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命运交叉的赤壁

众所周知,曹操是一位诗人,所以当他用肥厚的手指翻开惠特曼的《草叶集》时,心中涌现出一股人文主义者特有的丰沛忧伤。用竖排版印成的隶体英文字母如同灰色的蜘蛛网一般纠葛千转在唇齿之间,以玄妙的平均律旋转着、
众所周知,曹操是一位诗人,所以当他用肥厚的手指翻开惠特曼的《草叶集》时,心中涌现出一股人文主义者特有的丰沛忧伤。用竖排版印成的隶体英文字母如同灰色的蜘蛛网一般纠葛千转在唇齿之间,以玄妙的平均律旋转着、飞舞着散入被夕阳渲染成酡红色的夏日黄昏中:
有着漫无边际的巨浪的大海,
呼吸宽广而紧张吐纳的大海,
大海是生命的盐水,又是不待挖掘就随时可用的坟墓,
风暴的吹鼓手和舀取着,任性而又轻盈的大海,
我是你的组成部分,我也一样,既是一个方面又是所有方面。
曹操曾经在东边的碣石亲眼目睹过大海,那对于出生于内陆的他来说是一片全然陌生的辽阔视野。泛着苍白泡沫的海浪在西南季风的吹拂下缓慢而优雅地翻卷着,墨绿色的海平面宛如巨大透明鱼缸里盛满了液态的祖母绿宝石,但那得熔化多大的一颗宝石才能够填满这样的深壑啊。它看上去深邃不见底,虚化的边界甚至蔓延至视线与地球曲面的切点,宽阔到无法用任何东西去比喻它的博大。
那一次,曹操至今还记得很清楚:面对着大海,他第一次产生了无可明状的失落感,那是一种深刻而鲜明的负面情绪。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碰触这一片伸展到宇宙尽头的领地。大海的广袤蕴藏着无限的未知,而无限本身孕育着不受束缚的自由,无人能够君临。
这就好像是将一本预言命运的烫金大书摊开在眼前,然后一个声音俯在耳边轻声呢喃道:“你可以看到命运,但却不能改变什么。”这番言辞总让人卑微地弯下腰去,潸然泪下。
当时站在曹操身后的是荀彧,这是一位留着两撇向上翘起小胡子的斯堪的纳维亚人,喜欢穿着米黄色的灯芯罩衫,安静而谨慎。他总是站在曹操的身后,象为恺撒捧着皇冠的奴隶一样,时刻提醒着世间的一切帝王:“这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
“荀彧,你观沧海,在想的是什么?”
“天下。”
“我和你想的却有些不同。” 曹操眯起眼睛,寥落的涟漪在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荡漾开来。荀彧对这个回答微微有些惊讶,他挪动了一下嘴唇,侧过头去表示自己在倾听。
“我想到的,是世界。”
这在语意学上是两个同意词,第一个词带有强烈的古典青铜气质,而后一个更接近一个诗人所追寻的意境,丝绸般的柔顺缥缈。
“我不明白,主公。” 荀彧呼吸着带有腥味儿的海风,远处的海鸥飞翔,他体内流淌着的维京人的血在沸腾。
“天下可以问鼎,而世界却只能感怀。”
君臣二人都陷入了微妙的沉默。荀彧能够听到曹操体内的两个人格正在激烈辩论,铿锵有力,火花四溅。诗人在欢呼,野心家则阴沉着脸用宽大的紫色袍袖笼住双手,象是丰收庆典中一个煞风景的不速之客,在狂热的气氛下依旧冷如极地冰川。
两簇神经冲动忽而纠缠一团,忽而各行其事,各自操控着神经元纵横在大脑髓质之间,用生物电刺激着颞叶和基底神经节,幻化出许多情境,这是他们辩论的方式。当诗人的冲动占据上风的时候,曹操吟出了《观沧海》,然后用铅笔把它潦草地写在《草叶集》的空白处,许多年后引发了文献研究者的种种揣测;然而野心家运用诡谋和理性一步步取得了优势,最终夺取了所有神经束的控制权,并向位于中央前回的皮质运动区发出了一个明确无误的命令。
于是曹操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并且命令护卫用宽大的镶金大纛挡在自己与大海之间,以防止诗人曹操的偶然回眸又使自己的视线触及到那片湛蓝却不可能得到的伤心之地。
“我讨厌大海,所以我也讨厌江河,以及其他一切水物,它们是那么地奔放,那么地难以驾驭。”
几年后的赤壁,野心家曹操手持着精心锻造出来的大槊,对自己的臣下缓慢而沉着地说道。长江就在脚下安静地流淌着,但诗人的情绪并未完全消失,它一直潜伏在潜意识底层,忧伤从思绪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曹操终生被这种轻度人格分裂的头疼症状所苦恼。
