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你往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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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极不合适宜的时刻进来,一定困惑透了。其实,就在钥匙探索着进入那把接近腐朽的锁时,秘密就被永久埋藏了。你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沉默,即使你站在我书桌前埋着眼睛,用毫不惊诧的脸色对峙我像灰尘一样跌落在你面前书籍上的目光,同时我也瞅到了你内在的声响,而那堆稿纸藏着昨夜留下的文字,它们可比你懂得在什么时候不需要发声。我感到空气接近了凌晨最寒冷时的温度。你的眼光像扫帚在屋子里扫荡,之后,我就真切地抚摩到了那份揪心的冷。啊,六月,你曾说六月已经是夏天的肚子了,它装满了所有的阳光,也就装下了所有的火焰:绿色的烈火和灰色的光芒!但你真的不应该在这个时刻来临,我也不该在此刻醒着,听凭另外一个人的眼睛按摩着我的脸。那个人对我的热爱就诞生在这个六月,也对我说过你不曾说过的话,像一个偶然或必然的机缘,比你迟一步地来到我的生命里,那时,你正是我的幸福。一个被爱者,伸出臂膀搂着两个世界,把全部的青春期抖擞在上午的空气里,一个是缄默的神,一个是微笑的刺客。你们把全部的性和美丽放在我的清晨里,要我把每一段往事、每一份灵感作为高雅的礼物,馈赠给你们。
有人在楼下唱歌,是那个一直在逃课的外语系的胖胖男生,他逃课的标志性行为就是他得逞的歌声。门外有一种神秘的响动,我知道守门的那老头上楼来了,他每日必定在此时要将时间扫荡一番。
在这块还处在清晨睡眼朦胧中的空间里,我望着你们渐渐僵硬下去,你们也在彼此的事不关己中感觉我枯萎下去。如此的情形本身并不值得书写和记忆,一次撞车只要没殃及他人,没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除了奋斗中的记者,谁愿意提起它不祥的过程呢?你也在奋斗,努力让自己在此刻走出爱情,那个人也很快明白了离开这里的好处。你的背影高大得要撑破楼层了,那个人的气味也快包围整个宿舍区了。大家突然安之若素,突然回到了生命或梦想中自己应该有的位置,比如,几分钟前,我们几乎进入**境界,几分钟之后,我们恢复了常态。而你们,谁不知道,常态是最需要忍耐和装模作样的呢?
那个人走了。这是你需要的。我并没有在你的爱情里倒下,我活得好好的,睡眠的不充足使我又疲倦而随意地蜷在床上。我的暗示是,我并没有炮制新的爱情。
我在想,当我的恨超越了文字表达极限的时候,恨的一些元素就制造了你。你可能不能领会我的这个意思。也就是说,作为恨的元素中的你,由于我的恨而成为爱,反过来对我,也是如此。我爱你的那部分元素永远青春着,但它们几乎不属于你,却又始终围绕着你,看那些恨在极端地成熟,乃至愈加诡谲,让我们彼此争斗,又彼此依附。
之后的时间,是你短暂的六月的快乐,在赶走了另外一个障眼的人的快乐。我追到了你青春的前头,回头看你的脸,多么像某年某月某个黄昏隐晦的词句,你就是在这些词句里解答了关于你生命中有我这个人的定义。
