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定性与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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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正月,周继业又将西行,去成都总督汇通山庄在汉、唐、吴越及周四国的经营事务。周源学堂受欺、元宵夜拳打苏家两兄弟二事,令他心中喜忧参半。
这日午后,周继业与周承业并坐中堂,柳玉兰坐于堂侧,周源、秀儿、燕儿立于周氏兄弟面前。三个孩子知道周继业将要远行,年前年后的事,并未怪罪,临行前必定要痛加训斥一番的,于是全都肃立着,一声不吭。
周继业开口道:“上次在学堂里,你为什么先动手打人?”
周源低声道:“苏文他辱我姓名,我咽不下这口气,就打了他一拳。”
周继业“哼”道:“你明知苏文的两个堂兄弟就坐后你们身后,你还动手打他?你不是找打吗?!谁教你这样做事的?我们周家世代经商,庄主之位至今已传到第九代。若是历代庄主都像你这样为了别人的一句话,为了出自己的一口气,就跟别人厮杀,那汇通山庄还能有今天吗?”
周源低声道:“是。孩儿知错了。”
“错在哪里?”周继业追问道。
“我不该在他们三兄弟都在的时候打苏文。下次苏文再惹我,我一定忍住,等到只剩苏文一个的时候,再狠狠揍他一顿!”周源说得极为恳切。
“胡说!”周继业两眼一瞪,厉声道,“你根本就不该打他!兵法上说,非利不动。没有好处,决不出手!在学堂里,咱们周家和苏家都各有三个学生,那是何等的声势?若是你们和和气气的,那些姓王的姓李的小子丫头们,谁敢正眼瞧你们?可现在你们打起来了,就会让别人占便宜!再说,苏文跟他老子娘学了一肚子的文人的酸气,有事没事的就爱啰嗦几句、炫耀一番,你理他做什么?你难道就容不下他说几句不好听的话吗?就这点度量,以后还想成什么事?!”
周继业见儿子不吭声,料想这回应该明白了,又对燕儿道:“你是怎么帮你兄弟的?”
“我冲过去,把苏胜拖到一边去了。”燕儿小心翼翼道。
“笨!”周继业大声道,“苏胜和苏文同岁,苏达却比他们大一岁。苏胜和苏文只不过是在手脚上拉扯,苏达却骑在你兄弟身上。你不去拉苏达,却去拉苏胜,是什么道理?”
“我……当时苏胜离我最近,我就先抱住了他……”燕儿只好实话实说。
“打架不动脑子,怎么能赢?”周继业越说越急,“你若是一上来就把苏达推开,你兄弟不就能站起来了吗?既站起来了,又怎会叫人任意欺打?”燕儿连忙认错。
“还有你!”周继业冲着秀儿道,“你哥被人欺负,你为什么不去帮他?”
“我……我打不过他们……再说,打架不好……”秀儿支吾道。
“那你明天开始,就不要再学拳了!练了功夫却不用,留着干什么?!”周继业听侄女说出这样不知冷暖的话来,不禁勃然大怒。
秀儿一听说不让她学拳了,立刻吓得大哭起来。
“不许哭!”周承业喝道,“你伯父说得没错。苏家兄弟打人可以一起上,你难道不知道一起帮忙吗?好好跟你姐学学!把眼泪擦掉!”
秀儿抹了抹眼泪,止住了哭泣,偷偷地望了一旁的母亲一眼。柳玉兰因道:“苏公美的书教得也越来越差了,几个子侄竟也学会了打架。”
周继业道:“这是他苏家教子无方,咱们只要管好眼前这三个孩子就行了。”柳玉兰连忙称“是”。
周承业见训导得差不多了,望了兄长一眼,对三个孩子道:“大哥过几天就要去成都了,临行前特地出了一道题,要考考你们的定性与智慧,就是看看你们做事有没有耐心,动不动脑子。你们三个这就跟我去西面山庄,明天一早出题。”
汇通山庄建成不久,空房甚多。周继业选了三间相邻的空房,除去窗纸,在房里铺上席子被褥,又各放了几案一张。早饭前,周继业道:“现在是辰时一刻。你们三刻进屋,我会把门锁上,到酉时三刻放你们出来。午饭不准吃。我会在你们的房间的案上,各放三块糕点和一碗清水。偷喝清水的,打手心三下;偷吃一块糕点,打手背五下。记住了吗?”三个孩子都说“记住了”。
周源忽道:“义父锁了门,就出不去了,要上茅房怎么办?”