喜欢英雄史观的历史学家陈寿在撰写《三国志》的时候,曾用迷醉般的崇拜笔触写道:“太祖武皇帝的大槊如同盘古的利斧,切裂了整个长江的剖面。”没有人注意到曹操南征的深层次心理原因,所有人只能远远地仰望这位孤独的丞相,靠着一个模糊的背影和辞句严厉的诏书来揣测他的内心。
“距离会产生理解的偏差,就如同直线行进的光会散射一样。”科学家马钧总喜欢这么说,他发明了井阑和投石车,前者用来摧毁人们,后者用来摧毁人们在这世上留下的印记。当后世的人们企图追忆前生时,已经没有任何痕迹可供他们凭吊。时间的距离产生了空白,于是大家只好依靠自己的理解——错误理解——来解释。
总之,在那个特定的历史节点,曹丞相突然宣布要南征。这个消息象野火一样燃烧至整个亚洲东北部,让所有的人都瞠目惊舌。
而此时的刘备,正兴致勃勃地在新野打着篮球。
“我们需要一个大前锋。”刘备对徐庶说,同时传给他一个球。刘备的手臂很长,假如他的长耳朵没造成风阻过大的话,他也许能跳的更高。徐庶潇洒地勾起手,篮球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形,飞入蓝筐。负责防他的张飞恼怒地握紧双拳,象个矮人一样咆哮,硬直黑亮的胡须巍巍颤抖——他个子太矮,无法防住军师。
“是的,你需要一个,因为我就要离开了。”徐庶从容回答,同时用手接住场外孙乾抛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汗。刘备露出灿烂的笑容,高高跃起,忘乎所以地摸了一下蓝板。
刘备是这个时代的宠儿,他象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活跃、好动,并且不安于平凡。在已经过去的二十五年时光里,刘备一直快乐地在中原大地上悠闲地逛着。他曾经登上乞力马扎罗山之颠,在那里发现了一只冻死的豹子,那种僵硬的安详令他叹息许久;他也曾经深入南美广袤的热带雨林,热病、酷热气候以及有毒的蚊虫差点要了他的命。但这丝毫不能稀释旺盛的冒险兴致——他甚至还有余力晨勃;刘备甚至也去过东方的碣石,并站在曹操后来站过的那块大石上眺望远处的海洋。那一片令曹操为之空虚沮丧的蔚蓝在他眼中丝毫不显得可怕。
       对于冒险家来说,未知就象是可卡因,未知越多,越促进肾上腺素分泌。
刘备饶有兴趣地用手指蘸了蘸海水,在口中吸吮,苦涩尖刻的盐味麻痹了他的舌头,让他大皱眉头,同时心中一阵兴奋。“究竟是盐中之水,还是水中之盐?”刘备问每一个见到的人,但都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对于生长在陆地上的人来说,充满流质的世界他们漠不关心。他的两个兄弟,关羽和张飞,试图熄灭兄长的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热情,但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而无功:无论是美丽的姬妾、可爱的儿子还是贵重的金属兵器都无法让刘备止步不前,没错,他很喜欢这些东西,他只是单纯无法长时间关注同一件事情罢了。刘备的愉悦来自于好奇,好奇来自于未知,未知则来自于永不停歇的变化。他彷佛一尊巨大的核融炉,必须一直反应下去以保持蓬勃的激情。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他认识徐庶。徐庶是个骑着骆驼的贝都因人、苏菲派的信徒,经常穿着宽大的白色长袍在大街上神情恍惚地徜徉,大声唱歌,他相信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达到与真神的交流。新野的群众都认为这是一个疯子,经常向他投掷石块和吃剩下的木瓜。
刘备刚到新野的时候,在可以并行五辆马车的宽阔大街上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伸开双臂在跳舞,亚麻布的褴褛长袍沾满尘土和污渍,如飞蛾的翅膀一样扇动,腰间束着一条暗红色的草绳。一群人手里拿着石块,正跃跃欲试。
刘备拦住其中一个兴奋的人问道:“那个人是谁?”
