真地擦拭着,在他的身边却是李一官的心腹林福。
自打被水师拉了壮丁以后,李一官便和李忠等人被拆散开来。没有了部下呼应,又是身在军营,他在水师的日子自然过得辛苦,但是这次王梦熊率船往澎湖交涉却给了李一官一个机会。李一官在被李耀毒打的次日得到了一个消息,说是王梦熊要来澎湖,并且张贴了告示说是要在水师里招募同行的水手并定下了赏银若干!李一官并不关心王梦熊来澎湖要与红毛交涉的事情,王梦熊开出的那些赏银他也瞧不上眼,真正引起李一官注意的是王梦熊要招募同行水手一事。
如今澎湖是险地,愿意来的人毕竟不多,王梦熊定下赏格招募人手的做法看似说得过去,其实却有蹊跷。王梦熊既然自己都不在乎冒险,又哪里用得着照顾下面人的心思?再者,王梦熊去澎湖是身负朝廷重任的,即便需要水手也应该挑选精炼的老兵而非在刚拉来的壮丁里面选人手!李一官想不明白王梦熊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他敏锐地发现这对自己是个天大的好事。王梦熊在水师营里招募水手同行,这就使李一官有机会将李忠等人召回身边。此外澎湖与大员不过一水之隔,而李家在大员设有货栈,若是逮着机会逃脱,李一官只需一叶轻舟就可以到大员得到接应,然后安然返回平户去了。
这可是李一官梦寐以求的机会,于是他立刻让陈勋和陈国猷给李忠等人带话,让他们次日就先后去招募处报名。那红毛凶名在外,虽然王梦熊定下来五两银子的赏格,但是有胆色来应募的人果然不多,所以李一官一众倒是毫无悬念地都被选上了,同时因其都在蔡应世一哨当差,便全部被编在了袁进的船上。
驶近澎湖,船队的速度便降了下来,随后,船队在红毛小船的接应下,缓缓驶过风柜子,在娘妈宫前抛下锚来。
澎湖岛乃周围众多岛礁中的主岛,岛上海岸线凹凸曲折,在西南角处由风柜子蜿蜒而出抱出一处港湾。此处湾口狭小,内里却面阔水深,诚为良港。此时,湾内所泊的除了四条挂着皇明战旗的水师战船之外,便是八条红毛大小战船和数十只被红毛劫掠而来的商船、渔舟。
泊在港内的红毛船有大有小,大者或千料,或二千料,小者亦不下三百料②,仅比袁进的座船略小一号。距离袁进座船最近的是一条红毛尖尾大船,长约十五丈,阔三丈五六尺,其船体硕大,桅杆直入云霄,大大小小二十来只黑洞洞的炮口,从船舷一侧的炮窗中探出头来,使人倍感压抑。
陈国猷呆呆站着,望着身边的这些庞然大物,好半晌回不过神来。他本来出身良善,不曾见过什么世面,水师的战船在他心中本来已是最大的海船了,而此刻见了眼前的红毛的大船,他总算是知道了山外有山这个道理。看一看那排漆黑的炮口,想想不久之后他便要同这样的敌人作战,陈国猷骇得脸色苍白,半晌才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颤抖着说:“这……这红毛船……
“好歹也是个带把的,瞧你那点尿性!看上一眼就吓成这样了?”张弘不以为然地说着,拧干了手里的抹布,抬手便是一巴掌摔在陈国猷的肩膀,拍得他险些趴了下去。张弘左顾右盼,见船上似陈国猷这般模样的大有人在,哈哈大笑道,“几条破船罢了,但凡靠了上去,一把火烧了干净,哈哈!”