周继业笑道:“你小子倒事儿多。进了屋你就知道了。”
柳玉兰道:“呆会儿肯定要挨饿,早饭多吃点儿。”
用过早饭后,周继业按时将三个孩子锁在屋里,并悄悄在窗外探视。路过秀儿房间时,只见她正伏案读书;路过周源房间时,他正在盘膝打坐;而燕儿,也正修炼周家拳内功。正午时分,周继业又来探视,燕儿趴在案上,仿佛已经睡着了;周源背门而坐,燕儿则面门修炼。到了傍晚,周继业再次探视,三个孩子不约而同地裹着被子睡下了。
晚饭后,周继业先对秀儿道:“每日饭后,修炼周家拳内功,这应该成为习惯。今天虽然是出题考试,也不该例外,你为何忘了?”秀儿低头不语。周继业又对燕儿道:“你为何不背对着门修炼?”燕儿道:“背门则面对几案,案上有水有糕,不易定心。”周继业点点头,又问周源道:“那你问何背门而坐?”周源答道:“面门易为光亮所扰。”周继业又问道:“那你又饿又渴,见到案上的糕点和水,就能定心吗?”周源道:“儿专心修炼,视一切如无物,除己无他。”周继业亦点头称是。
第三天早饭后,周继业又道:“昨天歇息了一天,今天我再出一题。今日辰时三刻,把你们锁进屋,明日酉时三刻放你们出来。中间不准吃喝。案上有清水一碗,米饭一碗,肥鸡一盘。喝清水者,打手心一下;吃米饭者,打手心五下;吃肥鸡者,打手背五下。听清楚了吗?”三个孩子齐声称“是”。
周继业锁上房门后,见秀儿正用心打坐,燕儿也是如此,倒是周源早早地躺下了,不禁皱起了眉头。到了中午,周源仍然大睡不起,秀儿看起书来,燕儿也躺了下来。到晚饭时,三个孩子都饿得躺下去了。第二天一早,周继业给三个孩子送上新鲜的饭菜和水,发现三个孩子都没有动饭菜一下,水也没喝一口,心中暗自高兴。但傍晚开门后,却发现秀儿喝了小半碗水。

周继业当晚让三个孩子好好歇息。第二天早饭前,周继业先问周源道:“上次刚刚说完你妹妹,吃完饭后要记得练功,这次你妹妹已经记住了,你怎么倒忘了?!”
周源道:“练功时饭消化得快,饿得也快。所以我故意吃完就睡,这样可以多挨些时候。”
周继业点点头,又道:“睡觉是最能保持体力的,你们要记住。如果有一天被困在一个没吃没喝的地方,一定不要乱跑乱动,可以想办法让别人来找到你们并救你们出来。看书虽然不怎么动,但也是劳神费力的,知道吗?”
秀儿明白这最后一句话是对自己说的,连忙称“是”。
周继业又问秀儿道:“你昨天为什么要喝水?真的不能挨到天黑了吗?”
秀儿道:“喝水只打手心一下,并不算重。我口渴得很,不想再熬半天了,就……”
周继业又道:“既然喝了,为什么只喝一点,不全喝光?要知道,喝多喝少,都是打一下。”
秀儿道:“我喝了几口,觉得不渴了,就不喝了。喝多了反而不好受。”
周继业点点头,道:“既然这样,那你伸出手来,认罚吧?”
秀儿乖乖地伸出小手,周继业拿布尺在侄女手心“啪”地打了一下。秀儿一伸舌头,笑道:“不疼!”柳玉兰道:“好了,快些吃饭吧。今天歇一天,明天还要再出一题。”
第二天用过早饭,周继业道:“这次要关你们三天,到后天酉时三刻方能出来。”
“啊?!——”秀儿和周源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我话还没说完呢!”周继业冷峻的目光扫过三个孩子洁白的脸颊,继续道,“规矩是这样的:每天辰时一刻,我会把新鲜的清水一大碗、米饭一大碗、肥鸡一大盘放到你们房间的案上。第一天,偷喝清水的,打手心三下;偷吃米饭的,打手背三下;偷吃肥鸡的,打手背十下。第二天,偷喝清水的,打手心一下;偷吃米饭的,打手背三下;偷吃肥鸡的,打手背十下。第三天,偷喝清水的,没有惩罚;偷吃米饭的,打手心一下;偷吃肥鸡的,打手背十下。听清楚了没有?”
