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道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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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火!火!”
牛奋猛然惊醒,从草席上直挺挺地坐起来,眼见缀满补丁的衣裤尚在,命根儿也依旧一柱擎天,并没有被梦里的大火烧焦后,才抹去额角冷汗,仰头望着天窗外巴掌大的星空发呆。
柴房里弥漫着清香的稻草味,还有一股淡淡的牛屎味。房外传来阵阵嬉笑声,是马家的几个丫环在生火煮饭,他皱皱鼻子,便闻到了粽子的香味,绝对有腊肉、豆沙和红枣馅的,可惜今年照样没他的份了。
今天五月初五端阳,是他十四岁生日,也是大唐国百姓向天祈福敬送瘟神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牛奋照例牵着老牛去师父家请安。师父刘老夫子也照例呆坐在仿佛落满了灰尘的堂屋里,“滋滋”吸着黑乎乎的旱烟末子,嘴角动不动就抽搐两下,淌出一丝涎水。
“最近功课做得如何,有没有偷懒啊?”老夫子开口问话了。
“一切顺利,就、就是有些词句太深奥了,比如:‘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这句话,弟子不太明白。”牛奋恭敬地回答。
“呵呵……当今世界,天道深远,而人心浮躁,无道无德急功近利之徒充斥世间,遂有太上老君于终南山,也就是我们现在住的地方,留下这《道德经》五千字,以待有心人证悟。天道讲究阴阳和合,五行平衡,而人道却恃强凌弱,只取不予。如今纷乱之世,弱肉总被强食,适者方能生存。咱们平常百姓所求神仙道法,不外乎延年益寿、趋吉避凶之类,距离仙道初衷早去了十万八千里……”老夫子话匣一开,便似妙龄尼姑撞进猛男怀里,煞不住脚了。
“师父,你又流口水了。”趁师父用脏兮兮的袖角擦嘴的工夫,他满脸唾沫星子,牵着牛溜出了老夫子家。
一路上看见有几个村民头戴鬼神面具,身佩五色丝囊,左手陈艾右手菖蒲在那里演习跳大神,牛奋忍不住拍手哈哈大笑,却遭了人家白眼:“小结巴滚开!上次就是因为你撕了门口的对联,害得我家倒了一年的霉,这次可别又被你触霉头。”
牛奋满不在乎地吐了吐舌头,啃着他们砸过来的白水粽子,牵着牛儿向高处行去。
来到山坡上,村里的祭祀仪式也正式开始了。他却在喧天鼓乐声中独自撅起**,冲着长安的方向跪拜:“老、老天爷在上,请答应让牛奋早日赎身得去长安吧,如若不然……我就天天求,时时求,刻刻求,吃饭喝水也求,拉屎撒尿也求,哪怕做梦也要烦、烦、烦死你!”
祷告完毕,一首牧牛曲从唇下竹笛响起,千回百转,直冲云霄,倒盖过了山下的喧闹声。无数云影漫过头顶往长安飘去,身后的老黄牛悠闲地嚼着嫩草,时不时“啪嗒啪嗒”拉出几坨牛粪,却不知上苍会否满足他的愿望?
听从长安赶来这里收购药材玉石的王大富等人说,长安城里美味佳肴吃不尽,豪宅大院数不完,每当逢年过节和富贵人家迎娶新娘时,更是热闹非凡。总之,若能考取功名,在长安这种地方居住就像在仙境度假一般快活。
他将做官的理想讲给师父听时,师父只是摇头:“娃儿啊……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修仙也罢,仕途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这话很有深度,感觉却像瞎子熬浆糊,听得牛奋稀里糊涂。
神仙,那是一种高尚的职业,并非每个人都能当得起的。他自认没有这种狗屎运,收了短笛,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心情好似头顶灿烂的阳光。
虽然村里人异口同声地把师父当成疯子,虽然大人们常说他是个没出息的老混混,但牛奋却很感激他。若不是老夫子天天教他认字,还把名为《鬼谷□要》的考试秘籍传授给他,现在口齿不清无父无母的他恐怕除了放牛啊,放牛啊,还是放牛呢。
秘籍很奇怪,书名的第三个字已磨得看不见了,连老夫子也记不清原名。但更为怪异的,则是考试秘籍的研习方法。
“为善亦神自知之,恶亦神自知之,非为他神,乃身中神也……”每日背着如此庄严的话语,身体却得按老夫子要求做出“观音坐莲”、“老汉推车”、“游龙戏凤”等高难度动作,确实别扭——这些词儿,其实是牛奋从族长家私藏的一本畅销书里借鉴过来的,书名很有上古风范,叫《**春宫一百零八式图解》。
坚持背了六年《鬼谷□要》,从第一册背到第十二册,族长家剩饭的质量一直未见改善,人却长得比原来有神采了不少。尤其是最近,每当背诵书中段落到了忘我程度,整个身体就仿佛轻了起来,有如腾云驾雾一般,实在过瘾。

当他以盘腿倒立的古怪姿势再次进入这种状态时,却隐约听到身后传来“咦”的一声。牛奋大骇,迅速翻身回头,可除了老牛那双温柔无辜的大眼外,连个鬼影儿都瞧不见。
大白天还能撞鬼?
