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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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缭绕,顷刻已如浓墨入水,漫染天幕。风撩起她的衣角,顺着襟口激在皮肤上,微微带寒。
舒仪倚着行帐,远眺宁远侯和蔺涛谈笑风生。隔了十几处的篝火,耳边不时响起嘈杂的哄笑,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谈论什么。可他们所谈的内容,她几乎已经猜到了,唇畔轻含起一缕笑。
她记得,舒老从不轻易赞扬别人,心里看得越重,面上越是要放得轻,而舒家众多子弟中,舒轩是最被忽视的。即使老练如淮南剑客卢昭,对舒轩也仅仅含蓄地评了一句——利剑寒芒,十年一显。
蔺涛怎能不起惜才之心。
眼看到宁远侯不住点头,舒仪预感到已经落槌定音。心突突地跳了两下,笑意淡敛,心里无端端地有了些惆怅。
她的弟弟,在今日已定下了前程,昆州无战事,却有最好的军队和将领,只要顺着这条路,以舒轩的出身和才能,何愁将来不能成为一方权贵。
事至此,这次的秋狩也算是功德圆满,可她在这样的圆满中竟然不能全然感到高兴。从八岁开始,她与舒轩同院相处,少有别离,而今日,就要以这样的方式与他分别。
她极目远眺,却最终落在舒轩的身上。舒轩坐在一群年轻军士中,谈笑风生,抬起头,正对上舒仪的目光,他笑着高举酒杯向她示意,一半的酒洒在了衣襟上,落拓不羁,瞳仁里似是蕴了一斗星辰,皎皎生辉。
三日的秋狩伴着蔺老将军的朗朗笑声飞逝而过。
一清早,王府的侍从已列队整装待发,舒仪的骑术不佳,所以另备了马车,紧随宁远侯之后。
蔺老将军极看重舒轩,三日来带在身边亲自指点,临分别才让他缀在侯府队伍后方,以便话别。
舒仪准备了一筐道别的话,临话别竟不知道如何开口,失神地看着舒轩,好半晌才说了句:“送你的信鸽要看好了,得了空就给我写信。”
舒轩的睫毛抖了一下,轻轻应了声:“军营离永乐城不过大半天的路程,我会时常回来。”
舒仪露出笑颜,盯着他俊秀的脸庞看了一会,眼光顺着落到他的肩膀上,年初的时候,他才和她齐头,现在已经比她高出一截了,由此可见,男孩子真与姑娘不同,迟早要同苍鹰一般,高飞澄空。
队伍前有马匹不耐地甩头刨蹄。
晨光愈盛,已是不容担搁。舒仪抬起脸,口中叮咛:“你要好好保重,别被那些老兵蛮子欺负了。”话出口,自己也觉得有些杞人忧天,不由扑哧一笑,看了舒轩一眼,转身离去。
才走出三步远,正忍不住想回头望,舒轩两步追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眸里流转着琉璃般多彩而又深沉的目光,声音沉稳有力:“姐姐,你说无视世间规则的人是最鲁莽的,招人忌讳。”
舒仪茫然地看着他,并不明白为何会在此时提起这个。
舒轩突然把头凑到她的耳边,呼吸间的热气窜进舒仪的脖子里,白皙的皮肤上淡淡地熏上了一层绯红。她轻轻转动脖子,正想避开。
舒轩喃喃仿若低语地说道:“可那种鲁莽,却总让我莫名地羡慕。”话音落,他偏首在舒仪的脸颊上轻轻一吻,稍触即放。
脸上那瞬间的温热让舒仪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表情一下子僵硬住,脸上有些火辣辣的烧。
离他们两人较近的几个侍卫和士兵都诧异地瞪圆了眼,倒吸凉气。
舒轩坦然含笑,并不看四周的人,站在晨光中的身形如同一支孤傲的劲竹,目光在舒仪身上留连再三,终于转身离去。
一直到上马车,舒仪都没回过神,掀起车帘,探出大半个身子往后张望。苍龙旗蜿蜒如同一条淡青的溪,隔地太远,什么都看不见了。连舒轩最后的表情,她都没有看清楚。
车内放了一个五瑞图绣纹的锦团,舒仪软软地倚着。耳边马蹄声如踏碎冰,嗒嗒地一声声像是落在心间。她想起幼时和舒轩玩耍的种种,心中一酸,转眼脑里又闪过刚才的离别,一时心跳鼓噪起来,就这样杂乱地思七想八,眼皮沉重,竟不觉睡去。
眼前一片迷雾袅袅升腾。
恍惚间听到一阵似笛又似箫的乐声,她寻着声一路探寻,走了许久,雾色渐渐散去,远远地瞧见灰白挺立的身影。迎风站在树旁。连着几日下雨,绿荫团团的树洗尽尘埃,露出翡翠似的碧色,生生地衬在他身后。
她没有出声打扰,蹑手蹑脚地靠近。树下人嘴中含着一片叶,吹着一支清扬的曲子。也许是山路泥泞,灰白的衣袍上沾着不少泥点,这样些许的狼狈摆在他的身上,越显得他姿态从容风雅。她走到一旁,对着他俊雅难言的侧面,脸庞悄悄染上红云。
一曲结束,他回过头来,正对她的方向。对上他如墨的黑眸,明知这是一双不能视物的眼,她依然有种被看透的感觉。带着笑,甜甜地喊:“师父。”纵身扑了上去。
他伸出手接住她,任她抱了个满怀,淡淡梨花香扑鼻袭来,他呼吸为之一缓,不着痕迹地轻轻推开她:“还没改掉急躁的毛病!”