“徐庶。”
“你们为什么要拿石头砸他?”
“因为他是个疯子。”
于是刘备走到大街中央,站在恍惚的徐庶旁边,大声质问道:“你们哪一个人自认完全没有疯狂举动的,可以第一个走出来砸死他。”人群被他的话所震惊,纷纷惭愧地离去,然后刘备把徐庶带回了军营。
刘备很快发现徐庶委实妙不可言,那种疯狂的行为艺术让他简直着了迷,“这个人的长袍下全都是谜团。”更难得的是,徐庶篮球打的相当不错。这是一种充满了不确定要素的运动,介于弹性与重力之间的球体可以向任何方向移动,无法预测,所以刘备有许多理由来赞赏他。
“塞北的鸿雁一振双翅,可引发都江堰的一场大洪水。”徐庶挥舞着双手。这些似懂非懂的道理让刘备很兴奋,他从中嗅到了一丝混沌学的香味。
徐庶只在刘备身边呆了三个月,突然宣布自己要离开。刘备并没有因此而沮丧落寞,他的个性注定了要追寻一切不确定的未知,然而一旦追寻到,不确定变成了确定,未知变成了已知,也就不再是他所想要的了;换句话说,他所追寻的是他所永不能追寻的,这个悖论是宿命。徐庶的离开只是他宿命中的一个小小齿轮。
在离开之前,刘备最后一次问徐庶:“大海究竟是盐中之水还是水中之盐?”徐庶点起一支烟,吐出几个烟圈,缓缓告诉他:“去找诸葛亮吧,他也许能解答你的疑问。”说完徐庶跨上骆驼,扎上头巾,向西方飞驰而去,沿途留下无数烟尘和骆驼粪。
当地的人告诉刘备,诸葛亮是一个神秘的吉普赛人,住在卧龙岗。有人说他每天要吃两个处女来保持自己对大自然的敏锐,也有人说他其实是印度的一位王子,居住的茅庐用三头大象支撑起来;甚至还有传说诸葛亮只是一大堆纯粹的能量,他能随访问者的心愿变成各种样子……无论是谁,都无法给出一个明晰的描述,词句中充满了暧昧、矛盾以及主观偏见,刘备利用这些碎片无法拼出一个完整的图像,于是他决定亲自去一趟。
通往卧龙岗的路长满了茂密的蓖麻,这些强韧的植物密密麻麻地满布在黄土山梁的表面,五角形式的枝叶蔓延开来,一簇簇象肥大而贪婪的油绿色蜘蛛。它们太茂盛了,根本容不得其他植物来分享土地,无数根部似无数溺水者的双手牢牢抓住土壤,甚至当人们走近的时候还能听到它们无声的叫喊。
刘备漫步在这条路上,感觉自己回到了海上的海难现场,船体残骸碎裂成狰狞的怪兽,人们惊恐地怀抱着任何能漂浮的物品,尖叫着、挣扎着,等待着翻卷着白色泡沫的海浪逐一把他们吞噬,然后被暗藏在蓝色海水中的白鲨用利如长矛的牙齿咬的粉碎。
“这些蓖麻都是溺水者们变的,他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要抓住些什么东西,但又不知道该抓些什么;等到他们冷静下来思考自己抱住什么东西生存几率更高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诸葛亮笑着对提出了如此疑问的刘备说,他看到刘备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又补充道:“当然,这只是个玩笑。”
“听起来很有趣。”
“寓言故事通常如此。”诸葛亮用修长的指甲划过一串玉石图腾的项链,兜帽里的表情在油灯下忽明忽暗,黄玉色的瞳孔有如他身后的水晶球。两支人指骨烛台上飘着缥缈的香气。
“您知道我来的目的吗?”
“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这里可以作什么。”
诸葛亮安详地说道,然后将一副塔罗牌从锦缎中摆开来,铺在铺着紫绒布的桌面上。这一副牌很旧,色调发暗,而且边缘都已经磨起了毛边儿,牌背面是螺旋式的紫罗蓝花纹,紫白相间的条格旋转着从外围转到中心;刘备试图找出最终的焦点,但失败了,整个人反而彷佛要被吸入其中一般。
“你想要占卜什么?财富、爱情、权势还是……命运?”
