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龙颜一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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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弱水滨畔相识以来,凉瑶从未见面前的少年有过如此失态的情绪,苍白的两颊涨染血色,向来止水不波的明瞳里燃着冷冽的幽芒,周身白衣猎卷鼓荡,指尖隐隐有玄光流转,仿佛有什么锋锐的东西正在凝结成形。
玄色星袍的大司命恍然不觉,犹自抱着昏厥的女子迈步前行,从那只被锦帛包裹的右手上不断滴渗下来的鲜血在地上勾画出蜿蜒诡异的线条。
“朝、阙!”煌融心中怒焰终于按捺不住遽然喷薄,两手诀印相叠,腕脉猝翻,掌臂间光华如日,灼睛刺目,间有龙吟之声。再去看时,少年手中便多了一根寒芒凛耀的丈许银枪,枪柄上一条张目立舌的狂龙盘纵环绕,锋锐的长牙刚好向枪柄末端突刺而出,使枪刃如同数把利剑叠合,却不失灵动轻劲。
“放下岚姨。”煌融抖了抖枪尖,便有一条墨影般极细的小龙在枪刃上逡巡游走,隐约撕裂了天风,“你又算什么东西,也配碰触岚姨么?我所以对你隐忍不发,不过是想暂安北州,保得岚姨作为一部之主的周全和声名。本以为你还会念在过往情分善待岚姨,但见今日之局,你终究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不错,若非念着过往情分,又怎会有如今的北天玄龙部。”大司命终于止步,却不转身朝向少年,“但要说我忘恩,着实可笑。家父与我苦心经营两世,谋筹所向,无不靡服。北天玄龙部世代女主,素积孱弱,于五部之中建树颇微。可观如今玄龙一部,七宿整肃,百炼精强,谁人还敢欺我泱泱女主之国!数十年前情殇之乱,苍粼二王若非视我鱼肉,又怎么敢利用家父暗中挑唆,倾拨族势?在我看来,五部众王个个卑诈,杀伐决断,哪个又比我朝阙手软了去?前代泠王虽是小岚生母,却何曾真心为女儿考虑过?澄阳郡主漪莹心性顽皮,却有我那木讷弟弟的暗相恋慕。家父极宠翡云母子,也曾为弥荒向郡主提亲。可笑女儿在她漪湘心里,不过是姻联取利的筹码!小岚身为长女,更得生母百般计用,那场闹剧一样的争夺,就不怕污了小岚的名声?便是谦谨如岐王,还不是纵容自己儿子鹰扬跋扈。尧合若非自以为得势西王母,哪敢在玄龙北州那般放肆,屡次纠缠小岚?”话语中早已撇净了平时的敬词,朝阙转身轻蔑地看着龙族年轻的王主,“至于令尊,我想你再清楚不过,平心而论,可能配的上小岚?”
煌融一怔,却未料到数十年前那场情殇之乱中竟还有这些曲折,不觉沉默,忽又冷笑:“好,便算你不曾忘恩。但蛮越手段如何,我也不是不知,你敢说岚姨苦情半生,不是得你所赐?岚姨少时如何待你,你如今却又如何待她?说你负义,可曾枉屈?”
“我负了她么……”朝阙似是喃喃自语,蓦地抬头看向方才自己斩血禳星的虚空,仿佛有什么在那里碎裂,笑容惨淡,“不错,我是因为一己情私,见不得他人接近小岚,是以杀尧合,走炼缺,甚至后来隆玕沉疴,也是我之手笔。但凡对小岚有过非念,皆要为我朝阙手下游魂!”说到这里,对方喉间似乎被什么哽住,半晌才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身前衣襟,只是那血,竟然沸如滚油!
煌融也是一惊,转头看向凉瑶,见少女黯然摇头,不觉又是一阵沉默,蓦地一抖长枪:“如此,我今日取你性命,你可心服?”
“龙牙枪么?”朝阙轻轻将怀中女子放在地上,见凉瑶已然上去照顾,唇角牵起一丝微笑,脸上惯常的阴鸷之气悄然散去,终究也是一张俊秀疏朗的面容,“想不到你身罹寒毒,竟也能将这北天玄龙部与碎轨之杖齐名的龙牙枪运用自如。”
“这枪本也是岚姨送我的。”煌融看了眼昏睡在凉瑶怀中的女子,“岚姨本要将昧爽剑送我,说剑乃王者之器,昧爽虽得自凡间,却有震伏八方之灵,但我还是选了这龙牙枪。岚姨当时就曾忧心,说枪乃百兵之贼,历来为逆叛所喜,我选这样兵器取意不祥,将来便是我不为贼,五部之中也会生出寇反之象。”
“不错。”朝阙点头道,“小岚虽不愿插手族务,却是颇有见地的女子。况且她既有此言,便是五部之中相安无事,我也要凭空生出些祸端来。”他这话说的虽然张狂,在场诸人却都深信不疑。
煌融盯着对方看了许久,叹道:“你若真对岚姨有情,可知今日之局,你当引颈就戮,唯死无他?”
“王主说笑。”朝阙微微一哂,语气平静,“微臣功业未竟,岂能身死?”
“你……”煌融疏眉抖竖,怒极反笑,“好,好!朝阙,你当真欺我年少不敌?你可知自己只得半脉龙嗣,而我却有龙珠丹元,若是全力一搏,也未必输你!”