“师父,你也说过,人的本性是很难改的。”
“这是我教你用来识人,不是用在自己身上做为借口的。”他的声音清冷,让人听了不由得心里平静。缓了缓,接着又问,“今日怎么晚了?又被夫子留堂了?”
她忙辩:“才不是!我今天是偷偷去听别的课。”
他眉头微折:“为什么需要偷偷听?”
“师父也有不懂的,”她眨眨眼,似乎发现一装极有趣的事,“师父,你听听,院子里是不是很热闹,今天是三哥娶妾呢,清早我路过院子,听几个老嬷嬷说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在洞房前教新娘子……”
饶是平静如他,此刻也不由脸色微变:“你偷偷去听?”
“谁让她们那么偷偷摸摸,我和小轩躲在房梁上,谁也没发现,哪知道她们说地比夫子还难,听都听不懂,我和轩在房梁上蹲了一个时辰呢,脚都麻了!”
她说完,示意般地捶了捶腿,笑盈盈地望着他。
“你……”头一次意识到教导她多么艰巨的任务,他一时难以言语。
“那个嬷嬷说,洞房会很痛,要新娘乖乖躺着,不可闹不可吵。难道三哥要在洞房的时候打新娘吗?师父,你说我晚上要不要躲在洞房里,等三哥打人的时候跳出来拦着?”
“不行!”他闻言立刻喝止,一贯清冷的脸上竟有些别扭,“这是夫妻之间的事,旁人插不了手的。”
“咦?跟嬷嬷说的一样,师父你也懂吗?难道刚才你也去偷听了?”
“……”他无语,最后一叹,“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她扮了个鬼脸,坐在青石上摇晃着双脚,抬头望着澄空如洗。今日见到了师父,又不用练武,心里偷偷高兴,脸上笑成一团,轻唤:“师父。”

“嗯?”他应声,声音又低又沉,春风般薰人欲醉。
“师父这次能留多久?”
他微微一笑:“一个月。”
一个月……她闻言,小小年纪长叹了一声:“嬷嬷说,做了夫妻可以一世相守,师父总是来去匆匆,每次停留都是一个月,师父不能长留,是因为同小仪是师徒,而不是夫妻吗?”
他猛地一震,浓极了的眸里暗沉了下去,黑夜似地把光芒吞噬。
她却没有瞧见,笑望着远方,眉毛弯弯,便是四月春风吹拂下的杨柳亦没有这般柔和,被那淡淡的暖风一吹,脸上漾起笑掩也掩不住,甜地像蜜。
“这个世上我最喜欢师傅和小轩,如果能长长久久和你们在一起就好了……”
她侧过脸,一抬首,甜美的笑瞬间僵硬。
师傅很少笑,可为数不多的笑容每每叫她自惭形秽。她总以为,那样春风沐人的笑就是师傅的笑容了……今日才知大错特错。
空气不知何时渐渐退却温度,她眨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他薄唇紧抿微弧,似乎是笑,却仿佛是冰雕而成,冷地让人发寒。
她怔怔地仰视着他,茫然地张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唤:“师父……”
他未闻,冷洌的面上似乎交错着迷茫,疑惑,忿怒,空洞的眸底沉淀着剑一样的锋利,冷漠地仿佛能将人刺个千疮百孔:“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居然就已经不尊礼教,妄顾伦常,长大了岂不更是无父无君,这就是我教出的徒弟?”
