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问鬼神入幽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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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风惨淡心难古
尘不归尘土不土
沆瀣一气知是谁
何分凯撒与天主
这乃是耶历一千二百年时法兰西一位寒门诗人吕特勃夫所著的诙谐诗。吕特勃夫生于贫贱,一世穷困,却有讽喻成章的才情,世事百态无不能入诗。他眼见这欧罗巴大陆自罗马帝国以降,国主领主无不昏淫悖乱,教士骑士俱是贪婪之徒,于是有感而发,遂写下此诗,与其他二十余首抒情诗歌辑成一册,名之为《吕特勃夫的贫穷》。教廷与诸国以其诽谤太甚,均诏行禁毁。别的诗作就此涅灭无闻,这一首诗却不胫而走,流传于宫闱市井之间,广为传吟。
在吕特勃夫身后,欧陆纷争仍是迟迟未平。外有蒙古、阿拉伯之患,内有诸侯列国纷争;基督教廷代神立言,亦是派别林立,烦忧频频。吕氏之言,不曾有半分改变。在这嚣嚣攘攘之间,又是二百余年过去,转眼已到了耶历一千四百一十九年的入秋时节。
白昼将尽,残阳如血,一抹余照徜徉于喀尔巴阡崇山峻岭之间,把层层峰峦映出酡红颜色,深长的夕影投诸山坳之间,衬出几许凄凉,几许阴森。
此时在山中一条偏窄小路之上,一位骑士与他的扈从执辔徐徐而行。这骑士年过四十,蚕眉浓髯,一张方脸透着几分稳重,只是脸上一道蚯蚓大小的刀疤触目惊心。他身披一袭亚麻斗篷,腰中悬着一柄钢制阔剑,走在前面。那扈从缀后骑士数步之遥,坐骑两侧挂着行囊,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马后还插着一面淡黄色小旗,风吹旗展,上面绣着一只狮鹫、一柄长枪。
骑士口中吟着吕特勃夫这首小诗,手中马鞭徐徐拂过马鬃。那扈从在后面听见,不由笑道:“主人你这诗写的恁地真切,可比那班神甫的布道强过百倍了。”骑士道:“我哪有这等诗才,其实是我国二百年前一位诗人吕特勃夫的手笔。算起来,他还是我半个同乡。”扈从叹道:“若人人写诗都这么直白明了,说不定俺也可以多读他几本。”骑士放声大笑:“这人写的委实不错,只是失之刻薄,终究不成体统。”扈从道:“如今这世道,可不就是他写的那样?哪里有半分夸张。俺虽不读书,一双眼睛可不差哩。倘若那班贵族老爷能争些气,何至于连累主人你跑来这鸟不拉屎的荒山里?”
骑士正待答话,忽然神色一凝,右手猛地按住剑柄,低声道:“前面似乎有马匹嘶鸣声,你去看看。”这小路侧靠深崖,宽度只容三骑并行,极其险要,最合剪径劫路,是以行人不得不小心从事。
扈从立刻翻身下马,从马背上抽出一柄钉锤,向前探去。他走出二百十步外,转过一处盘拐,看到有十余个人正在路旁。那十几人原本席地而坐,骤然看到扈从,“啊呀”一声,纷纷跳将起来。一时间足声纷乱,中间有几人早把长剑握在手里,扑将过来。
扈从微微一笑,并不害怕,掣开钉锤朝那几个人砸去。他练的乃是三十六路罗马锤,埋身近战极具威力,出手迅捷如电,一柄锤头霎时化作百十道残影。那几人慌乱之间急忙拿长剑去挡格,哪里还顾得及,扈从大喝一声:“中!”钉锤瞬间啄上三人手腕,三柄长剑当啷落地。
其余几人慌忙挺剑刺来,扈从右腿微弹,身子在半空中轻飘飘转了一圈,钉锤挽出数朵锤花。那几人长剑被撞得嗡嗡作响,登时觉得手腕酥软,气血翻涌,几乎拿捏不住兵刃。这一招叫做“西西里圆轮”,乃是从罗马圆阵演化出来的招式,最适以一敌众。