这回出海,王梦熊一共招募了数十新手在船上,每条船上,都有那么一二十号。这些人中,除了李一官等少数几个别有用心的,大多是良善出身的渔夫、水手,他们经历匮乏,不知彼此短长,陡然一见这红毛大船不被骇住才是有鬼。这船上的种种情状,李一官一一看在眼里,心说,若王梦熊是想让他们见世面,只怕是弄巧成拙了。瞧这些人满眼惊慌失措的模样,分明是吓破了胆子,将来上了战场,只怕是用不得了!李一官想到这里,本在心里嗤笑王梦熊失策,却忽然发现了什么。他半闭了眼睛,仔细瞧了瞧眼前那条红毛船,抬手指道:“是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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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千里眼,既明时望远镜别称。
②千料海船约合公制排水量六百七十吨,二千料海船合公制排水量一千三百吨,三百料海船约合公制排水量二百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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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着李一官手指的方向,张弘瞪直了双眼,撸起两片破烂的袖子,将抹布往甲板上一摔,恶狠狠地骂道:“姨呀!错不了,化了灰我也认得!阿兄,今夜过去一把火烧了干净!”
李一官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旁人或者听不明白,但是李忠等人却知道李一官世什么意思。停在袁进坐船最近的那条红毛船,正是之前洗劫了李一官的“格罗宁根”号。尽管红毛船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李一官还是一眼分辨出来,便是那条船给自己带了这一连串的麻烦。
李一官心里自然是恨不得立刻就能报仇雪耻,但是他毕竟不是莽夫,清楚地知道自己此时的处境,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他歪了这莽夫一眼,抬腿踹在他右腚,险些将他踢下船去,斥道:“干活,没得饶舌!”
怀揣着刻骨地仇恨,李一官等人重新开始清洗甲板。远处水上却有一条小船靠上了王梦熊的坐船。不多时,王梦熊传下令来,命各船派人登岸汲水。
从石湖到澎湖不过四日水程,舱里的水桶分明还是满的,那里用补充淡水!李一官疑惑了片刻,旋即明白了王梦熊的心思。他心下暗笑,这王梦熊也是个妙人,这分明是找借口派人上岸打探消息,怎么红毛竟然允了?
李一官是否看得明白并非要紧,但这份苦力,李一官等人是逃不脱的。王梦熊传令下来不久,袁进便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批空水桶,交给他们上岸汲水去。李一官等人便依命放下小舟,载着那些水桶往岸上靠去。
船队入港已是午后,抛锚落碇诸般杂事,又耽误了不少功夫,上岸打水的人,也是又多又乱,等李一官等人将水桶装满的时候,日头都已经西斜了。众人回到沙滩,将小船推入水中,又将水桶一一码放妥当,便先后跳上船打算摇桨离开。忽然间,李一官听见岸上一阵喧嚣,回首去看,只见岸上的汉人和红毛,均向不远一处拥了上去。
隔着层层人群,李一官看不分明,却可以肯定地是出乱子了!李一官这回出来,就是想要逃脱。到了澎湖,他正愁没有机会跑路,却发现岸上有一番乱象,自然是心下一喜。李一官兄弟四个互相一望,眼底均闪过一抹狡黠之色。他们当下跳回岸上,也向那人群密集之处凑去。
凑近了人群,李一官拨开人丛,当先挤了进去。见是三个红毛兵,正手持火铳与两个水师士卒怒目相向。而在他们当间的地上,却是半爬半跪着两个汉人。这两人左右手,皆被绳索捆在一处。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浑身湿透,分明是刚刚从海水里捞上来的。血水正自他们脑袋与身上流淌下来,不过,他们的身体不断抽搐,又时断时续地痛苦呻吟,倒让人们知道,他们一息尚存。
