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杂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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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次浪潮
上海评论家曹正文先生将港台新武侠小说划分为三个时代,即金庸梁羽生时代、古龙时代和温瑞安时代。
在下看书一向慢而且细,不仅看前言后语,而且还详细研究书前或书后小字印出的相关出版信息(假如有的话),如字数、印刷本数、出版日期等。看得多了,渐渐觉出国内武侠出版,先后有过三次浪潮,正与曹先生所说的三个时代若合符节,暗相呼应。
第一次是在83年到86年之间,金庸和梁羽生的小说如潮水般地涌进国内,到反精神污染时方才平抑下来(奇怪的是,这时候所能见到的武侠评论,也都只把金梁二人并称为武侠两大宗师〕;第二次是在88年到89年,仿佛天上突然掉下个古龙,一夜间满地都是古龙小说;第三次是从92年开始,温瑞安的超新武侠小说大行其道,几至泛滥成灾。
在下始终想不通武侠出版的这三次浪潮究竟与曹正文的论断有何关系。曹先生的论断是在89年作出的,其时还未到第三次浪潮。或许第三浪潮根本就是由他的这一论断引发的?
到了94年,在武侠小说出版上又出现了一个新动向,几套精心设计、具有正式版权的专集丛书纷纷出笼,如叶洪生主编、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台湾武侠小说九大门派”,胡正群主编、学林出版社出版的“港台武侠精品大展”,以及三联书店的“金庸全集”。叶、胡二人都是台湾最著名的武侠评论家,他们所编的集子自然都有一定的权威性,对国内读者的导向作用很强。只是在名目上,叶先生为了江湖味而硬凑出来的那些“门派”,实在有些牵强。
(二)、偷梁换柱
武侠小说作家太多,除了象在下这样的铁杆武侠迷,一般人能记得的武侠作家名只怕不超过十个。于是为了增加销路,便有许多出版社在出版不太出名的作家的小说时(当然,没有正式版权)将作者改名换姓,鱼目混珠。**时坊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金庸著”、“梁羽生著”以及后来的“古龙著”都是冒牌货。
因为金庸的武侠小说一共只有十五部,自从85年“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这副用书名首字串起来的对联在国内报章上广泛披露后,对武侠迷来说区分真假金庸便再不成问题。这时出版商们大概也觉得应当有所收敛,便渐渐少了“金庸著”;可是随后就出现了“全庸著”,利用笔划的近似,既不侵犯金庸的权利,又能糊弄粗心的外行,渐渐形成了一股风潮,席卷整个武侠出版界。几年下来风气所及,“金唐著”、“吉龙著”、“巨龙生著”之类层出不穷,武侠迷们也就见怪不怪了。
去年曾偶然注意到一本“金庸新著”,“金”字与“庸”字、“庸”字与“新”字之间距离相等,“著“字隔开了些,本也不以为怪,可是后来仔细一想,不禁拍案叫绝。一般人看到这四个字,自然会认为这是“金庸”的“新著”;可是日后万一金庸自己或别的什么人上门理论,出版社完全可以说:“我这是‘金庸新’的著作,作者名是‘金庸新’,碍您金庸什么事了?”悟通了这一点后,益发注意这类“新著”,果见越来越多的“XX新著”把“著”字隔了开来,不由赞叹:中国的聪明人,太多了!