扈从一击而中,旋即收招,面上气定神闲,这几下行云流水,显出不凡手段。他细心端详,见这些人身穿紫布粗袍,头戴圆毡帽,旁边还有十几匹驼马,一堆小山似的箱子布袋搁在左近,心中大定。他把锤子插回腰间,大大咧咧上前略一施礼,朗声道:“诸位莫要惊慌,俺可不是甚么贼人。”
那群人面面相觑,中间一个身材瘦小的老者见旁人都不言语,上前道:“你若不是贼人,如何出现在这里?”扈从道:“俺与俺家主人也是路经此地,因为听到马匹嘶鸣,唯恐是强人设伏,故而派俺过来瞧瞧风头。”众人听了解释,面色都是一松,那老者道:“你家主人现在何处?在外都是客,不如请来相见。”扈从道:“就在后头不远,待俺去叫他过来。”
说罢扈从转身而去,不一会儿就折回到骑士马前。骑士忙问情势如何,扈从笑道:“原来只是一队威尼斯的商队歇脚,不妨事,不妨事。”骑士微讶:“你倒眼利,竟能看出他们的底细。”扈从道:“他们所戴毡帽俱以金线镶边,衣袍悬缀虽是空的,一望便知是系玉石香囊之用,这等奢靡,泰半是威尼斯人。”
骑士闻言哈哈大笑,二人重新上马,并辔而行,来到商旅落脚之地。骑士环顾四周,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原来前方路边有一株参天巨树,树围少说也有十抱之数。只因坡土塌陷,树身半倾,竟露出半截盘根来,倒成了一个天造地设的栖身之所。洞边根须已经熏得半黑,可见过往行旅多停在此树下升火过夜。
商人们见骑士来了,纷纷起身行礼。方才那老者显然是其中首领,他走到骑士面前打量一番,道:“小可是威尼斯的乔尔乔·隆柯尼,在意大利诸城邦经营几家小商号。身后几位皆是商栈的同行。不知阁下怎么称呼?”他先自报家门,以示诚意,再问人姓名行止便显得不突兀,亦不会招致反感。
骑士见他口气恭谨,也客气回道:“我乃是来自香槟-阿登的杜兰德子爵,刚才那是我的扈从布朗诺德。”隆柯尼面色一凛,想不到眼前的人竟是个法兰西的。爵爷。他看了一眼扈从,疑道:“此地荒僻凶险,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爵爷既然是贵胄,何以只带一个扈从上路呢?”杜兰德淡淡答道:“我有要事赶去苏恰瓦,行的匆忙,是以未多带随从。”
苏恰瓦是摩尔多瓦公国首府,一般人多绕行多瑙河流域溯河而上,翻越喀尔巴阡山脉确是一条捷径,只是险阻难走,行者罕至。隆柯尼久混商海,眼光何等锐利,见杜兰德言语间似乎有所顾忌,也不再深问,荡开话题道:“这条路可省下数天脚程,只是沿途没什么城镇村落。尤以这段路最为荒凉,几十里内都不见人家。爵爷如不介意,不如屈尊与我等在此树下权寄一晚,明朝一道上路,胜过漏夜穿山;我等有爵爷庇护,也能安心不少。”
这番话说的圆滑得体,杜兰德子爵略忖片刻,点头允诺。隆柯尼大喜,招呼仆役带布朗诺德牵了两匹坐骑去附近喂食草料,自己引着杜兰德过来营帐前。
商人们端出刚刚烤的羔羊肉,这羔羊烤的手法极佳,外焦里嫩,香气四溢。杜立德走了一整天路,早已是饥肠辘辘,不由得食指大动,于是也不客气,从怀里摸出一柄匕首,盘膝而坐,且割且啖。隆柯尼斟上一杯葡萄酒,恭恭敬敬递了上去。
在外旅行之人虽然素昧平生,往往却因境遇相近,最易生出亲近之心。几杯酒水落肚,杜兰德主仆二人和这一群威尼斯商人已经是酒酣耳热,无所不言。柯隆尼谈起各地风土人情,口若悬河,不觉便说到西欧战事上来。
忽然有一人问道:“英格兰、法兰西鏖战已经将近百年之久,爵爷既然是法兰西人,不知这场战争何日是个了局?”杜兰德拂然道:“一切均是天主意旨,凡人哪可妄自猜度。”隆柯尼已有些半醉,见他对政局避而不答,就有了越俎代庖之心,大声道:“英法世仇,冤冤相报。你们哪里知道,去年亨利五世早攻破了卡昂、贝叶、法莱兹数座城堡,今年鲁昂大城也已开城投降,大半个诺曼底已归了英王旗下。那脑子染了贵恙的法兰西国王还在巴黎莫衷一是哩,这冤仇怎能劝解?”