塔罗牌排成一个完美的弧形,象新月。
“我只想知道,大海是盐中之水还是水中之盐。”刘备毫不迟疑地回答。
诸葛亮用手指摩娑纸牌的边缘,另外一只手轻轻搔着膝上灰色折耳猫的下巴:“您对于命运,并不存有好奇心么?”
“不,正好相反,我对于未来的好奇实在太旺盛了,不忍心让任何可能预知来打断这种乐趣。”刘备喝下一大口啤酒,那是他自己带来的,“就象是玩纸牌,如果事先就知道了手中所有的牌和胜负,那岂不是太无趣了。”
诸葛亮带着释然的表情沉默下来,他摆出一个手势,让刘备随便抽取一张。刘备用两个指头拈起一张,把它翻过身来。
一张世界。
牌面上正是一片碧绿色的大海,液态的祖母绿宝石摇曳晃动,泛出点点粼光。画面在动,每隔几秒钟就会有一次黑幕闪过,很显然,这个牌面是经由某一个人的眼睛来显示出来的。刘备仔细看了一会儿牌面,他发现视野很快被镶着金边的大纛遮挡住了。
“天下可以问鼎,世界只能感怀。”这是刘备在这张牌上唯一听清楚的声音,他擦了擦耳朵,困惑地问道:
“可是这一张说明什么?”
“仅仅一张说明不了什么,那只代表了一个人命运的河流;惟有当数条河流交错在一起时,世界才会真正流动起来。”诸葛亮一边说着,一边抽出了另外一张,把牌面展示给刘备看,这是一张魔术师。
“您在牌面上看到了什么?”
“我自己。”刘备回答,牌面上是一张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在烛光摇曳下显得困惑不已。
诸葛亮闭起眼睛,刘备发现牌面立刻变的一片漆黑。
“这一张是我的牌,世界的疑惑,将由魔术师来释意。您看,第二条河流出现了,我们的命运是相连的。”
诸葛亮把魔术师轻轻放在了世界之上。刘备好奇地看着眼前的纸牌,搓动手指发出“咯咯”的声响。
对视持续了一分钟,诸葛亮忽然站起身来,取下兜帽,露出一张兼具了女性与男性形象的脸,阳刚与柔美互相缱绻形成无限轮回的漩涡,有种难以名状的奇妙。
诸葛亮向刘备招了招手,推开了茅庐后面一扇爬满了绿色藤蔓的沉重象木门,外面有新鲜的风流进来,黑暗中不知通向何方。
“只有在特定的节点,所有的河流才会汇聚成海,世界才能得以完全。而我会引导您去那个地方,去寻找其他的河流,这是我的使命,如牌面预示的一样。”
“那么会是在哪里?”
“赤壁。”
刘备和诸葛亮两个人一起迈出木门,在黑暗中一点一点溶解,只留下关羽和张飞面面相觑。他们回到新野,向每一个问起的人都摇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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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是一座奇妙的都市,它由水和火两种元素组成,彼此争斗,永远不存在一个稳定的状态。黑而神秘的水流淌到每一条街道,而赤色跃动的火焰则在所有建筑和船只的表面燃烧着。
在这里,居民们永远不会问你来自哪里,将去何方。由于这座城市独有的特性,居民们自己也无法准确地获得下一秒钟该是发生什么,究竟是水还是火。物理学者们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永远是测不准的,无法衡量,无法捉摸,只有坦然地去接受、顺从自然规律或者造物主,才能继续生活下去。
所以赤壁没有地图、没有道路、没有法律和潜规则、没有记录历史的学者,也没有让人凭吊的废墟。“过去”和“未来”在赤壁不具备任何意义,一位旅行家刘表说过,这是一座“正在发生的城市”,只有“现在”才是它唯一的特性。