三个孩子齐声称“是”。柳玉兰不住地提醒三个孩子多吃多喝,直看到他们实在都吃不下了,才放心地让他们去了。
周继业锁上门后一番探视,发现三个孩子这次都很乖,一早就全都睡下了,而且一连两天,都在大睡,饭菜和水一点都没动,秀儿也没有再看书。周继业心中大喜。
到第三天傍晚,周继业开门察看,秀儿把米饭和清水一扫而空;周源也把水喝了个精光;只有燕儿连一口水也没喝,只是干得久了,已经发起烧来。
周继业让三个孩子歇息了两天,第三天一早,周继业将一家人叫到身边,郑重道:“成都那边又来信催我过去了,我这就得出发了。”
柳玉兰道:“吃了饭再走吧?”
周继业摇头道:“山高水远,我须日夜兼程。那边有急事,我耽搁不得。”随即又道:“但这第三场考试必须了结了我才能安心。三个孩子表现都很不错,一个个聪明伶俐,也不乏坚忍,我周家有望了。”
周承业等五人静静地听着,周继业续道:“秀儿吃了饭,坏了规矩,当罚。伸手!”
“哦。”秀儿怯怯地伸出小手,周继业只在她手心轻轻一点,便说“好了”。秀儿乐滋滋地把手缩了回去。
周继业又问燕儿道:“我说过,第三天喝水不罚,你为何不喝?”
燕儿道:“喝水算不得真耐性,我不喝也能挺过来。”
周继业道:“勇气虽佳,但规矩如此,你不利用,不是白白吃了亏吗?以后不可徒逞义气!”燕儿低头称“是”。
周继业叹了口气,将燕儿抱在怀里,坐了下来,亲了又亲,怜惜道:“你不肯喝水,把小身体糟蹋坏了,叫义父多心疼啊?以后不许蛮干。”燕儿好像还没歇足,恹恹的,轻轻“嗯”了一声。周继业轻声道:“你说,这最后一题,谁答得最好?”燕儿缓缓道:“妹妹只受了小小一点儿惩罚,却没吃什么苦头,现在还生龙活虎的。她答得最好。”周继业遂问秀儿道:“你姐姐说的是不是?”秀儿摇头道:“姐姐不用喝水都能过关,姐姐最棒!”周继业又道周源,周源答道:“妹妹受了罚,姐姐生了病,而我则安好如初。所以,……”周继业笑道:“你这小子,倒是机灵!好了,我可以放心了。”说着放下燕儿,出了门。
周宅大门前,周继业对弟弟语重心长地说道:“汉人的天下,不论谁得了,早晚总要统一的。蜀道遥遥,一时无忧,江南却扬鞭可及,是否避难杭州,要看吴越国主是否有意一战了。你在这边要密切注意啊?金陵那边更须早作准备。一旦周军有渡江之意,必须当机立断,速速撤离,不可有一刻迟疑!”
周承业躬身道:“大哥放心,兄弟一定看好这个家。”
周继业点头道:“我这一去,今年过年恐怕也不能回来了,长儿和燕儿就拜托你们夫妇俩照看了。周家拳一定要练好,那些古诗,只为识字之用,切莫迷于其中,坏了心智,误了前途啊!”周继业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眼睛正望着柳玉兰。
柳玉兰知道周继业说的是长儿,连忙道:“大哥放心,小妹知道分寸。长儿你就放心吧。”
周承业也道:“大哥越说越见外了,这些年来,我们早把两个孩子当亲生的养了。”
周继业点点头,上马道:“秀儿年纪最小,这次能忍饥耐渴,苦熬两天两夜,已经是不容易了。你们要好好疼她。富养的闺女穷养的儿嘛!”
周承业夫妇齐声称“是”,望着大哥的身影辗转消失在青青白白的江南水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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