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流水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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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部营盘驻地离北海冰岸虽然仍有数百里之遥,却还是避不过自万里冰海之上长吹而来的劲凛寒风,在漫天的风雪呼啸中抖颤着军帐顶端的旄麾,如同中军大帐前迎风而立的浓髯男子此刻的心绪。
“校尉为何不进账?”身后传来的这个声音冷冷淡淡,让身为一部统将的男子身上的寒意又添了几分。
男子转过身来,看到佩剑而来的白衣少女脸上的疲惫,促狭一笑:“有姑娘照顾王主,郎某在场恐怕多有不便。”
“想不到校尉身为一部统将,原竟是这样轻兀的性子,真是与初见时差之霄壤呢。”凉瑶如何听不出对方话里机锋,想到两日来自己确是不分昼夜地照顾在煌融身边,这样暧昧的接触,无论看在谁眼中,多半都要生出误解。此时遭郎行公然笑谑,凉瑶心中羞恼,也开口讥讽对方。
郎行见少女容色虽然冷淡,明眸深处却分明有了波澜,想到桀辅报信龙鹯上的嘱托,心中不觉黯然,叹道:“姑娘可还恼怒郎行之前所为?”
“小女子怎敢。”凉瑶冷笑,“校尉对王主极奉忠秉,所行不过是受桀辅大司命之托,尽人臣之能,全谏君之意,小女子钦服尚来不及,又怎么敢怪罪?”
自己虽曾提及桀辅,却也不过无心之言,连王主都未在意,这丫头竟然已经洞悉到了?郎行一怔,又审量少女一眼,点头道:“姑娘心思敏锐,冰雪聪慧,放诸修道一途,假以时日,必有所成。”见少女神色依然淡漠,似乎并不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微觉尴尬,喟叹道,“郎行虽负戈外戍,与权野倾轧的机政中枢少有来往,对王主的身世却也极是同情。说句大不敬的话,苍王身为外戚,数十年来攫取五部至权,早便引得族中不满。当年他一手酿出情殇之乱,毁去了多少人的梦想和幸福,郎某和小梦至今想起泠王所受苦楚,就会对轩辕宫中那个凉薄枉命的老东西恨得咬牙切齿。”蓦地又是一顿,苦笑,“实不相瞒,郎某嗣出玄龙部司星一脉,虽是血缘极淡薄的远支,当年也未逃过蛮越构陷,若非现任泠王在其母漪湘面前求情,只怕我北州郎氏一族,早便绝灭五部之中了。”
凉瑶心下恍然,终于明白当日自己说对方与朝阙有牵染时煌融为何那么紧张,原来郎行与蛮越竟有如此深仇。但桀辅为何要让郎行拿自己相激煌融,凉瑶始终心存耿耿,可她性情冷傲,对方不说,自己也不屑开口发问。郎行却似看出少女冰霜裹覆下的疑惑与不满,略一迟疑,叹道:“郎某虽不喜苍王,对心性仁厚的王主还是颇为拥戴的。桀辅大司命与郎某乃是多年旧识,他曾在郎某面前盛赞王主,当时王主虽然年幼,却已有仁君之象。只是他还说,王主仁柔有余,矜伐不足,来日必会为情所累。以郎某今日所见,果非虚言。”
少女有些怔忡,迷茫道:“校尉何出此言?”
郎行看了少女许久,叹息:“郎某是个粗人,心里有什么便说什么,纵然有违辅兄之意,但将心比心,若是再暗地里弄巧使诈,只怕不仅郎某自己良心难安,小梦那里也不会饶过郎某。”见少女面色更加茫然,郎行复叹,“姑娘可知我龙族祖例,王主一旦在宫中立后,便可正式统掌族权?”