每当暮色降临的时候,赤壁的居民会点起火把,行走于水面的大船之间。船身都用铁索相联,下面就是浩瀚的长江。有时候,热烈的火会烧断铁索,让船只彼此分离;有时候,长江会掀起涛涛巨浪,让其中一些甲板倾斜甚至倾覆。居民们对这一切毫无预兆的变化都很坦然,他们已经学会了随遇而安,随着周围环境的变化而改变自己,哭泣或者死亡。一分钟前还是缠绵的情人,转瞬可能形同陌路;一位虔诚的五斗米教徒,也可能在下一秒钟变成狂暴的食腐徒。
    要知道,流质的城市无法维系住任何与过去未来的牵绊。
    第一次来到赤壁的外乡人都会注意到,当地市民如同赤壁本身一样难以捉摸,象变色龙一样对周遭环境作出敏锐反应。
赤壁唯一能够确定的东西,是它的统治者孙权。
孙权的碧眼紫髯来自于他母亲的波斯基因。在那一场怛罗斯式的DNA战斗中,大食染色体打败了孙坚的汉血统,并牢牢地盘踞在胡须和瞳孔中。
于是孙权就呈现出和他所统治的城市相同的特质,在他的脸上勾勒着两种截然不同的风貌。在有时候,他戴上黑白格布的圆头巾,把自己裹在阿拉伯长袍里,只露出紫色胡须和湛蓝如海的双眸,大口大口喝骆驼奶;在另外一些时候,他就会变成一位汉民族的皇者,戴着十二旒平天冠和明黄色滚金龙袍,没人敢于挑战他的威严。
每天早晨,孙权从一张嵌满钻石的橡木大帐上醒来,侍者会先为他梳理纠缠交错如枯树盘根的胡须,然后递上一枚汉代初年铸造的五铢钱。这枚爬满了青铜色锈迹的钱币决定了他这一天的状态:正面是大食,反面是大汉。如果五铢钱偶尔直立在地上,两面都平均地朝着两个方向延伸,那么孙权就会再度沉沉睡去,直到另外一个清晨的来临。
在那一天,孙权陷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在他醒来的时候,那一枚五铢钱落在清冷的石板上,急速旋转,却不向任何一个方向倒下去。孙权的湛蓝眼睛望过去,视觉残留的特性让他觉得铜钱就像不断变幻着表情的绿色月亮,充满了诡秘的丰腴。
孙权望了望窗外赤壁城内火与水的交响,召来了一位名叫周瑜的学者,希望他能够用渊博的知识来解释这一奇妙的现象。“至少也请让这枚铜钱停止下来。”孙权说。
周瑜深深鞠了一躬,他从容地取出一把小提琴和弓子,把它们以巧妙的角度搁到了铜钱的旁边。小提琴用一截槭树粗圆木制成,表面有深橙色的螺纹,它的琴颈被拉长,然后穿过了琴身的共鸣箱,最后和挂弦板连在了一起,就象是一个克莱因瓶,背板和面板都属于同一扭曲的弯平面。
   小提琴安静了几秒钟,然后开始自动演奏起来。韵律回旋流转,无始无终,忽而自千仞之高的High C颠峰飞坠而落,挟带着雷霆与风声,向着深不可测的山壑无限逼近,最后与Low D谷底轰然撞击,迸发铿锵四溅的火花,宛若祭典中的礼炮。紧接着巨大的势能使得韵律倏然拔地反弹,再度高高抛起,划过一道金黄色的轨迹飞越已经变成天空一个小黑点的山峰之颠。
君臣二人似乎都被音色迷醉,寝宫之内的一切器物都发出嗡嗡的共振和声,为小提琴作着铺垫与应和,一如少女初夜时衬在娇嫩身躯下摆动的丝绸流苏。而铜钱持续转动着,愈转愈快,变成了一个完美的球形。
“小提琴被铜钱的气流所扰动。”周瑜解释说,“铜钱则连接着陛下您和这座城市的命运。”窗外水与火纵横交错依旧,变幻莫测,天幕与长江的连接点涂抹着出紫褐色与暗红色的霭云。
借着从窗外透入的日光与火光,周瑜看到孙权的表情轨迹环绕成一个莫比乌斯之圈,阿拉伯人与汉人两副脸孔连接成了一面,不分表里。
“命运的汇流,是的。赤壁是一个奇点,每一条河流终将归于大海;而每一个人的命运,终将归于充满了不确定的赤壁。”周瑜最终得出了结论。背负着疑问与信念的旅客正在从远方缓步而来,他们扰动了赤壁,赤壁拨动了铜钱,而铜钱则用自己的方式给出了答案。
“原来是这样。”孙权回到了床上,面孔依旧难以辨认。而曹操和刘备沿着各自的路途朝着赤壁走来,心中思绪蜘蛛网般地稠密。