依此类推,“XX巨著”、“XX力作”之类,都可作同样的文章。
记得曾看过一部85年出版的《飘香剑雨》,上题“金庸著”,其实这是古龙的早期作品中写得还算不错的一部,只是当时还在第一次浪潮,国人尚不知“古龙”为何物,出版商套上金庸的名字情有可原。
但就在前年,有一次在书摊上看到一部《菊花的刺》,标题下赫然竟是“全庸著”,不禁失笑:什么嘛,太老外了!这明明是古龙遗著,就在封面上实打实大书“古龙遗著”四字多好,多吸引人,偏要学人弄这么一个又土又老早已失效的“全庸著”,十足十二百五一个。可见中国还是有蠢人的。不过说实话,《菊花的刺》一点也不好看。
(1995.6.22)
(三)、潜龙勿用
古龙其人才华横溢但用心不专,从他的小说就可以看出来,说二忘一,丢三拉四,整个一马大哈。妙就妙在他有急智,每在关节处突出奇兵,蒙得读者晕头转向,也就不去注意他的那些漏洞了。
有一个很出名的传说,说古龙刚出道时写小说往往并不写完,只待一拿到稿费,立马开溜,花天酒地去也;等到侠踪再现,却仿佛没事人似的,又提笔写新的小说,因此在身后留下许多未完的著作。幸而他的那些巅峰之作都还完整,不会让人太费思量。
没写完的作品有哪些呢?因为古龙的作品前期后期各成系列,有些小说到结尾未交代完的情节,可以在另一部小说里找到究竟。只从一部小说本身结构而言不完整的,在下知道三部:《护花铃》、《白玉老虎》、《名剑风流》。前二者在国内可以看到的版本都是突然截断的,因而明显是未完作品。至于《名剑风流》,看似有头有尾,其实大谬不然,对古龙笔法有一定修养的人都可以看到,最后二章狗尾续貂、形同儿戏,绝对是业余作者代为续完的。
这里提到了古龙的笔法。台湾的武侠文学,自63年陆渔《少年行》首开散文诗化先河以后,以古龙为武侠小说西化的集大成者。如今世间多以为,写武侠若是一句一段,则必是模仿古龙,其实未必;但是若要模仿古龙,则定须一句一段才行。
光是一句一段,还不足以称古龙笔法。古龙的字里行间带一种特有的机智和气韵,这才是古龙笔法之神,那一句一段只是一个形而已。世间模仿古龙的作品多如恒河沙数,多数只得其形而不得其神,惟两人除外:香港黄鹰,台湾于东楼。
黄鹰的代表作有“大侠沈胜衣”系列和替古龙写完的“惊魂六记”系列。他的文字表面上与古龙区别很大,例如人物对话,古龙用“说”,而黄鹰用“道”;然其行文风采与谋篇布局深得古龙神韵,是“得意”而“忘形”也。
于东楼则是形神兼备,活脱脱一个小古龙。这位于大侠当年号称“天下第一枪手”,两部用古龙名义出版的非武侠小说《绝不低头》和《枪手·手枪》(即《白朗宁》)都曾风靡一时。而他自己的武侠作品如“碧血黄金”系列,亦极跳脱飞扬,要是署上“古龙著”的话,若不对照古龙作品年表,谁都会信以为真。
叶洪生评论道,古龙的黄金十年是66年到76年,这一段时间里佳作频频,此前此后则无甚可观,此言大体得之。早年古龙并没有自己特出的风格,在台湾的武侠圈子里不算太耀眼;至于他的晚期作品,那已明显是江郎才尽、力不从心了。一部《剑神一笑》写得其臭无比,难怪拍出的电影血本无归--奇怪的是,在下出国之前,居然一下子在书摊上看到了三、四种版本的《剑神一笑》,真不知国内那帮出版商是怎么想的。
古龙写小说有一个很坏的习惯,就是喜欢反复套用同一素材。也许是因为赶小说时间太紧,偶然想出一段妙文,未经充分酝酿便匆忙写下了,结果发表后又觉得这样写不太好,就换一种方式,在下一部小说中再用一次。于是我们常可以在不同的小说中见到大段雷同的对话、议论或情节。也有些细节是习惯使然,故事发展到这一步,自然就那样写,条件反射似的。“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这句话不知在古龙小说里出现过多少次了,即使是最不爱看武侠小说的朋友,也能引用得滚瓜烂熟。
古龙全盛时期的作品中有两个系列很引人注目,一是“陆小凤”,一是“楚留香”。不论古龙怎么强调两者的区别,读者还是会觉得过于相似。不是么?连所擅武功都同样是指功,只不过一个是“弹指神功”,一个是“二指禅”而已。两位风流倜傥的武侠007,在美人环绕中与邪恶势力斗智斗力,大展神威,真不知倾倒了多少读者与观众。从一个系列的总体结构来说,“陆小凤”较具匠心,前后六部看下来,开头的朋友一个一个地成了敌人,实令人悚然惊心。但楚留香已被郑少秋演活演绝了,所以对一般人来说,“楚留香”已是一个专有名词,“陆小凤”却还没有这样的地位。
这里又涉及到人物的命名问题。在一般武侠小说(以及言情小说)里,男主角定然翩翩浊世,女主角必是国色天香,若能有一个漂亮名字衬托,塑造形象便可事半功倍。那么怎样的名字算漂亮呢?不外“风花雪月”而已。常见的是两个名词中间夹一动词,如“西门吹雪”、如“楚留香”,都有一种动态,能引发人的丰富联想;再有就是从唐宋诗词中巧截片断为名,如“叶孤城”,如“花想容”(《挥剑问情》女主角,顺手举的例子,与古龙无关),即使不看故事,也可以从名字想象,前者是一孤傲剑客,后者是一绝色女郎。
(在下这一研究成果,可为世人取名之鉴乎?)