显然,这二人定是被红毛掳来做苦力的。想是不堪忍受折磨,眼见大明兵船来了,他们便想逃出一条活路,却被红毛捉了回来。至于这两个水兵,十有七八是瞧见同胞受辱,不堪目睹,这才站出来说话,却与这红毛争执起来。
人丛之中,兀那红毛端着火铳,仍在调笑。但见那红毛一脸奸邪的模样,甚是可恶地侮辱汉人开心。那出头的两个水兵,或因听不懂番话,或是当初也是一时气急,拿不出什么章程来,只是心情愤愤,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再看在场的水师兵士,虽也不乏提着刀斧的,却都围在外围,任那红毛大放厥词。
李一官深吸口气,给李忠等人递个眼色,便和李忠抢步上前。他将眼前的两个水兵拉在身后,林福与张弘两人,却没入人群不知所踪。
站定了身子,李一官冷漠地瞥了瞥眼前的红毛,抱一抱拳,面对红毛的火铳刀剑凌然不惧,冷道:“几位,哪位头领说得上话的,上来答话。”
面对红毛,李一官出口的却是汉话,然后由李忠充作通译,翻成番语。
李一官这一出头,便叫那红毛和周围的水师官兵都是大呼意外。李一官虽不及那红毛高大,却也甚是结实,他衣服破旧,手无兵刃,但是形容无比严肃,双目圆睁,加之他话语掷地有声,别有一番气势。这一亮相,方才混乱嘈杂的场面,竟渐渐安静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那红毛纵然嚣张,却也为李一官的气势所迫,倒也没有出言不逊。要说这红毛,也是欺软怕硬的主,几个红毛兵想必也是知道,事情不好善了。他们手中虽有火铳,但周围这些人围着,汉人手里也不乏刀斧之类的兵刃,又是近在咫尺的距离,真闹将起来也难讨了好去。几个红毛当下交头接耳一番,当真打发了两个红毛,挤开人群去了。
李一官不将红毛兵放在眼里,他见有人去报信,便转身向身后二人抱抱拳,算是见过面了。想来这二人方才也是冒失,见事情闹大,也是不知如何是好,是以彷徨无状。此刻,既人出头,那二人顿感轻松,向李一官、李忠抱拳还礼后便悄悄向后挪了小半步,让出李一官二人在前面抵挡。这二人些许心思,如何逃出李一官的法眼,他也不在意,反主动将他们护在身后。
此番王梦熊来到澎湖意义非常,或者两边都无心闹出什么事端来,既已经有红毛前去通报,场面上倒也冷静下来。在场的众人悄然挪动脚步,向各自的队伍收拢,形成了十分明白的两方阵营。几个红毛,依旧是端着火铳排在阵前,而汉人因有了李一官出头,也是找到了主心骨,那些拎着刀斧的,自然而然地站在了李一官、李忠的身后。
明军与红毛两方,在沙滩上泾渭分明,僵持下来。一时间,这气氛也是甚为紧张。不过,双方却都没有进一步的举动。片时过后,红毛的队伍终于分开来,一个军官模样的红毛,在三五个红毛的簇拥下,站到了李一官的面前。
这来人红毛碧眼,与一般的红毛却也没有什么特别。李一官微微仰首,大眼瞧了一番,伸手向李忠要来二两银子,这是他们报名得来的赏钱,李一官以同样冰冷的话语答道:“此二人,大爷出二两银子赎身。”
李一官此言一出,水师官兵们先是微微一愣,旋即纷纷喝彩,吆喝着为他鼓劲。倒是来人听了李忠的翻译,心下颇为难办。

来人却是威廉•伊斯布兰茨•邦特库。
占据澎湖之后,邦特库便奉命前往福建沿海,做了打家劫舍的急先锋。他的“格罗宁根”号战船,远较水师战船硕大威武,邦特库也十分谨慎。所以,数月下来,他率领“格罗宁根”号,面对福建水师的驱逐,他几乎未受损失,反倒从福建沿海,抢劫了大量的物资和人口,很是做了不少恶事。
时下,海上生活尚十分艰难。邦特库在福建沿海游荡了数月后,队伍需要休整,“格罗宁根”号也需要修缮。于是,不久前,邦特库奉命回来澎湖,同然后,受雷也山安排,监督修筑风柜子铳台。
工程建设显然是奴隶们的活计,邦特库只是负责督促。一般来说,使用奴隶做工,奴隶逃跑也是寻常事,方才他听说有奴隶跳海逃跑,邦特库并不怎么放在心上,随手安排士兵去抓,谁知刚刚将那逃奴捉回便引发了这么一场乱子。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要说此时,李一官同邦特库相距不过咫尺,两人正当怒目相向才是,奈何这两人并不知道彼此的关系。
李一官虽见过不少红毛,奈何他要分辨出来,这许多红毛的细微差别,也是有些困难。此前,他只在“格罗宁根”号上匆忙见过邦特库一眼,且数十日前的事情,印象多少有些模糊。何况,当时船上,邦特库难免有些蓬头垢面,现在澎湖休整,邦特库自然没有那般狼狈,衣衫、发式都已变了,此时天色将晚,而他又在陆上,李一官又如何认得出邦特库便是他的仇人?