把我的手稿递给我吧,你现在还不能成为我的第一读者。倘若你首先解读了这些那些的符号,就比突然撞见今天的情形一样无辜和恐惧。手稿上需要时常变更的素材或思想,而所有男人总渴望改变目前处境的心态总不至于受到过分的谴责。但一切总能概括出一个主题,一个重要的、能成为中心的中心人物,一个让我们都感到妥帖自然的结局。结局只有一个,就像你希冀的爱情只有一个,是同一个道理。我不能在夏天刚刚露脸的时候就让你失败,青春总有青春的理由和拯救的能量,无疑,这方面你是强大的,当然,我也不例外。
那个人不是走了么?糊涂的只是那片刻的灵感,现在它正在我灵魂最不想被你触及的地方忏悔。知道么?忏悔。忏悔真的像儿童的吵架和随时随意的和好,像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对峙总不是办法,宽恕和合作才是未来。好了,抬起头来,冲两杯茶吧。

一瓶啤酒使你倒在低度的沉醉里。聚会也在低度的感伤和愉悦中坠入深夜。
音乐还像一只老鼠把尾巴拖曳在洞外一样,总让人欲罢不能地想踩上一脚。你的五官被旋律轻佻地抚摩,我立即觉得它们就像五线谱,用不能轻易辨识的符号表达所有艺术者津津乐道的内在情绪。从低音到高音,我试图用弹奏的方式从你的唇移动到额头。也是五根指头,五根生命之音的线索,深深地嵌入了你的沉醉。
有人在歇斯底里,把一首烂歌发挥到了破烂喉咙应有的效应。你从我的怀里挣扎着出来,当然,仅仅是你那只小巧的头颅小鸡破蛋壳般啄着探了出来,问那是哪路歌唱家在维也纳金色大厅的演唱,不会是帕瓦诺蒂吧?你看见了吧,帕瓦诺蒂开始在花花绿绿的灯光里,鬼子进村一样地,佝腰缩颈地,寻找着他的音乐和敌人。你说,老帕怕是完了,怎么那德性?我轻轻伏在你耳边,说,老帕在告别演出,观众都是天堂里来的,门票都是貂皮做的。你一嗤,怕是人皮做的吧。
一阵放荡的笑在聚会的中央响起,癌细胞一样扩散。
你恐惧地震一样重新像蛇一样钻进了我怀里,重新变成一只永不合适宜的渴望冬眠的长虫。我倒是像是做了父亲一般,慈祥地看自己的婴儿把感性的头伸入自己的肚子和胸口组成的怀抱。孩子,安睡吧。可我还不能唱起一支完整的摇篮曲,只好委屈你聆听我肚子里啤酒和胃液混合的浆水的合唱了,它们丰富但不危险,它们拥有层次感极强的声部,连你喜欢的低音也清晰极了。你会在它们的演绎中梦到我的,那是你在人间最美丽的梦。
也就是那瓶啤酒,你倒在了低度的长眠里。聚会还在继续,而你像周公解梦一样,突然要给我讲解你所经历过的、与现实世界毫无二致的梦境,每个人都没注意你像石碑一样竖立起来。我处于所有聚会一样的迷醉里,你的话和你的突然走开,就像一抹灯光从我肩头移开一般,我没有任何的知觉。
有人在痛哭中抱住了另外一个人。他们怪异的身体扭动如两棵被剥光了皮的树,因为彼此在冲动中的需要绞在一起。我想起了热带丛林中油棕对榕树的纠缠,最终将榕树活生生地缠死,啊,美妙而残酷的绞杀。时下,他们一定获得了最原始的人群,原始的血,原始的气息,原始的**对**肆无忌惮的侵犯和凌辱。他们闭上了眼睛。所有关于尘世的人事和状景都失去了,他们被他们所俘虏。他们要把此刻必须拥抱的人带到另外一个世界,躺在另外一种风格的拥抱里。关于这个夜晚光怪陆离的情景和一些丑陋之极的嘴脸,他们已无所顾忌。
我点燃一支香烟,像一个**将我焚毁。我知道我不能代替一切即使富有诗意的爱情或友谊,甚至我是否拥有过,都开始变得模糊。