少女点了点头:“岚姨确曾说过这些,而且凉瑶也知道,当今五部宗室之中,薇儿……丹霞郡主炅薇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错。”郎行点头道,“辅兄也说过,现任王主虽是炼缺之子,性子却与前代王主有些不同,外表虽然一样优柔寡断段,心中却是颇为坚忍,早便有意翻覆中州,夺黜苍王。立后之举,即使不甘,也是势在必行。”
少女蹙眉道:“以王主的性子,只怕强求不来。”
“辅兄正是担心这一点。”郎行叹道,“半年前他也曾通过汐容将军向泠王进言,想借泠王之口劝王主尽早立后摄权,无奈泠王半生为情所苦,执意不肯,定要王主不再履尘其父,选得心中挚爱。”

“岚姨此举,凉瑶明白。”少女也轻叹一声,转头望向玄武宫方向,目光中晶碎流澈,唇角有难得的温暖笑意。
郎行摇头道:“泠王终究是个女子,这般想法虽是顾惜王主,却也会害了他。”见少女猛然回首盯着自己,神色冷冽如刀,不觉苦笑,“姑娘莫恼,郎某这话虽然本出辅兄之口,却也是郎某肺腑之言。方今五部局势倾危,南天赤龙部已显露出自己要染指至权的意图。东天青龙部近来也有异动,据说璇玑列岛上龙神先祖在九幽绝狱布下的‘雷云绝天锁’竟有了裂痕。至于西天白龙部更是暗潮迭宕,绀溟二水间那样剧烈的地脉震动,身居二水滩原之中的云阳城竟然毫无动静,谁不知岐王酷爱龙驹,云阳城中牧云庭又豢有他最爱的神驹‘騄駬’,如此不加动作,反倒更惹人生疑。而我玄龙部中朝阙一党,便是以辅兄之能为,至今也摸不透他筹谋甚久,究竟为了什么。况且族中经年内乱,五部流逆势力渐长,尤以黄龙中州青焰沙海中的‘幕天沙盗’与赤龙南州魅薇泽中的雷音邪族最为嚣狂。王主若是不趁此机会固权摄统,拢纳四方,待苍王再施手腕,只怕就来不及了。”
“这么多棘手的祸胎,为何不就此悉数丢给苍王解决?”凉瑶听对方将目下形势一一道来,方才知道偌大崆峒之中,原不似表面这般风平浪静,也不由颦起了蛾眉,“王主毕竟年岁尚浅,经验不足,桀辅大司命急于要他收回实权,就不怕四方觊觎,趁势生乱么?”
“嘿嘿,若是他们有这份能耐,尽可一试。”郎行蔑然道,“辅兄早年游幕五部,效命苍王麾下,时有‘天机佐辅’之誉,苍王如今的天下,可说有一多半是出自他之谋划。桀扬一脉,天资纵拥,五部宗王,谁人不怕?只要他肯出手,便是苍王也须忌惮三分。况且若是放任苍王再如当年那般拢纳集权,贻害五部,只怕以其枭雄之性,再难扼制。”
“那又如何?”凉瑶冷笑,“连自己的妻女都护不周全,让王主如何信他?”
“看来姑娘对辅兄仍旧心怀怨怼。”郎行叹道,“其实姑娘大可不必,郎某已经说过,辅兄嗣出桀扬一脉,对崆峒运势了然在胸,唯一勘不破的,便是先祖桀扬流传至今的千年预言。”
又是那则预言!凉瑶心中忽然便觉负气,冷哼道:“如此,桀扬大司命是认为小女子来得蹊跷,定会给王主引来灾患了?”
“姑娘此言,未免有失偏颇。”郎行苦笑,“郎某也说过,这则预言流传前年,至今也难为桀扬一脉勘破,姑娘之于王主,究竟是福是祸,实难定论,是以王主对姑娘的眷顾,也便成了辅兄心中一忧。”
“校尉这话什么意思?”少女听到对方的话,雪玉般的两颊掠起一抹嫣红,冷叱,“凉瑶与王主只是朋友,可没有其他关系!”
“姑娘何必自欺欺人。”郎行微微一笑,“郎某虽与蛮越一脉有仇,却非族中那些食古不化的老家伙,并不反对王主喜欢凡间女子。虽然辅兄对姑娘举棋不定,但只看王主肯为姑娘不较生死,用出那样凶险的‘龙葬归墟’,便足见王主对姑娘的情意了。”忽然又是狡黠一笑,“姑娘如此退避,不愿承认,是否嫌弃王主身罹寒毒,命有不辰?”
“你……”凉瑶被反诘地哑口无言,偏又心中羞愤,一时再也说不出什么,只是气呼呼瞪着对方,胸脯起伏不定,握剑的指节愈发苍白。
郎行见少女被自己驳倒,心中颇有些得意,正想再开口笑谑几句,却被少女身后传来的冷厉声音噎住。
“校尉兴致虽高,在凉瑶姑娘面前,最好还是小心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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