因杜兰德是法兰西贵胄,是以隆柯尼口中留了半点分寸。其时法兰西当主是查理六世,他罹患癫狂奇症,外号“疯查理”,法兰西举国全凭王后依莎贝拉苦苦支撑。
一人拍膝叹道:“此消彼长,兵灾难断,如此说来西欧还是去不得,可惜了我家那几箱绸缎。”另一人讥道:“好个没眼光的小商贩,只盯着这点毫末之利;你看人家热那亚的罗勃尼,雇了大批弩手去给法皇效力,那才是大手笔哩。”起先之人有些恼火,横过一眼道:“是啊,热那亚弩手何等威猛,克雷西、普瓦提埃、阿让库尔,哪一战不是被英人打的头破血流,带累着许多爵爷丧命。”他所言这一串名字,都是英法几十年间赫赫有名的战事,无不是法人大败亏输,全欧皆知。
隆柯尼眯起眼睛,压低嗓音,又道:“要说这依莎贝拉皇后,也是一代奇女子哩。”那两人本要争执,见隆柯尼说的神秘,连忙闭上嘴。隆柯尼摆了摆手道:“法兰西本有两大门阀,一是勃艮良派,一是奥尔良的阿马尼亚克派。两派俱是野心勃勃,彼此相争不断。两派宗主都贪恋依莎贝拉皇后美貌,竞相大献殷勤。不料阿马尼亚克派的大宗主,奥尔良公爵路易八年之前突然被刺,法兰西登时陷入内乱之局,孰不知其中大有隐情。”
旁人忍不住问道:“莫非是勃艮良派所为?”隆柯尼冷笑道:“那是自然,勃艮良派麾下能人异士极多,不乏精于技击的好手。只因勃艮良公爵约翰听到传闻,说当朝王太子是依莎贝拉王后与奥尔良公爵私通所生,妒火中烧,这才痛下的杀手。”众人听了,都是“啊”的一声。隆柯尼又道:“全凭依莎贝拉皇后一力转圜,法兰西国才勉强维持。可阿马尼亚克派怎肯吃这等亏?恰恰就在上月,一蒙面男子在蒙特罗大桥之上袭击了勃艮良公爵约翰的车仗,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杀了约翰,然后扬长而去。虽然无人知真凶是谁,可谁主使此事,可是如板上的钉子般清楚。”
一人道:“那杀手当真了得,进退自如,旁的侍卫如摆设一般。”隆柯尼啜一口酒,不屑道:“这算甚么,我听从罗马来的修士说,阿马尼亚克派还暗中豢养女巫邪灵,有那不肯听从的爵爷贵胄,就会被他们的邪法诅咒而死。”
此时夜幕已降,众人听了隆柯尼的话,都觉得阴风恻恻,遍体生寒,仿佛阿马尼亚克派的邪灵巫婆就在黑暗中窥视一般,营帐霎时安静下来。隆柯尼笑道:“这些不过是市井荒诞之说,各位不必如此紧张。只叹约翰一死,他的继承者好人腓力就带着勃艮良举州之地,投了英格兰。这法兰西的国事啊,啧啧……”
一人笑道:“可见依莎贝拉王后艳名远播,不逊于那埃及的克里奥佩特拉。”又一人道:“无怪阿马尼亚克派鼎立支持王太子,这都是奥尔良公爵路易和王后颠鸾倒凤弄出来的哩。”
众人轰然大笑,于是话题遂转去一些风月逸事、皇族绯闻,气氛复炽。
杜兰德在旁边一直静听,却未置一词。众人谈及王妃私密,语气愈加放肆,他略皱了下眉头,不欲旁听,遂端着酒杯,起身走到崖边四处张望。他视线所及,尽是深沉暮色,群山隐翳,隐约有几分气势。
他偶然瞥见远处山谷,悚然一惊,立时折返树下。隆柯尼正唾沫横飞,突觉脖颈一凉,一柄长剑已然压过来。他惊骇莫名,回头见杜兰德面色阴沉,慌道:“爵爷您这是作什么?”杜立德冷笑道:“我只道你是个宽厚长者,原来竟是个满口谎言的老匹夫!”四周人大惊失色,登时怔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隆柯尼两股战战,道:“我如何骗爵爷了?”