在聚会的热闹和必然的冷清的间隙,可能羁押着一丝清醒,一丝冷漠的清醒。
你起身而去,像一片羽毛被风吹起。
有没有人敢于逮住你的背影,替我跟随你出去呢?大概没有。所有的身子与其他的身子几乎没有了关系;所有的脑袋和它们的支撑体也失去了关系。我也是如此,尽管事后我尽力找出理由为那点低度的沉醉辩护,但那时我还是离开了你的背影,让它在聚会的烟瘴中飘然而去。
你毫无疑问地走在了夜晚的前头。时间也被你思索完毕。可你怎么也该知趣,思索时间是我的事,你只能在爱情里,考虑爱情的盈余和亏损啊。
警察和所有围观的人,让沙滩变成了太平间里一张灰色的尸衣。你微睁着的眼睛,多么像两只啤酒瓶的盖子。
帕瓦诺蒂在江上,那是一只迟缓地往上游爬行的驳船。五线谱没有规则了,像一江流水深深的漩涡。你还在聚会上,在我怀里,听我宰相肚子里风帆鼓吹的船和关于爱情的潮汐。我还在你的身边,我的没有泪水湿润的目光抵达了生命所能维护爱情的极限,也照不亮你的前程了。我的手摘下了天上的雨云,却摘不到你的歌声。
我所有的文字在那一天变成了僵尸。没有任何细节可以预知聚会上你的背影的走势,也没有任何叙述告诉我你死亡的进行式,我只能推测,就像你在到达水边时对水和通过水路到天国的预测。
谜被火化。谜是那座缺乏诗意的坟茔。谜是我未来的语言。而现在,现实中的现在,仅仅是麻木和嘲笑着自己的回忆,就像那次聚会本身,就像一些无视死亡的诺言。

当我深信你还活着时,我却无力在那座你经常独自沉默的阳台上,眺望我们熟悉的天空和金沙江永久不息的漂泊。活在一个人的心中,同渴望自己的内心永远存在一个人一样,除了疲惫,就是惶惑了。
头上长出的,是庄稼,还是思想?在头颅更高的上方,是天堂,还是一生的哀伤?
你是我耕耘这个世界时最茂盛的庄稼,是我提炼生命时最深刻的思想。而今你真的到了天堂,对我的哀伤熟视无睹吗?
当我只能相信你在我日记中活着时,我返回到了那些被你采撷的玫瑰的花瓣作书签的日记里,回到二十四岁。别人正在我积蓄青春时光时经历着别的人事,你却正在经历着我,经历这本命年里我的所有患得患失,经历着**对**无言的亲睐,也经历着道德对爱情、爱情对现实最初的审问。
我抱着这些已经有些涩手的日记本,确信在本命年里得到过你。
那株芭蕉树下,你还坐着,嗑着瓜子,在我还没讲述完一个美学上的问题时,你已经打盹了。月亮被芭蕉叶挡开,你突然又询问起那个被你的盹击毙的美学问题。当一缕月光终于抹在你脸上时,你嘟哝道,所有关于美的学说都没用,那些研究美的人脑袋都有病。
你比美更实在,而你觉得自己就是美,这个比实在的说法更实在。其实你更像一只香瓜,被二十四岁啃着。香瓜比美势利多了。
你看见过我记日记,就那么一次,便让你耿耿于怀,凡是我拿起笔来,你总要歪着嘴询问或呢喃一番,咋啦,又有啥好人好事要记的?或者,是不是我把你感动了,或得罪了,你不敢当面说,要放在日记里发酵的?我如何作答呢?我和你相隔绝,不仅仅是在文字里,也在这样的日常生活里,在彼此的世界相互碰撞时的许多陌生里。
你已经住在我日记里,但你那时是多么的不屑一顾。你朝我走来,带动最早的爱情细胞喂养青春,而你说那是异性间自然的吸引,这些吸引只要正常的流露就是正常不过的了。
你那张嘴,除了精通于对零食的品评外,就是时常使用比文学语言更苛求达意的深度来评说我们的日子,比如日记,比如芭蕉林,比如化妆品和你那张经常耕耘翻新的脸孔。