顺便说一句,在下曾自撰武侠,为女主角取名“夏梦雪”,灵感源自琼瑶小说里的“李梦竹”,自以为很够境界了,不想随后就在各种小说中接连看到了“白梦雪”、“秋梦雪”的名字,只好苦笑摇头。取名都往这一条路上挤,冲突自是难免。古龙的《绝代双骄》里有个花无缺,好漂亮的名字,便容易让人忽略他爹的名字“江枫”。直到看到卧龙生的《剑气九重天》里男主角也叫“江枫”,而且以“枫红独占一季秋”相赞,在下方才省到“江枫”二字之妙,不过想到的是另一句:“江枫渔火对愁眠”。
(1995.6.29)
傲世狂生200433012:53:21投诉回复
(四)、金无足赤
金庸自然是武侠界不争的泰斗,他的作品部部辉煌,几乎无人堪与比肩。金大侠用十七年写完他的十五部武侠小说,又用十年把这十五部小说全部重新修订了一遍,有的甚至是逐字逐句地改,单是这份认真执着,不要说武侠界,便是放眼整个中国文坛,又有几人能及?
当年曹雪芹呕心沥血撰红楼,“披阅十载,增删七次”,为中国文化史留下一份完美永恒的宝藏,金庸作品一共只修订过这一次,当然不能完美。从绝对数字来看,单单是对金庸小说的苛评批判,恐怕就要比所有其他武侠作家得到过的评论加起来还多。这是因为金学确实值得研究,有得研究,他的每一个段落的每一个细节,都可以详察细考;一部百万言的小说,找出百八十个错误不足为奇。事实上,金庸迷对金庸小说吹毛求疵,全都是出于“爱之逾深,苛之逾切”的心态;如果不是金庸迷呢,走马观花匆匆翻过,却也没那么容易从他的小说里挑出刺来。
在下曾反复把读过十几遍的“射雕”,在1957年奠定了金庸的武林盟主地位,是公认的超级名著,也是在下的最爱。每一遍重读都有新的感觉,新的收获,也都能挑出新的漏洞来。印象最深的是高考之前那个寒假发现的一个大大的黑洞,大到了使整部小说的时间结构陷于荒谬的地步,几位朋友一听之下无不咋舌:“天哪,郭靖这傻小子,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问题就在于郭靖的年纪,且听在下慢慢道来。
到小说的尾章“华山论剑”,郭靖大约是二十出头,就算他二十岁吧(下文将会表明,郭靖的年纪越大,漏洞也就越大),小说交代,华山论剑是二十年一次,那么倒推回去二十年,第一次华山论剑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郭靖出生的时候。通过小说中几位人物多方位多角度的回忆叙述,我们可以整理出第一次华山论剑之后大致的情节线索:王重阳技压群雄,夺得九阴真经;与老顽童谈论真经的存毁问题;携老顽童远游大理,与段皇爷交换武技,在大理一呆大半年,其间老顽童还与瑛姑惹出了一段痴缠不清的纠葛恩怨;返回终南山后又设计装死重创了西毒,这才仙去。老顽童带着真经东跑西颠觅地收藏,路遇东邪夫妇,被黄药师骗去真经下卷,由黄夫人强背了去。黄夫人把真经默写了一份,后来却又被桃花岛的两位不肖子弟陈玄风和梅超风偷
走,黄药师一怒之下把其余所有弟子打折双腿,逐出了桃花岛,其中包括了曲灵风。按照正常的情节进展,从第一次华山论剑到这时候,至少也该过了三、四年,也就是说,曲灵风腿断的时候,郭靖至少也该有三、四岁了;但小说第一章“风雪惊变”,曲二(即曲灵风)一出场就已是一个跛子了,而此时的郭靖--根本还没出世!