杜兰德一指远方:“你方才说这附近几十里内并无居民,那是什么?”众人随他的指头望去,看到远处山岭腰间有巨大黑影耸峙,恰好此时月色透出薄云,柔光洒下,俨然是一座恢宏城堡。
隆柯尼跌足道:“爵爷你可冤煞老夫了。”杜兰德冷冷道:“你还有什么话说?”隆柯尼道:“不是我有心欺瞒爵爷,实在是那城堡已荒废许久,早断了人烟。”杜兰德看那城堡并无半点星火,便信了隆柯尼几成,又问道:“那城堡距此处不过一岭之遥,为何你们宁可在树下扎营也不去那里投宿?厚壁高墙岂非好过风餐露宿?”隆柯尼这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掏出一块方帕擦了擦汗,缓缓说道:“爵爷有所不知。那城堡名唤特兰斯凡尼亚,远近知名,是此地一个至邪至恶的所在。相传当年有个公爵,专好折磨刺穿异教徒,手段苛烈残酷,死后不为天主所容,遂化为恶魔为害人间。那城堡正是他的旧居,等闲人是不敢靠近的。这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正是有这城堡作祟的缘故。”
杜兰德不屑道:“这等荒诞之说,你等也会相信?”隆柯尼慌忙陪笑:“爵爷是贵人,自然不怕。我凡夫俗子,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嘛。就是这几年,偶有不知情的路人误进了城堡,待得出来时已是精神错乱。还有人远远听到城堡中传来惨嚎声声,无比邪异,谁还敢去?”
杜兰德子爵被隆柯尼这一番话激起了胸中豪气,他虬髯一颤,把长剑摆离老商人脖子,收回鞘中,道:“饶你说的天花乱坠,我是不信的。我今天倒要去探一探这吸血鬼城堡,看看虚实!”隆柯尼惊道:“爵爷万万不可,岂能拿性命当儿戏?”