有了这些,日记比小说还详细地延伸着你我,比散文更细腻和真实地记载着平凡岁月,比诗歌更主观和抽象地接近了美,有时,我还觉得比戏剧还戏剧地表演了生存的林林种种,包括一些意料之外的情节,一些故意深沉的表情和做作的应答方式,甚至,连死亡也被无意感觉到了,使我怀疑一些被认真地以文字叙述议论过的东西一旦被推到未来,就成了预言,也很快成了现实。
你还活着,这是毋庸置疑的。一想到你还活着,从心灵到日记,我就感觉不到青春时光了。如果某时某刻感觉你确实离别了我,在另外一个我浑然不知的世界里寂寞着,或者仍然处于死亡状态,我就极其清晰地意识到了岁月冷酷或坚硬的存在状态。我始终在期待你回来,我等到的是你的体香,你的声音像玫瑰一样盛开。我靠在门柱上,那些玫瑰的芬芳就停泊在我文字的海洋里。你的双手正再一次将它们采撷。
关上日记,就像关上门**的那些时辰重来了。此番该是我经历你了,经历着泪瀑从性灵高处往低处壮烈而残忍的摔落。你拿着水果却欣赏着水果刀的情景也回来了,我也经历着那把刀,凝视着那些滚动的造型被爱情吃掉。多年以后,我再度打开日记,却打不开你的心事;我重新写下那些刀刻一样的文字,却找不到你的手来探测;你已经死去,这些日记却由于你的缘故,而成为经典。
唯有空空的阳台,经历的,是比没有阳光的天空还空洞的悬望。

袖珍的城市容纳了你,却一直与我冷目相逼。我在德克士的汉堡和薯条共同吃掉的傍晚里,也吃掉了你生命的一大块。我们太多城市气的眼睛开始远离文字和音乐,残留在注视里的四只眼睛成为城市初夜的照明,其实,不就是那些绚烂而俗气的华灯么?
我如果知道世上见最后一面的方式是这般呈现的,那我一定发誓如果暂时不接受你的邀约肯定不是我的心生锈,我的音乐出毛病了。那么多熟人和已经陌生的熟人一起在晚上相会,你那么热烈的言辞,怎么看也不是你第一次看我时的那张嘴发出的。你笑容里蘸了太多的番茄酱,涂了太厚的残阳。你坐在靠窗的位置到现在我还经常去落座,可在你起身后我就再也找不到原模原样的感觉了,甚至怀疑也不是原来坐的地方了,甚至连坐的地方也不存在了。我更多的心境是舍不得那景致,那你是不是也舍不得我,一定要在那么多熟人的陌生和陌生的熟人造作的聚会之前,庆祝别人死亡一样诡谲地喝着大杯加冰的可乐,说是为了我们一生能这么百事可乐着?

那黄昏太悠久了。马掌街和仁和街交叉的这座快餐店上不粘天,下不着地。粘天的是城市秃谢的头颅,着地的永远是一些普通而平安的人和那个每到黄昏必定在农业银行门口出售旧书旧报的白须老头。我在他的书摊前经常停留,也购买到了很多我需要的书。而你,却从来对这样的地方和人都不感兴趣。你不明白我是如何快活地在里面挑选,你只习惯于在服装店化妆品店里挑选,我们殊途却也不同归。
那天我们也坐得太深沉。你已经看到了你的将来,而我,却一时间看不到自己的现在。
可你还是开始注意到那个正将大捆大捆的旧书旧报整齐摆放在油纸上的老头,似乎想知道他的身世,年纪和遭遇,还有他的妻氏儿女。我说,从一个老人看年轻人走路和打扮的神色,就能判断他的儿女对他是否孝敬。你说有道理,有自以为是的道理。我说,任何感情和理论,都是自以为是的产物,广告宣传是自以为是的集大成者。
你已经逃跑,在沉寂中逃跑。你的皱纹挽留不了青春,你就让眼睛变成蜘蛛,在脸上编织网络,干脆向我挑衅:我就这么老去,你怎么着?
你说,走吧。我说,好,走吧。
你说,到哪里去?我说,是啊,去哪儿呢?