当然,顺着这条线还能导出其他矛盾来。比如陈玄风与梅超风偷了真经跑到中原,用活人耙子猛练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碰上柯辟邪、柯镇恶兄弟,交手之下打死了柯辟邪,打瞎了柯镇恶,这时郭靖更应该长到四、五岁了吧,可是小说第二章“江南七怪”,柯镇恶一出场就已是一个经年的老瞎子了,郭靖呢?仍然憋在娘胎里。
所有这些问题,症结在于两次华山论剑之间间隔不够。当时在下想,其实金庸只要大笔一挥,把二十年一次改为二十五年一次,不就行了吗?后来也确实看到一种版本的《神雕侠侣》提到华山论剑是二十五年一次,只不知这是纯粹的印刷错误,还是金大侠自已在修订小说时作的更正?看来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可是再后来仔细一想,还是不行,因为这样一来郭靖的年纪解决了,黄蓉却又出了问题。黄夫人是在真经被盗走后重新默写时,心力交瘁难产而死的,黄蓉的出世距离曲灵风腿断并不会太久,华山论剑若是二十五年一次,黄蓉到书末岂不成了老姑娘(古时候二十岁还没嫁出去的姑娘就该是老姑娘了吧)?
这么说吧,郭靖出世是必须在曲灵风腿断相当一段时间之后的,而黄蓉出世则必须在曲灵风腿断之后不久,也就是说,不论怎么改数字,黄蓉的年纪肯定要大于等于郭靖!
岂有此理?!
只好认为是金庸的小说结构太复杂,把他自己也写糊涂了。
大家都认为评价金庸最合适的词就是“博大精深”,然而也不能不承认,他在诗词联对上的功底确实是不如梁羽生。就说在下引用的这一联:“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读起来虽是朗朗上口,“桃花”对“碧海”却并不妥当。曾考虑过改他这一联,“碧海潮生”是专有名词不能动,只好改“桃花”,可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词眼。“粉桃”?平仄不对。“朱桃”?好象没这说法。“红桃”?太不严肃。一时束手无策,只得听之任之。网上诸位大儒有以教我乎?
好就好在金庸能够正视、承认这一点,在各小说的后记里一再地强调自己诗词不行,只是应景而作,满足情节需要而已。这里我们看到的并不是那种故作谦逊的伪君子态,而是一种坦坦荡荡的大师胸怀。金无足赤,瓜无全圆,世界上有谁是完人呢?以东坡居士的天纵奇才尚且始终学不好围棋,可妙就妙在毕竟是大师,就这么一件毕生憾事也能自嘲出一句千古名言:“胜固欣然败亦喜”。金庸可以无恨矣。
(五)烈火真金
从《**》去年三月的增刊看到,鸦、舟(两个名字摆在一起,岂不是唐诗野渡?)等人联名发起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提名金庸参选诺贝尔文学奖的运动,不禁大恨自己晚出来一年,没凑上这份热闹。只不知这场运动如今进展得如何了?
瑕不掩玉,金庸小说的毛病再多,也不会妨碍他成为一代文学大师。不妨让那些反对金庸的人去仔细研究一下金庸小说,不妨让他们只用敌意的否定的眼光去研究,去挑刺,我相信,研究越深入,挑出的好处也会越多,相形之下那些毛病实在可以忽略不计了。真金不怕火炼,但若不用火炼,他们怎么会相信那是真金呢?
在下以为,应正式把“金庸小说”确定为一个专有名词以区别于其他一般武侠小说,就象把“人”这一概念超拔于一般动物之上一样。金庸小说所达到的高度和境界,并不是任何其他武侠小说作家所能望其项背的。纵使比之古今中外的那些文学名著,金庸小说也绝不逊色。

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哪有杨过与小龙女这般惊天动地、泣鬼惊神?