“王主莫要冲动!”凉瑶见煌融神色决绝,只怕他也会像泠王般铤而走险,急声喝止,“大司命确实不能死!”看到对方惊诧望来,少女面色苍白,咬唇沉吟,许久才叹了口气,“泠王祭取龙珠,命悬顷刻,却是大司命当机立断,对泠王施了‘断血禳星’之术。”

“‘断血禳星’之术?”煌融顿时呆住,心中一凉,气势萎落下去。然而一转头看到犹自哂笑的大司命,心头怒火复又燃起,冷笑,“也好,我本要将你凌剐寸磔,挫骨扬灰,既然岚姨与你命星相连,我且留你一命,但须截去手足,拔舌剜目,废绝六识,只得苟延!”众人闻言都是一怔,继而心寒胆颤。凉瑶也不觉打了个冷噤,甚至有些怀疑面前怒目横枪的龙族王主是否便是那个温儒敦默的病弱少年。
“王主手下留情!”煌融话音方落,便有一道红影自远处疾掠而来,赤甲披挂,眉目妖娆,正是室宿部统将烟萝。烟萝在朝阙面前站定,看到大司命胸前青烟般蒸冒的血迹,眉眼倏然泛红,蓦地盯向凉瑶怀中的女子,眸中怨妒交迸,幽恨吐声,“终究还是有这一天……可你究竟为她服下了多少黄泉草?”
“呵呵……烟萝,何苦如此,你难道不恨我么?我朝阙一生负人良多,便当今日之局,也未曾后悔自己过往所为。你明知我不过利用你攫摄部中大权,对你并无半分情意,难道也不恨我么?”大司命看到对方神色,眼眸深处便有一瞬的复杂难名。
“若是爱恨能这么简单地衡量,我又何必来此。”赤红甲胄的女子回看朝阙,忽地发现对方那只连锦帛都包裹不住血肉之色的右手,终于抑制不住泪水的倾决,“‘五灵血咒’?哈哈……大司命才绝一时,部中司星一脉传下的诸般术法,却不知究竟参悟了多少?”猛地一颤,转头看向昏厥的泠王,又看着朝阙,笑容惨淡如死,“哈哈……真是天大的讽刺,你竟将自己的寿数与她共享?你以为她醒来若是知道自己延命得于禁术,还是分享了你的寿数,会安心活下去?若是她一心寻死,什么斩血断命,掌生注死,皆归虚妄!况且三大禁术你已施其二,还能有多少寿数分予她?”
“那又如何?”朝阙看一眼血肉模糊的右手,淡淡回道,“便是一时一刻,我也要看到她与我活在同一野星辰下。”蓦地看着烟萝冷笑,“说到‘捩转黄泉’之术,若非你当初对她下毒,我又何必去修习?”
“你……原来你早便知道?”烟萝面色瞬间苍白,“难怪你要修习‘捩转黄泉’为她延续命星轨道,如此说来,你早就打算与她同生共死?”
“知道了,却也晚了。”朝阙看着面前的女子,忽地叹息,“烟萝,你年纪虽轻,才干却足以称傲七宿,不然我也不会独独收你为左右臂助。本来你对小岚下毒,我该立即取你性命,但念及旧情,我朝阙却是第一次对人心慈手软。”
“心慈手软?”烟萝肆声长笑,“好个心慈手软,你肯为她而死,却不肯为我而生,如此,我是该谢你了?”见对方默然不答,又是一阵涩笑,转向怒目横枪的少年,单膝跪下,“大司命罪责虽重,但却俱有情由,请王主念在他振兴玄龙一脉,且折寿救了泠王性命份上,从轻发落。”
“如此自私的占有,你以为便是爱么……”煌融低低冷笑,“朝阙,难怪岚姨曾对我说,你虽才智横绝,韬满机略,内心里却还是个孩子……”看到大司命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惜,少年讥讽道,“莫要以为凭你们区区几句话就能宽宥罪责。烟萝,你与此獠沆瀣一气,还有什么资格为他求情?”
“好,好个沆瀣一气!”朝阙不待烟萝再开口,拊掌大笑,“便凭你这性情,谁能想到竟会是炼缺的儿子。等再过几十年苍王驾鹤,龙族在你手上必然又是一个盛世。只是不知到得那时,炼缺回来看到并不被自己挂怀的骨血竟有如此作为,该作何想?”
“嗷——”龙牙枪蓦地一震,便有潮水般啸聚的龙吟刺破虚空。煌融眸光遽烈,亮如妖鬼,已是狂怒难禁。烟萝不由骇然失色,深知伤重难支的大司命绝难接下对方这崩决风雨般的一枪。猛咬银牙,从腰间抽出一根九尺软鞭,横鞭挡在朝阙面前:“王主莫要轻举妄动,如今玄武七部有一多半已归顺大司命,便是汐容的斗宿一部也不敢轻犯于他。牛女两部远驻混沌荒原和玄瀛山,尚持观望态度,若是当真斗起来,王主自认胜算几分?”说着瞥了瞥一旁照看泠王的白衣少女,“况且凉瑶姑娘不过是个凡人,若是各宿争斗起来,王主可能护她万全?”
“你威胁我?”煌融面色愈怒,心中却冷静下来,抬目望了望火螭园外。烟萝见状只当对方生出顾忌,笑道:“末将不敢。只是以大司命一身周全换得王主与凉瑶姑娘两位安然,末将自觉并未占得王主什么便宜。”
煌融沉吟半晌,看向两人:“如此,我今日便暂且放过你,但你须得交出碎轨之杖,免得再去贻害他人。”
“嘿嘿……”朝阙微微哂笑,“果然,这便是为何只有王主独自出现在此的缘由了。”蓦地扣住烟萝肩头,静静问道,“我之前交代的事情,可曾安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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