已经逃跑了的你,躯壳完美。没有逃跑的你,看着我,就像我鉴赏一件文物一样望着你。我们共同失去的东西在傍晚即将被袖珍的城市吞噬时,像一句悼词,从德克士开始上路。
而你完美的计划,月出东山一样,开始在黑暗和阴谋一样的星辰之间实施。

那些打听你的人,和你预料的一样,并不都是真正的唠叨和念想。对别人的爱情幸灾乐祸或欢喜看热闹稀奇的本能,是与生俱来的,就像一个人到了另外一个地方,总有一些心有不甘的关切者在网上问,好久不见,过得该还好吧?你回答说还好,对方问,真的吗?你怎么回答呢?他们又说,过得好就好,其实言外之意,你过得不好才是好哪。
其实我也不知道你在天国究竟过得好不好,我害怕问你,一切答案在得到前后都是快乐,折磨人的是沉默的过程。我过得好不好呢?想必你在天上是能看得极为明白的。你是我的人,我所有生存的现象都不会更改,即使我还向往着往更远的地方旅行,那些对现在的你来说,根本算不上距离的地方,你秀雅巧致的脚趾一蹭,就是人间的万水千山。我是不是你的人呢?好像你曾经肯定地给予我答复,但那肯定似乎始终不牢固,也许所有爱者就是在爱含糊其辞模棱两可中进行爱情演义的,说得太透彻,就像脱得过于**的**,怎么看都是泥巴尘土和一股怪异的气息,美感大概就只存在于雕刻塑像和一把锋利的刀刃上了。
和我一样熟识你的人,还在问我,难道你就没留只字片语的遗嘱么?
你若是富甲天下,如果高贵万千,他们问起的遗嘱才能具有煽动性和诱惑力,我也可以满足他们的**,以小说的方式记载你。但我总不能让他们满意,到你死时,我都不愿意知道你物质方面的一切。他们太愿意相信物质的遗嘱同爱情之死一样,有同等的魅力。
只有你的父母,你那永远忧愁着的姐妹如你的死亡一样,一直缄默着。他们和你不一样,可他们又和你多么一致,对一切已经来临的事实,总那么宽容地接受,那么善于在寂寞中忍受。你死了,他们也流了泪水,而你真的死了,他们无话可说。
只有你唯一的朋友,她从远方赶来,话未出口就泪如泉涌。她的哭泣就是对你前生最好的问候,最贴切的友谊。倘若她要打听,那一声声悲凉的声音,就是最好的打听了。她要了一张你和我的合影,还是在泪眼婆娑中,看模糊中的我和清晰中的你如何将爱情一次性地消费在一张柯达相纸上。
她是你唯一的知心朋友,这一点,我将像记忆你一样记忆而且珍藏。
她说你从不愿意屈从于别人的意志,连起码的劝告也无动于衷。你和她是从小的朋友,她对你,就像你对她一样了如指掌。
她说你嗜好喝酒,曾经梦想做一个山寨大王的押寨夫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你比嘲笑大粪还厉害地嘲笑过小女人小男人,珠光宝气的妇人和油光水滑的老男人,炒股的迷醉和房地产的泛滥。她要你回到现实,你说,现实是什么?是你,还是爱情,还是钱财?
你爱!所以你恨!你透支了一个女人所有的温柔和敏锐的洞察,剩下一个连我也不曾知晓的你,让我爱着,而今却后怕着。
你抽烟么?那么多的日子,你的心灵为物质世界冒着火,为现实的逼仄而生烟,你能陪我抽一支红塔山,或者节省开支去买软中华来好好享受?
抽烟的女人是幻想者也不敢幻想的神仙。喝酒的女人是现实者勇敢面对现实的物质女人。你死了,还有更多的烟女酒妇在挥霍这个世界。
她抽烟了。她是以这种方式打听你和你的天堂,还是仅仅作为一个朋友妥帖的招呼?