舒仪遍体发寒,猝然惊醒。
那本是她揉碎了再藏到内心深处的记忆,事隔多年,梦中却一如昨日。
她浅浅一笑,只觉得心微微疼痛起来。
七月末,昆州稀稀落落地下了两场雨,把满城秋色氤氲在一片烟雨中,入目好似一幅意犹未尽的泼墨画,浓淡相间,动人心神。
自狩猎归来,王府中的宫人们惊奇地发现宁远侯有了些微的变化——他一天用四、五个时辰处理公务,其余的时间勤练骑射。他初到王府时处处谨慎,对待下人极为疏冷,言谈间的沉稳给于人一种刻意的感觉。而今,他渐渐有了将要成为昆州王的自觉,眉目间亦多了一分淡定,对昆州境况判断的精准和遇事处理的手段日渐高超。身边又多了谋士罗弈,更是如虎添翼,处理起大小事务显得游刃有余。王府里的老宫人背后无不赞扬,只说是侯爷越来越有老王爷的风范。
离继承昆州王爵位的日子越来越近,王府上下忙成一团。昆州官员无论大小都送了礼,这次却没有人再敢借着名目送歌姬美女。如此这般到了八月初,京城各处的重礼也陆续到了,其中还包括四位皇子。
在尉戈注意到礼单上四位皇子的名字时,明显有些惊讶。
罗弈淡笑着说道:“这些礼,三分是给老王爷面子,七分是看在苍龙旗的份上。”
尉戈爽朗一笑,并不介意他的直言,等看完三皇子的礼单,又是微微一讶。
罗弈瞟上一眼,原来三皇子送了一双上好白玉簪,心里也不由暗奇,人人都知道侯爷遇刺,妻妾皆死于覃乡,所以礼单中并无女人用物,为何只有三皇子别出心裁?
宫人奉上的紫檀木匣子里静静放着一对白玉簪,精雕盘枝玉兰,色泽光润,不带一丝瑕疵,素白如雪,微光流转似真物一般,直欲有暗香拂来。
尉戈打量了一眼,便觉得舒仪肤色如雪,与这玉簪别无二致,笑道:“正配舒仪。”
宫人们早已习惯。凡是礼物中有别致精巧之物,宁远侯总会精心挑出送到云归阁,一来二去,众人也看出舒仪地位超越,越加不敢怠慢,送到云归阁的必然就是王府最好的。
白玉簪就这样到了舒仪的手里。
她也好奇三皇子为何送这一份礼,却也并未多想。
八月初八,宫中突然来了人,由宁远侯亲迎。王府的人久经阵仗,都知道宁远侯要继承昆州王爵位,又赈灾有功,此刻朝廷派人来也属正常。
那一日舒仪正与罗弈商量大典的细节。远远地瞧见一抹紫色的影子飞快往归云阁跑来,等走近一看,原来是她的贴身丫环披芳。
披芳进了阁,脸颊通红,慌张道:“小姐不好了!”
听到这句话,舒仪眼皮一跳,心想披芳打小就进了王府,举止乖巧,不是信口开河的人,她说不好必然就真是不好了。问道:“我哪里不好了?”
披芳重重喘了口气,说道:“宫里来人了,一个是宜寿宫的女官,另一个是御前画官。”
舒仪与罗弈对视一眼,奇道:“派这两个人来做什么?”
披芳面色变地有些古怪,声音也迟疑起来:“画官来为小姐画像,女官是来察看小姐的品行。”
为她画像,察看品行?舒仪觉得脑子里像缠了好几根线,理也理不过来,含糊成了一团,问道:“为什么?”
“小姐平素聪明过人,今天怎么糊涂了,”披芳急地脱口而出,看到舒仪面色如常,这才又道,“这是要选妃啊!”
“什么?”舒仪一惊,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罗弈也疑惑不解,看了一眼披芳,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披芳道:“刚才奴婢路过麟德殿,看到侯爷身边的赵宝,他同奴婢说,宫里来的人,一个是宜寿宫的女官,是三皇子的生母——宁妃宫里的人,她是奉命来察看小姐的品行,而画官来为小姐画像带回京中,听他们说,小姐马上就要被选为三皇子的侧妃了!”
舒仪懵住了,一时对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惊疑不定。舒家自成为门阀起,先祖皇帝为堤防舒家势大,严禁舒家与天子血脉通婚。三代以来,已成为不成文的规矩,舒家虽然势大,也从来没有与皇家有过嫁娶。
她怎么会被选为三皇子侧妃……
罗弈显然也对此事疑惑不解,他并不知道舒家与皇家不能通婚,只能想到,太子的生母是四大名门的展阀出身,而四皇子身后则有刘阀为后盾,莫非三皇子想和舒阀结亲?
两人面面相觑,而舒仪的面色更是复杂难辨。
想了一想,舒仪决定要到前殿看个仔细。
她自小和舒轩调皮玩耍,又偷偷习武,一年倒有半年的时间穿着男装。今日有宫中女官在场,她亦不敢鲁莽,回房重新换了衣裙。
舒仪选的衣裙极为别致,三领窄袖,袖镶锦绣,雨丝锦的料子经线细腻,裙褶宽大,金丝镶边,腰带与袖边上都绣了花鸟纹饰,更见华丽。将乌发用金环束起,她带着披芳文绮往麟德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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