他们的路径全然不同,却又相互呼应,构成一个奇妙的几何图形。曹操督促着虎豹骑在路上疾风般地奔驰,雷电在周围轰鸣。他们跨越巍峨的高山,跨越宽阔的河流,跨越热带雨林和漫无边际的沙漠,甚至路过了三次由基路伯看守的伊甸园而没有进入。沿途的人们恭敬地闪去道路两旁,挥舞着双手高喊道:“多么美好啊,请停留一下吧。”但野心家对此充耳不闻,他的心思已经完全被赤壁所占据,对大海的莫明恐惧迫使他要去截断一切向东方奔流的河流,彷佛这样就可以用水中之盐混合着泥土重新捏塑自己的命运。
而刘备在诸葛亮的带领下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他们穿越一座又一座五光十色的都市,并在不同的时间节点跳跃往复,见证了无数兴衰更迭。刘备很兴奋,因为曾经辉煌如黄金祭典般的都市,可能转瞬就被乌云般的轰炸机群所遮蔽;只有石头与残破瓦当的废墟,不知何时也可能会吸引来无数虔诚的信徒。这条路线充满了统计学视角下的批量小概率事件,在无数碎片之间勾勒出一条振荡余弦。
      对此诸葛亮解释说,只有当他们在时间之间的振荡余弦达到两个峰值时,两个人才能进入赤壁——不 ,不是进入,而是刹那间的重叠。赤壁是最初的,赤壁是最终的;它是历史和时间的边疆,是宇宙的奇点。
于是就在那一天,恰好是周末。曹操的坐骑喷着火一般的鼻息冲上大船,四个蹄子牢牢地站在颠簸的甲板之上。他翻身下马,手持着大槊。大海的呼啸隐然在他的体内澎湃,诗人的灵魂低声吟唱着《观沧海》。
在同一个时刻——甚至秒针还不及向下一刻度移动——刘备也出现了,他拍着篮球,脸上不见半点沧桑。按照量子力学的文本叙述尺度,他一直在这里,从来不曾离开。而诸葛亮悄然退居到时间的缝隙里,变回原形,蜕化成丝丝缕缕的意识,回归到世界上每一个人的心灵,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两个人互相端详了一下对方,同时伸出手去礼貌地握了握。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大海的本质,它究竟是水中之盐,还是盐中之水?”曹操问,一路上他总是被这个问题所困扰。刘备微笑着回答:“这个疑问本身就是答案。”曹操的头疼又开始发作,诗人和野心家对刘备的回答理解不同,这种偏差如5000米高空的气流冷锋锋面一样,切割着他的情绪。
这时赤壁熊熊燃烧的宫殿轰然开启,万千光线自天幕垂下,长江的水开始沸腾起来,构成了一百万个唱诗班的恢弘合唱。赤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攘弃着过去,忽略着未来,一切都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在发生着。
威严的王者孙权缓步走出,向两位带着大槊和篮球的来访者伸出双臂。
“欢迎来到赤壁。”
浑厚男声的中文和阴柔女声的阿拉伯语同时自孙权的唇边滑出。
一瞬间,三条线终于变成了一条。在赤壁这个狭窄的空间里,野心、好奇心与双面的迷茫纵横交错,彼此排斥与融合。当难以描摹的思维密度达到临界点的时候,整个赤壁的均衡开始向内坍塌,逐渐收缩到零意识的深渊——不是一个,而是三个零意识的深渊。它们被命名为魏、蜀和吴。很多年后,人们把它们当作神诋般地尊崇,却已经淡忘了基于因果律的最初源头。
  于是,就在那一天,恰好是周末,赤壁变成了命运交叉的十字路口,宛如一台巨大的水泥搅拌机,将时间和命运混杂一处,并加工成各式各样的历史。
与此同时,一个量子物理学派的老诗人在赤壁街头,用手抚摸着趴在膝头的薛定谔的猫,轻轻吟唱着宇宙之间深邃的真理: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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