她乘着烟雾,像你乘着黑暗之光一样,绝尘而去。我的生活恢复了早年的样式,而它们是寂寞人生的样板,需要你,却又不得不需要这份煎熬。

在你长期居住的城南,我花费了大力气才找到你的“租界”地。它那么隐秘地躲在一堆古老破败的老式建筑群的腹心。你一直向我保守着的秘密,原来就是这么一间六平米的房间。你不需要人世的时候,就一个人隐蔽在这里。倘若你真的不需要人世了,除了死亡,想来你必将在这里冷目寒心地过完尘世干净或肮脏的一生。
这是真的吗?多年来,是谁,或是什么事情让你如此苦心孤诣地为觅得这方“洞天”,既可观照内心,又能体味世态?
老板娘见了我,不经意就吁出一口气。我原以为是你的形象或个性使她难过或厌憎,让她受了你气质的压迫,如今见了我,总算换了一重天一样获得特赦了。实在地,这女人的肥胖也显得那么练达,一张脸虽然俗不可耐,却也见生活着的艰辛和那股子永不向生活妥协的神韵,可她屈服于你,你比她究竟多了些什么呢?苗条,还是读过几天书的矜持?
但我很快发现,她的舒坦之色不是我解放了她,或通过我将你战胜,而是她终于可以在一通不着边际的话后,让我明白你还欠着她两个月的房租。
她不知道你死了。可一个聪明的女人总能通过细小的情节或一个脸色就能找到她想要的答案。她一直不明白你怎么两个月不来了,而她以为自己在尊重你租借她房子的权利而一直没有将这间屋子租给别人,是一件积德的行为。现在她肯定知道你究竟怎么样了,而且她在我把你的遗物一件见地放进一只大箱子时,问,那小妞,她怎么了?她不来住了,还是?
还是什么呢?难道我告诉她,你已经在某个夜晚,团着啤酒的麦芽香,从一条大江去寻找楚国的那个诗人屈原的皂靴,或已经变成一条美人鱼,在东海伺候龙王爷么?吓唬她也罢,提供生活佐料给她也罢,唤起她的同情也罢,都没多大意思。
我拿起床头上的照片,你还是那么冷眼冷色地看着我,看着这个房间,审视着这个你已经失去了凭依和身份的俗世。老板娘说,喏,就是她。我笑了笑,当然是她。啊,当然是你,当然是你居住过的地方。而今我成了你最忠实的清洁师和收藏者,我还要知道,在我感觉到的爱情世界之外,你还在构思什么。但我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我除了为你整理收拾这世间的物质,你所建筑的世界,与我又有多少关联呢?
老板娘宪兵一样盯紧了我,那神色真的是在琢磨我会不会像你一样冷不丁地溜走,让她失去一份可观的收入。她如一只超大的熊猫站在我身后,使我脊梁发麻,腰上酸胀。她就像四面的墙壁,老得发黄,却总不肯倒下去,总那么充满疑惑、怀疑、仇视和势利地瞪着你。当你回头看着她,她立即又将紧凑而肥圆的脸松垮下去,破裂出一些笑意来,鸡呀猫呀地说着一些废话。
你欠的房租共三百元。当她装着几百块钱实在没关系的神色迅速接过三张大票子的时候,她立即成为一个仁义美丽的女人,一个习惯于点头哈腰的厨子,一个小人得志般的得意,一个正常女人正常的笑容,一个开始通情达理的老板娘。
她步履轻快地出去了,壮腰变成了一支小夜曲。她说你慢慢收拾,不着急。小兄弟如果想在这儿住一宿,也不成问题。
多好的女人。你一定看见了这情形,一定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她的气味消失,你就回归了。一切你使用过的物件除了一点灰尘,都十二分保留了你生活的特质和韵味。一双精巧的拖鞋还放在床前,仿佛你刚刚沐浴出来。
收拾完毕,我告诉自己尽快离开这里。老板娘目送着我拐入有股异味的小巷。她在我的背影上贴上了你的名字,还喊了话,大概的意思是,你有空请来同她作姐妹说说话,你没住的地方了,请还来她这儿住。
当我感到自己今生也许再也不会到这小巷里来时,我突然想,莫非你还居住在那间六平米的屋子里,而且是永远居住?