古希腊那些悲剧英雄,谁能比萧峰更悲壮?
鲁迅用笑中带泪的手法塑造出一个“阿Q”的形象,能警省中国人几十甚至几百年,但毕竟只是个中篇。金庸的韦小宝,一个与阿Q既相似又相反的不朽典型,那可是活灵活现地蹦跳了五大本、一百五十万字啊!
侠之大者如郭靖,情之圣者如段誉,自由率性如令狐,随波逐流如无忌,哪一个不是活在亿万人的心中?哪一个可以被文学史遗忘?
何况金庸小说遍涉天文地理、医卜星相、琴棋书画、诸子百家,样样言之有物,自来小说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开掘,何曾有过金庸这样的广泛,金庸这样的深入?
真正会看书的人,都能从金庸小说里看到很多。可以看到历史,可以看到未来,可以看到哲理,可以看到人性,只看你想看什么了。
即使不会看门道的,也能看到热闹。这才叫雅俗共赏。这才叫金庸小说。
娶妻应是小龙女,生子当如令狐冲。
--百年一金庸,金庸说不完。
(1995.7.11)
(六)、黄梁一梦
一般认为,梁羽生在1954年发表的《龙虎斗京华》是港台新武侠小说的开山之作。但叶洪生也曾指出,台湾的郎红浣早在1952年就开始在报上连载武侠小说,只是未如梁羽生那样形成一股武侠大潮而已。
梁羽生国学根底深厚,他的武侠小说带有许多自己作的诗词,每每传诵一时。印象最深的是《七剑下天山》开卷那首《调寄八声甘州》,“酒冷诗残梦断,南国正清秋,把剑凄然望,无处招归舟”,一卷凄绝美绝的画面在读者面前徐徐展开,谁都可以想象到,侠士坚强的外表下,是一颗多么孤独脆弱的心。虽然有人说这一句不太合《八声甘州》的词格,可是这样美丽的句子,即使犯了错误,那也是美丽的错误,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
当然也有些议论,说梁羽生小说里唐诗宋词太多太滥,每个人物张口都能来两句,显得太假。在下以为,多是多了点,却还不至于令人生厌。梁羽生创造的是一个诗化的艺术王国,里面的人物当然都难免带上一些相应的艺术特征。
事实上,梁羽生笔下的主人公尽多儒侠,一个赛一个风流蕴蓄、文采飞扬。每一代武林中最高的高手,不论正邪,无不是满腹诗书的饱学之士。这一点便与金庸明显不同。金庸只在处女作《书剑恩仇录》里着意塑造过陈家洛这么一个典型的儒侠形象,此后再无重复。要说段誉么,虽然会比划几下六脉神剑,但是半痴不狂的,怎么也谈不上“侠”字。要说胡斐么,虽然曾与苗若兰唱和《诗经》,但那一部络腮胡子,实在不象个“儒”。当然,胡斐年轻时并不留胡子,但他那时还没有空读书,更不算“儒”了。黄药师和无崖子的学识武功俱臻上乘,可惜前者在“射雕”里邪气太重,后者只在“天龙”里露了一面,何况两人都是上一两辈的人物了,对主角只起陪衬作用。只有袁冠南还有点象,惟《鸳鸯刀》是个短篇,袁寇南到了结尾仍在武林中无足轻重,“侠”的份量实在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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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小说完全没有历史,金庸还有两部小说不知朝代,梁羽生小说则每一部都有明确的历史背景。一个明清系列洋洋洒洒写了近二十部,从元明之交写到清朝中叶,想象起来就不能不叹为观止,这写的不是“通史”吗?