刚松口气,便看到自己的死对头——族长家的长孙马惕带着狐朋狗友踏青来了。
这家伙仗着老子跟长安城礼部官员关系良好,刚十五岁就入了国子监,来年是高中有望了。这次是借授课老师因病请假的机会,拉了国子监中一干阀门豪绅的子孙,领着一帮子家丁护院,做东请他们来终南山游玩。
牛奋小时候没少受他欺负,暗自叹了口气:“他爷爷的,老子惹不起你这丧门星还躲不起吗?”转身便牵着老牛,打算离开此地。
“哎呀,前面那位放牛的兄弟好眼熟,莫不是天天睡、睡在我家柴房的牛、牛奋老弟?”那马惕知道牛奋有一紧张就口吃的毛病,显然没安好心。
牛奋背对着他们,脸色瞬间变了几次,终究明白还得寄人篱下,干脆大大方方转过身来,手握牛绳向马惕一揖:“见过马少爷!”
他稳定心神,向过来的众人脸上扫去,丝毫怯场的意思都没有。其中有个肤色白皙的少年经他这么看去,俏脸还微微一红,将目光与他错开了。不由多看了那少年两眼,却瞅见他耳垂上细细的小眼儿,心中豁然一亮:原来是个娘们儿!
马惕已有近两年没见过牛奋,此刻乍一瞧印象中长相平平的牛奋,倒让自命英姿不凡的他有种刮目相看的感觉,心中生出几分酸意来。没想这不知轻重的东西,竟敢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未来的媳妇——礼部杨侍郎的小千金看。
可有未婚妻在场,倒不好动粗,他眼珠子骨碌一转,已面带微笑问向牛奋:“听说牛老弟每日虽要替我家砍柴放牛,学业却是一点没落下,不如我们比试比试?”
不等牛奋推辞,话便脱口而出:“上联——牛吃青草屙牛粪,土里土气不知羞!”牛粪二字,自然是谐音“牛奋”,暗贬他虽土得掉渣,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牛奋忖道:师父常说,忍字头上一把刀,装回孙子也无妨,淡然一笑,便准备告辞。没想马惕以为他对不上来,满脸讥笑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果然是个有爹生没娘教的野种!”
师父还说过: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他慢慢转身,一字一顿地回道:“马陷荒坟亮马蹄,刨东刨西堪忘祖!”
马惕脸色一寒,没再说话,眼中已冒出浓重的杀机。
下联隐含的意思,局外人是听不明白的:马少爷两年前曾经干过一桩荒唐事,他从爷爷那里听说村子附近的山坡上埋着马家先人暗坟,其中陪葬了不少玉石珍宝,便打起了这些财宝的主意,连接几晚半夜三更偷偷扛着锄头上山寻宝。不料寻宝不成,反而“马失后蹄”差点掉入无底陷坑中。
若不是牛奋见他一连几天鬼鬼祟祟地外出,好心跟出去看看,见状也将事情原委猜出了七八分,蒙面将奄奄一息的他救起来,恐怕马家已经绝后了。
挖自家祖坟乃是大逆不道之事,如今马少爷已明白当年那个知情人就是自己,怎肯善罢甘休?
牛奋心中忐忑不安,连道别的招呼也懒得打了,急忙牵了牛儿匆匆回村去,三步并两步赶往师父家求助。
刘老夫子听他结结巴巴讲完事情经过,花白稀疏的眉毛已拧成了大麻花:“唉,惹事的娃儿啊!马惕肚量的深浅我是知道的,只怕马家不能待了,今夜就收拾东西离去吧。”
他沉吟片刻,便进了里屋铺开信纸伏案疾书起来,须臾后拿着一个密闭的信封、一册更加残破的《鬼谷□要》、还有一些碎银来到牛奋面前。
“这是最后一册秘籍,几两碎银,还有举荐信。你照信上所写的地址和人名找寻过去,他看在老朽的薄面上自然会收留你,先带你去南方躲过这无妄之灾再说吧。”
牛奋望着跟自己亲近了六年多的恩师,知道这次一走,可能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再相见,不禁泪流满面,突然跪倒在地,向他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这些考试秘籍相当重要,千万不可示于人前。你日后若有机缘……便会知道其中玄妙之处。”听见师父言语中似有保留,他急忙再次叩首,也不敢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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