这汉人瞧番鬼,总觉着都是一般模样,同样,邦特库并没有瞧出李一官的特别来。那次李一官乘风暴逃脱之事,邦特库是知道的,但是他并不知道,从他船上逃脱的人,便是站在眼前的这个东方土著。其实,在他看来,他抢劫李一官,欲俘他为奴,在东印度公司来说,不过是寻常的公务。邦特库根本不曾知道,自己的行为,已在李家与东印度公司之间,造成了无法弥合的裂痕。
邦特库倒是知道眼前的局面麻烦。他虽只是一个船长,但此次北上的任务,邦特库却是明白的。麻六甲、香料群岛等处,东印度公司已经到手,若要进一步拓展东方的贸易,便必须打开大明的国门,这也正是此番出兵的本意。
邦特库双手沾满了鲜血,但他头脑却并不糊涂。经过这段日子,他十分明白,东印度公司力量有限,与大明全面开战。是得不到好处的。从公司的利益来看,上上之策,莫若以有限的武力恐吓大明朝廷,以此达到开埠通商的目的。
所以,昨天得知大明朝廷派遣了一位官员前来交涉,上至总司令雷也山、评议会高等商务员,下到船长、大副,都为之疯狂。迄今为止,这是韦麻郎之后,大明朝廷第一次派遣官员,来与东印度公司磋商通商事宜。显然,此时此刻,谁也不愿节外生枝。
邦特库意识到眼前的这件事情十分棘手,两个奴隶虽然算不得什么,然而他不希望因此影响了公司的大计。但是邦特库自持身份,又岂能愿意向眼前的土著矮子低头。邦特库眼瞅着面前的东方矮子,他恶狠狠地盯一眼,又瞥了地上的两个奴隶,厌恶地问道:“怎么回事?”
李一官未能认出仇家,脸色却一般的冰冷,又道:“此二人,大爷买了!”
邦特库不理李一官的话语,却生硬地问:“他们是你什么人?”
李一官却哪里与他废话!他抬手将二两银子丢在地上,只道一声“与尔无干”,便招呼抬人离开。
邦特库不想事情闹大,但他却不是受气的主,李一官却如此无礼,邦特库又哪里忍受得住。
邦特库大喝一声:“站住!”
随着邦特库举起右手,几个红毛兵纷纷抬起了枪口,对着李一官等人压上了两步,瞬间将汉人的气势压了下去。李一官缓缓回身,拿眼角瞟一瞟地上的几块银币,毫不畏惧地轻蔑说道:“人都要死了,你们还要怎的?”
此时,邦特库也是被李一官撩拨地来了火气,当下回驳道:“这些奴隶,是尼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的财产,你们不能带……
“奸你个老母!大爷说了,这两个人大爷买了!怎么?嫌银子少?人都要死了,你还待怎的!”李一官分明是挑事来的,哪里给邦特库理论?他高举一臂,指着远方的工地,朗声道,“弟兄们!
红毛在咱们的土地上,**掳掠,无恶不作!那边,那便是咱大明的百姓。戚将军说过,咱们当兵吃饷,便要保境安民!如今,咱们看着大明百姓受苦,弟兄们,你们说,咱们该当如何?是爷们就说句话,咱们管是不管!”