杜兰德哪里去理他,束紧腰带,倒提了长剑转身出了营帐,唤布朗诺德牵马过来,对他说道:“那小老儿说那城堡闹鬼,我们去看看。”一句话轻描淡写,布朗诺德听了只是应了一声,并无什么难色,仿佛主人说的是件稀松平常之事。
隆柯尼和一干商人慌忙冲出营帐,隆柯尼双手高举,大叫道:“魔鬼非人力所能抗衡,请爵爷三思!”二人已然翻身上马,杜兰德哈哈大笑,就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振声道:“我有正念在心,天主加持,魑魅魍魉岂能近身!”言罢隐入茫茫夜色之中,空余马蹄阵阵。隆柯尼嗟叹不已,与众商人回转营帐不提。
单说杜兰德主仆二人一路望着城堡而去,此时夜色愈加深沉,雾霭升腾,四下逐渐为白气吞没,耳边只有夜鸮鸣啾,山风涛涛。走到险峻之处,马不能行,两人只得下马牵住辔头,依着山势徐徐而走。波兰俗谚有云:“看山跑死马”,那城堡看似近在眼前,走了大约两个小时却还没有尽头。
布朗诺德忽然停住脚步,伏下身子在地面捏起一些土来端详,又分开杂草用手掌按压,复起身喜道:“主人,找到啦。”杜兰德奇道:“找到什么?”布朗诺德指了指杂草分处,隐然一条硬实痕迹:“这一条必是通往城堡的故道,只因年久无人,所以被杂草碎石盖住了。”
有了故道指引,两个人的行程大大加快。接近午夜时分,他们终于到了城堡跟前。月色朦胧,银娑泻地,这座城堡坐落于半山一处凸起的高丘之上,四下山岩嶙峋,城体侧立千仞,愈显挺拔之姿。堡体纯以大青砖石筑成,接隙密实,结构精当,虽已遭荒弃,却颓而不倒,只是多了些许青苔风蚀的斑驳痕迹。
杜兰德于建筑一道略通一二。这城堡中央矗立一方形主塔,四周为六道石制幕墙所拱,外围成半圆状,四置圆塔箭楼。外圆内方,正是拜占廷风范,少说也有百五十年之岁。主塔之外尚有一圈罩墙,与外墙同心而略高,顶端城垛连绵,几无死角。杜兰德不禁惊叹城堡设计者之雄心大略,此地据山而守,居高临下,进可扼山岭要道,退可固守自牢,是处形胜所在,俨然是一国君主的气度,非胸中有大丘壑者不能设之。
整座城堡悄无声息,临外的窗口俱是漆黑一片,爬满青藤,没有片缕人气。城堡周遭的护城河只剩下残沟,正前大门高约数丈,还保持着吊起状态。杜兰德上前伸手摸了一把,门板已经有些槽朽,锁链亦是锈迹斑斑,看来已经许久不曾开启了。
就在这时,布朗诺德发一声招呼,杜兰德循声望去,看到在城堡一侧有一扇小门。这门想来是当年城堡杂役运送货物之用的,门扇紧闭,但下半截却不翼而飞,留出通往城内的一个漆黑缺口。布朗诺德道:“门下青草的压痕犹新,想来有什么小动物经常从此进出,把这里当作了窝。”
杜兰德笑道:“或许就是这些动物作祟,以致路人以讹传讹。”布朗诺德走到门前,双掌贴在门上,微微运气,骤然一推,门板轰然飞散。掌力之强,着实骇人。
二人毫不犹豫,迈步踏进城堡之内。布朗诺德摸出火石,点亮一个火把,原来这里是特兰斯万尼亚城堡的厨房。厨房里空无一物,只剩几个半残的陶罐歪歪斜斜躺在隔板上,不知是离开城堡时带走了还是后来被人偷光。
他们顺着厨房外的一条长廊前行,一路走过铁匠铺、仓库、牲畜栏,都已废弃,无甚能观。最后他们步入城堡中庭的院子,见到遍地枯树断枝,尚有一杆中折的旗杆耷拉在地,好不凄凉。杜兰德负手而行,感叹道:“推向当日辉煌之景,该是处好园林。可见吟游诗人常说的好景不长,年华不永,诚哉斯言。”
他走到主塔门前,信手一推,大门竟喀喇一声开了,原来并不曾闩死。布朗诺德举火转了一圈,点燃几根插在厅内各处,这才得窥全貌。杜兰德精神不由一振,这主厅宽方几十步,有一个石制穹顶,十分精致。厅中一条长桌,餐椅桌布尚在,只是满布尘土;其上一个烛台,半截蜡烛尚未燃尽;厅内四下有十二扇盾状窗户,用马赛克镶出各色故事,多以狩猎事为主。窗帘破败如蜘蛛网,不过仍能看出当年之华贵。比起塔外匆忙离开的杂乱,厅内一切物事都有条不紊,摆放得井井有条。
一阵山风自厅外盾窗吹进,火光摇曳,教人不寒而栗。杜兰德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妥,他凝神细看,惊觉长桌尽头的高背椅上似乎坐着一人,只是光线黑暗,无法看清面目。杜兰德本是个胆大豪快之人,虽然心惊,却不胆怯,高擎火把凑上前去。坐在椅子上的,竟是一个穿着贵妇百褶长裙的骷髅!