不过西方的通俗小说,象西德尼·谢尔顿的《镜中的陌生人》,能在同一部小说里一口气写上四代人,时间跨度之大,结构之宏伟雄奇,中国的武侠小说至今未见--中国的武侠作家不习惯集成,而习惯铺张,同一代人的事就可以分开写上好几部,甚至十几二十部。
能放能收方为大家风度,金庸的《倚天屠龙记》庶几近之,且自有特色:四十章的篇幅,第一章从郭襄起笔,兜来转去写到了张君宝,读者都以为张君宝是主角了,不料作者枪花一晃,时间一下过了几十年,张三丰(即张君宝)已经九十岁了,他的三弟子俞岱岩大踏步出场,一番诡谲的风波又引出五弟子张翠山和天鹰教“妖女”殷素素两人,恩怨纠葛越缠越深,甚至漂流到了北海冰火岛,结婚生子,十年后又回返中原,参加恩师
傲世狂生200433012:54:27投诉回复
能放能收方为大家风度,金庸的《倚天屠龙记》庶几近之,且自有特色:四十章的篇幅,第一章从郭襄起笔,兜来转去写到了张君宝,读者都以为张君宝是主角了,不料作者枪花一晃,时间一下过了几十年,张三丰(即张君宝)已经九十岁了,他的三弟子俞岱岩大踏步出场,一番诡谲的风波又引出五弟子张翠山和天鹰教“妖女”殷素素两人,恩怨纠葛越缠越深,甚至漂流到了北海冰火岛,结婚生子,十年后又回返中原,参加恩师的百岁寿诞。结果风云突变,夫妇双双被逼自杀,读者的目光才开始集中到他们的爱子:张无忌的身上,这时十章已经过去了。接下来的三十章才是张无忌历尽磨难成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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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小说一般谈不上男女平等,因为中国古代的社会现实,男女确实不平等。只有梁羽生,在他的小说里始终如一地维持一种理想化了的平等关系。在其他人的武侠小说里,真正武功高强的女人要么是邪魔外道,要么终生为情所困,不能作出一番事业,很少有正面大书女英雄的。梁羽生则不然,写了一大堆的女侠,散花女侠、冰川天女、白发魔女、江湖三女侠等,都是可以和同时代的男侠们平起平坐甚至比之高出一头的大英雄。
就说《冰川天女传》的结尾,中、西武林高手比赛攀登珠穆朗玛峰,那个老外一早掉下去了,代表中方的天山派掌门唐晓澜也难以再往上攀,忽然听到上头几十尺有人在叫他,原来是他夫人冯瑛;好不容易爬上去夫妻汇合了,再上头又有人叫,原来是当时中原第一大侠,武功天下第一的--吕四娘!
吕四娘帮助他们上去后,又指给他们看更上头的一行刻字,原来天山派祖师凌未风(《七剑下天山》主角)到过那一高度。可吕四娘拉着他两人的手轻而易举的就越过了那些刻字好几尺,并说了些“超越不是不可能的”之类的话。其他武侠作家在玩这种武功境界层层拔高的情节游戏时,怎么会让一个女人取得最后胜利呢?
这里说到了天山派。天山派的传承是梁羽生“明清系列”的一条主线,正式的开山祖师是晦明禅师,其下才传到凌未风,但从晦明的师父霍天都开始就已住在天山了。整个系列的源头是元末明初的陈玄机,陈玄机传谢天华,谢天华传张丹枫,张丹枫传霍天都。这一脉传下来每一代的杰出弟子都是武林领袖,直到唐晓澜的儿子唐经天,虽然不如同时代的金世遗那么光华耀眼,仍不失为一代雄才;到唐经天的儿子唐嘉源才真正衰弱,远远地落在了金世遗那一脉传下的金逐流、江海天后面。也许这就是家族统治的弊病吧。还好唐嘉源老来思过,又把掌门传给了本门叛徒杨炎,让外姓来振兴天山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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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小说里的主人公个个聪明绝顶,能解疑能推理,机变百出智计万端,让人心悦诚服地承认那是真的聪明,但也隐约有千人一面的感觉。金庸则毕竟是大师,并不太注重那种表象上的聪明,他笔下的主角千变万化,有聪明机伶的韦小宝,也有忠厚木讷的郭靖。黄蓉在铁枪庙里抽丝剥茧地分析出杀害江南五怪的凶手是西毒一帮人,这是金庸小说里仅见的一段西式推理。梁羽生则完全不理这一套,看他的小说几乎感觉不到“聪明”二字。不过也要看怎么说了,能吟诗作赋当然也是一种聪明,但总是缺了点什么。人物的聪明,不是作者那几个形容词就能让读者相信的,要能在具体环境下随机应变,而且变得出乎读者意料之外,又在情节情理之中,这样的形象才能让人觉得聪明。