这等义正言辞,原本便无比鼓动人心!有不远处千余衣衫褴褛的人群做映衬,李一官说这几句话时,又是运了丹田气说出。结果,这字字掷地有声,合着李一官浑厚的嗓音,如阵阵春雷般振颤着每人的双耳,水师官兵当下便激动起来。
却在这时,便听人群里有人高呼了一声:“放人!”
这一声呼喝恰到好处,便如点燃火药桶的那一粒火星,立刻将水师官兵的愤怒,全然激发出来。
“放人!”
“放人!”
一时间,沙滩上呼喊声此起彼伏,瞬间水师官兵的气氛便愈发沸腾起来。却见队伍里又有人呼喊了一声,“要银子不是么,给他!”说着,便有几块石头飞出人群,向邦特库砸去。同时,那人群中的人还在叫喊:“给你!给他银子!”
无数的石子和沙块,窜出人群,黑压压的地一片,便向邦特库等人飞去。转瞬之间,邦特库等人,便被砸了个灰头土脸,福建水师官兵的喝骂声,则不知不觉中转变成了喊杀声。水师官兵们被鼓动起来,他们群情激愤,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他们无视红毛冷冷的火铳,一步步向着红毛压了过去……
红毛如临大敌,他们异常紧张地与汉人保持着距离,但是局面愈发疯狂起来,绕是邦特库经验老道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了。邦特库完全摸不到头脑,他不知局面如何会演变致斯,只是被疯狂的汉人们一步步逼向后退。
如此局面,如同将被引爆的药桶,邦特库很快意识到此中的危险,奈何他意识到危险之时却为时已晚!
“砰!”
便在邦特库心急如焚的当口,阵中忽然响起一声枪响。这一枪响得清脆,喧闹的人群似被猛然抽去了所有生气一般,原本混乱的场面也陡然安静了下来。四下里死寂一片,只见一个红毛兵,面色发白,颤颤巍巍端着一杆火铳,正木讷地看着距离他不过两步的一个男人,一缕洁白的硝烟却正从着红毛的枪口缓缓流出,而他眼前的汉人胸口则正有一股鲜血浡浡溢出,垂落在沙滩。
“沙,沙。”
所有人都无比清晰地听到了鲜血融入沙土地声音。
“杀啊!”
片刻的寂静转眼间便被打破,同胞的鲜血浇灭了人们心中最后的一线理智,伴随着一声高呼,水师官兵们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水师官兵们抡着弯刀、斧头乃至石块、拳头疯了一般向红毛招呼上去,而震惊下的红毛兵们也在极度恐慌下纷纷开火。一时间刀光剑影,枪声此起彼伏,沙滩上瞬时乱做了一团。
……
转眼间岸上就乱了,喊杀阵阵,火光四起。此时,肩负重任的王梦熊正在坐船上凭栏而立,眼前的这一场变故却不知是吉是凶。
这次来澎湖,王梦熊本来是有一番详细的计划的。行前他曾与张嘉策、程再伊等人的商议,入港之后王梦熊先不出面,却让这王善去与红毛谈,只管随口应付就是,王梦熊则乘机派人探明红毛的虚实,待将红毛抻个数日,王梦熊再来与红毛交涉。届时不论结果如何,哪怕红毛对商周祚的回文不满,王梦熊也只管好言相慰,即使虚应几句安了红毛的心也就是了,反正也是空口无凭。
片刻之前,王梦熊确实是如此这般行事,为了方便刺探军情,他还专门选了个午后时光入港,好方便探子们上岸。事情本来倒也顺利,却不料转瞬之间变故徒生。先是两个苦力因求生心切跳海逃亡,却不巧被抓了回来,从而引起了两个水师水兵的不满,使得双方水兵僵持不下。眼看着来了个红毛头领料理此事,事态却急转直下瞬间竟乱了套。
王梦熊在船上看着着急,但事情出在岸上,他只能坐视岸上越闹越大,又哪里使得上半分力气?方才王善前去同红毛交涉,此时也已经回来,王梦熊摇晃着脑袋,为难地说:“王先生,这可如何是好!”