回过头去,这片破烂的居民区被附近开发区巨大豪华的楼房压迫得只剩下一片青黑的颜色。老板娘的脸突然比你更清白地彰显在这片瓦砾残巷中。也许,那正是你的形象,在现在开始预习多年以后,预演着你老年的电影,一部花花世界里的黑白电影。

我预计将生活挪移到另外一个地方,将工作的环境从此处迁徙到彼处。爱情呢?我能举目将一切爱过恨过的爱情世界迁居到另外一个地方么?你不要误会,我知道你一直在关注着我,我在深夜里独自落座到接近愚钝之时,我都能感觉到你的眼睛和体香,但我准备离开,真的和你的爱情没有关系。我可以带着你离开,到另外一个地方安家落户;我也可以将你留在这里,我的青春毫无疑问和毫无保留地留在了这里,它陪着你,已经足够了。
而你早已先我远离了川南,像年纪拽着岁月,悄然而残酷地往生命的末端进发。苍老和衰败正等待着任何一个人。而你先行走了。不同的是,你已经不必经受衰老的侵犯,不再为牙齿的松落感叹人间美食,不再为行为的迟缓而嫉妒年青的舞者,总之,人世一切在人生暮年所应该遭受的身体的罪孽和寂寞的折磨,都和你无关了,就像我现在的离去,其实真的和你没有关系。
你还存在,合理地影响着我,比如我该抛弃什么,该在心里留下什么。你一直在我静止或移动的身子和灵魂旁边,指点着,评判着。我知道,经历了死亡的你,比任何时候都充满着合理的精神。
那还是我们的龙眼树,百年后,它们还会在我们的窗下,沧桑而不古板。那是我们经常捉目而凝的远山,千年后,它们还能为我们稀少的清晨和繁复的睡眠吐出一轮朝阳,在唯美者和老年者共同分享的黄昏之后,为我们挑来半规新月。那是我们的爱情,千万年后,上帝或者人世最后一个懂得爱情的人,对我说,你依旧是我的。
我着手整理我必须尽快运走的物什,十几大包书籍和杂物把我累得只呼唤你的名字。是一个高个子的学生帮我打理完这场劳作的,他已经成家,生活把他打造成了一个精干的人。然后,我写上我自己的名字,在搬运汽车尖锐的叫声中,把它们投进了集装箱。
往后,还有没有爱情伴我呢?或者,在我离开一个熟悉之地的时辰,还有没有一个人助我一力,让我很快地进入轻松境界,心无旁骛地想你呢?
又想起你那间六平米的屋子,在看看眼下我这间要大得多的屋子,不久之后,它们都将空空如也,或者住进来陌生的男人或女人,会有新的爱情和友谊流行,也许长久,也许短暂。但再也没有人会想起我们所拥戴过的青春时光,叙述我们那场不长不短的爱情,问一声:它们的主人如今可否无恙?
可你在哪儿呢?在我即将启程的时刻,我才意识到我又将一个人踏上旅途,一个人再度品尝生命里必然而永恒的寂寞。你已经不是引领者,我在车票的数字上再也读不到你的年龄,在众生的脸上看不到你的微笑,在一个又一个的站台上,也不再有你的身影和惊喜的呼叫。没有了你,我已经到了你无法感知的惶乱与疲惫的年岁。你也没有了我,你那么轻易、那么平静、那么恬淡地把死亡传递给了每个熟识你的人,包括我,包括我在未来降生的爱人。
这些文字写下了,它们因你能否延留?
所有关于你的一切依旧不太明朗,它们在我开始安谧的新居所里居住,我不得不承认这一切依旧关系着你,并一次次把我带回那个啤酒香萦绕的黑夜,而你究竟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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