这里还有个与谁斗、如何斗的问题。武侠小说总是离不开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古龙小说从中期的《绝代双骄》和《武林外史》开始,已是斗智为主,斗力为辅了;梁羽生从始至终基本上只斗力,不斗智;金庸则介于两者之间。
《武林外史》尤其经典,快活林和古楼兰两段,同时参与角逐争斗的共有五人之多,每一个都是武林中的一代奇才,追踪与反追踪,设陷与反设陷,离间与反离间,种种奇谋诡计层出不穷,合纵连横,大起大落,真个是痛快淋漓。
人心可说是世界上最复杂难测的事物,所以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分外曲折。那么人与天斗呢?这已经不需要那么精密的算计了(以古代的科学知识,也真没什么东西好算),需要的是体能、勇气、经验和冒险精神,当然,还要点危急时求生的本能急智。梁羽生写这东西可算是个中高手。《云海玉弓缘》里金世遗挖火山口那一段写得惊心动魄,真能看出一身汗来。上面提到的攀登珠峰一段,也是人类征服自己征服自然的典型。
(1995.7.20)
(七)、温润如玉
第一次接触温瑞安小说是在高一年的时候,在一本香港出的《武侠世界》杂志上看到的“说英雄,谁是英雄”故事之《金风细雨楼》连载,一见心折,从此“温瑞安”成了脑中萦回不去的名字。那时还没有“金、梁、古、温”四大家的提法,只是出于直觉,认定此人必非池中之物。
因为“温瑞安”这个名字里都是些吉祥字眼,又找不出什么特定含义,当时曾推想过他是不是类似于《京华烟云》里曾经亚、曾顺亚那样的世家公子,取名只讲排行,不求意义。当然后来知道他还是用过其它一些有意义的笔名的,比如“温凉玉”。
温瑞安1954年生于马来西亚(印象中是与比尔·盖茨同龄,不知对否),从小就是一个天才儿童,具有非凡的文艺创作和组织领导能力,又练得一身好武功,走到哪里都是同龄人中理所当然的领袖。9岁发表第一首诗,16岁发表第一篇武侠小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渐渐成了武侠界最引人注目的新秀。尤其是在八十年代初金庸、梁羽生相继封笔,85年古龙去世之后,港台武侠小说一片凋零,能够撑起大局的,就只有温瑞安了。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于“求新、求变、求突破”的心理,温瑞安从86年底开始大力倡行“超新派武侠”,或称“现代派武侠”,把大量主流文学的东西引入了武侠小说。此所以曹正文在89年把温瑞安列为第三代新武侠小说的代表,而与第一代的金庸、梁羽生,第二代的古龙并称。
现在看起来,这个创新并不那么顺利。温瑞安写到后来,许多小说陷入了纯粹**文字技巧的泥淖,不能不让人大倒胃口。叶洪生认为温氏小说把武侠引上了绝路,虽然有些夸张,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不过在下以为,改革创新中的失败是在所难免的,决不能因此就一笔抹煞了温瑞安的武侠小说。
温瑞安的小说有许多系列,最著名的当数“四大名捕”,但在下最欣赏的,一是《神州奇侠》,二是“说英雄,谁是英雄”第一部:《温柔的刀》。上面所说的《金风细雨楼》其实就是《温柔的刀》中的一节。
看武侠十余年来,真正让在下全身心感动过的武侠小说一共有四部: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梁羽生的《萍踪侠影》,温瑞安的《神州奇侠》。
感动于这些小说的“情”字。
爱情、友情、亲情,以及最令人热血沸腾的民族大义、爱国**。古龙小说所缺的,就是这最后一项。