王梦熊敢于派遣探子上岸,其实也是拿准了红毛的心思。只看船上那些新丁们见到红毛大船时是何等地惊慌失措,红毛的那点花花肠子王梦熊便一清二楚,否则,红毛那几条战船都是停在港里的,何至于将炮口都伸了出来,便不怕固定不牢凿沉了船?说到底,红毛无非想耍一把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伎俩罢了。其实,这次出海王梦熊是专门带了一些新手,也是将计就计应付红毛来的。
之前事态的发展实在是红毛和王梦熊共同促成,他们各取所需罢了。红毛自以为恐吓了王梦熊船上的新兵,王梦熊则探明了红毛的虚实。不算红毛掳来的船只,港内一共泊着红毛尖尾大船六条,小战船四条,若加上漳泉近海的两条红毛船,红毛此来一共有大小战船一十二条,与之前的估计大体吻合。
只是,目下的事态有些脱离了控制。商周祚在书子里驳回了红毛全部请求,如今又闹出了人命,且不说事非对错,事情想要善了只怕也是不易。王梦熊看着港里红毛的巨舸,再瞧瞧自己带来的战船,心中实在没有底气。
王梦熊的坐船乃是水师定制的四百料战船,广十丈,阔二丈七八尺,吃水一丈。船上装有千斤头炮①一门、大佛郎机②边炮六门及其他小炮若干。在水师里,王梦熊的坐船可是数一数二,但在这里也只比红毛的单桅船略强些罢了。说句丧气话,他王梦熊的这条性命能不能保住,如今是全看红毛的心情了。
王善自知事态紧急,方才他去同红毛交涉,红毛的态度倒也中规中矩,他本来得意这趟差事会办得漂亮,岂料正说话间便听外面起了枪声!他赶忙向红毛说了几句好话,便赶回来找王梦熊商议对策。见王梦熊眉头紧锁,王善不禁出言相问:“王将军,这不是咱们闹的吧?”
王梦熊见王善疑惑自己,心下甚是不悦。这人虽是程再伊器重的师爷,但毕竟不是王梦熊的上司,是以王梦熊口气不善地说:“王先生这是何意?所有的方略,皆是先前定了的,王某人岂敢擅专!”
“哦。”
也不知王善究竟信了不信,王梦熊却没功夫和他饶舌。王梦熊想了一圈,叹气道:“咳,究竟谁是谁非,此时说来又有何用?咱们死了人,我看红毛也死了几个,咳!出了人命,却不是几句好话便能打发了。”
王善明白此时不是同王梦熊斗气的时候,何况,他也确实想不出来王梦熊何必要节外生枝。刚才那么一问王善也并非真的怀疑他,只是想弄清楚状况罢了。听王梦熊这般说话,王善摆摆手道:“事情是有些棘手,不过王将军不必如此,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哦?愿闻其详。”
“要说起来,这红毛虽然狡诈,与一般生番究竟不同,却也有些气度。方才,余往见夷酋,他们也甚是客气。想来王将军此来,这红毛也甚为看重,这便应了咱们先前的筹划。”
王梦熊道:“他们自然是异想天开!哼,只怕他们此刻还痴心妄想,以为摆摆威风朝廷就能遂了他们心愿。这我知道。如此,待他们见过抚台大人的这封书子,才是更要着恼。现在死了人,若想几句话打发了他们,只怕难喽。”
王善嘿嘿一笑,道:“王将军既知事情坏在这书子上,却无应对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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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人将火炮以弹重分类,皇明则惯以炮重区分。如五百斤炮、一千斤炮、三千斤炮,皆曰炮重。
②明制佛郎机,分大、中、小等诸般式样,其大者千斤,小者十数斤。此处所取大佛郎机,长六尺,径二寸,重五百斤,弹重二斤五两,约合三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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