可以看出来,温瑞安写《神州奇侠》,写萧秋水,其实就是想写他自身。萧秋水率领一帮兄弟结拜,号称“神州结义”,不就象温瑞安当年搞过的“神州诗社”吗?温瑞安和萧秋水一样,是个热情洋溢,肯于为理想奋斗、献身的人。他在台湾时曾因参加并领导街头示威被拘留了四个月,而后被逐出岛。这是在《神州奇侠》发表之后的事了。这以后他心中的不平和愤懑代替了原本纯粹的热情,反映在小说里,就是再也没有《神州奇侠》那么明朗激昂的写法了。看温瑞安小说,可以看到他每逢写到“冤狱”、“镇压”之类的情节就要借题发挥,大发议论,其实就是在为他自己抱不平。
萧秋水与唐方是武侠小说里非常特别的一对情侣,只在《神州奇侠》前面一部分相处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此后再无见面,彼此用尽了所有的精力和手段寻觅对方,却总是阴差阳错没能碰上。唐方是四川唐门的小公主,她奶奶不喜欢萧秋水,她当然无能为力,所以小说在在预示出萧秋水与唐老太太必将有惊天动地的一战。但《神州奇侠》(又名《大侠传奇正传》)本身并没有写这一战,而它的后传《大侠传奇》所写的已经是那一战以后好多年的事了,唐方历尽艰辛走遍天涯,终于在唐门建筑底下找到并救出了萧秋水,因此中间这一战就成了悬案。老想看一看这一战的盛况,而且也看到一种版本的《神州奇侠》结尾有一句:“后事请看《蜀中唐门》”,所以一次发现一本《唐方一战》,高兴得不得了,没想到搞来一看,写的完全是另一码事。不
知道温瑞安是不是真写过《蜀中唐门》?
温瑞安是个诗人,他的小说写到细腻处极为动人。有位香港女作家这样评论过温瑞安(大意):“只有一颗寂寞美丽的心,才能写出这样美丽寂寞的小说来。”且看《温柔的刀》,王小石远远地第一次看见雷纯--一个绝色丽人--“一动是一种风姿,千动就是千种风姿”,转眼“再看那杨柳含烟,青山似黛,却仍只有那一见的风情”。在下就是从这一句,开始喜欢温瑞安的。后来看《神州奇侠》,看到萧秋水与唐方面面相对,他的一帮哥们躲得远远的,“小声说大声笑”,一看到这六个字,胸中立即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感动了一整天。看温瑞安小说就是常常会有这样突如其来的感动,这一点是没有任何其他武侠作家能比得上的。
温瑞安写到情时极尽婉约,但一写到杀伐,却极为惨酷。金庸就曾批评他的小说死人太多,很多人物一出场就没命了,根本没有表演的机会。《杀人者唐斩》(拍成的电影改名为《刺客新传》)便是一例,真个是杀得血流成河,武林的阴森,江湖的恐怖,尽在此书中了。
其实温瑞安写人物斗智也是一把好手,他的小说里凡是稍有戏分的人物一个赛一个机智深沉,当然那些刻意安排的插科打诨的傻冒除外。“说英雄谁是英雄”系列是个典型,“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两大帮派在京师里翻翻滚滚缠斗不休,每个回合的较量都是一场阴谋诡计的决战,王小石与白愁飞两个外乡人无意间一插足,立即卷入了漩涡中心,于是各凭自已的智慧和才干纵横捭阖,实践自已当初的梦想:在武林中干一番大事业。
温瑞安早先所写的小说,系列与系列之间并没有明显联系,后来就渐渐不同了。现在“四大名捕”、“说英雄谁是英雄”、“七大寇”几个系列是写同一个时间的事,即北宋末年
傲世狂生200433012:55:13投诉回复
温瑞安早先所写的小说,系列与系列之间并没有明显联系,后来就渐渐不同了。现在“四大名捕”、“说英雄谁是英雄”、“七大寇”几个系列是写同一个时间的事,即北宋末年天下大乱的时候。我们可以认为温瑞安已经成功地创造出一个整体社会环境,现在是相当于在这个大环境里分几个系列写几个不同侧面的故事。这有点象StarTrek(国内译为“星际旅行”,不太恰当)的小说,一个大系列里分成了若干小系列,有写DeepSpaceNine的,有写TheNextGeneration的,把一个想象中的银河世界写得热闹非凡。
(1995.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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