这骷髅从衣着来看是个女子,端坐在椅子上,双手平放于膝上,姿态安详。衣着枯烂,估计已经死了许久。杜兰德盯着她端详许久,唏嘘不已。这骨架体形匀称,生前当是个美貌红粉,一朝竟成骷髅,死后也乏人安葬,只得孑然一身枯坐在这古堡之内,不知身后隐藏着什么故事。
杜兰德自忖道:“若非我一时兴起,必不知城堡中尚有如此红粉骸骨。可见与她相见是天主意旨,我焉能不管?”他骑士心起,决意把这萍水相逢的尸骸重新安葬,立块无字碑,也要让她灵魂早登天国。他四下搜寻,看是否有遗物留存以证明其身份的,哪怕有个名字也好。他仰望厅壁,本来那里有挂着一幅画像,却被不知什么东西的利爪撕过,画上留下五道硕大的爪痕,只看得出似乎是幅肖像。这城堡处处透着诡秘,教人难以索解。
布朗诺德兴冲冲跑过来,手里挥舞着一本书,口中嚷道:“主人,你看俺寻到了什么?”声音震得穹顶尘土扑扑簌簌掉落下来。杜兰德接过这本书来,发觉书质沉重,封面血红,上面的字迹漫谟难辨。
未及细看,突然一阵尖利笑声破空传来,在空旷大厅中显得十分诡异。杜兰德与布朗诺德倏然变色,放下红书,各自掣出兵器。笑声忽远忽近,却不曾中断,似乎来自四面八方,却分明是发自一个人声。
布朗诺德晃了晃钉锤,眼盯穹顶四周:“主人,莫非那商人所言是真的?”杜兰德沉声道:“无论怎样,休被它迷惑了!”他高举长剑,挺身喝道:“我乃是弗朗什-孔泰的杜兰德子爵,何等妖魔,报上名来!”笑声突然停息了,四下复又陷入死寂之中。
杜兰德丢过一个眼色,布朗诺德心领神会,提着钉锤一弓身,隐没在黑暗中。杜兰德一手举剑,一手拿着火把,在厅内且走且停,不时转身,走成一个圆圈。
笑声又起,这一次沙哑阴沉,如若病入膏肓的垂垂老者。杜兰德心中念诵几遍“哈里路亚”,登时心清神澄,不为笑声蛊惑。他又转了几圈,笑声三度响起,这一次却似一草莽大汉,粗声粗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杜兰德凝神静听,笑声将退,他猛然睁眼,用脚挑起身旁一把木椅朝着某一角落飞去。木椅早已腐朽,撞到石墙上“哗啦”一声化成一堆碎片。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椅子撞墙的瞬间,一个黑影从角落“嗖”地一下飞出,直直扑上杜兰德。
杜兰德不闪不避,嘴角含笑。眼见黑影冲至近前,布朗诺德突然从侧面黑暗中窜出。黑影显然未料到竟还有埋伏,在空中又无法改势,只得猛一扭腰,转向右侧。布朗诺德哪肯放过,腕子一抖,钉锤已经带着风声招呼过去。黑影双足刚一点地,又是一个高跳,几下兔起鹘落,稍纵即远,身法迅捷之极,堪堪避过布朗诺德的攻势。
杜兰德见布朗诺德一招险些得手,心中大定。倘是鬼怪之流,怎会被区区一个骑士扈从逼得如此狼狈,毕竟还是个人,只要是人,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杜兰德心转电念,长剑已悄然出招,黑暗中划出一道银色流光,直逼黑影。
杜兰德师承名家,剑法庄严端正,极有法度,甫一出手就把黑影笼罩在剑锋之间。他这一招“许德拉噬”只有一击,剑尖却同时指向人体九大要害,敌人避无可避,只能疾退,顿失先机。黑影好似对这招呼的利害浑然不觉,不闪不躲,迎锋而上。杜兰德剑尖一抖,正待要刺,黑影发出一声长啸,在半空无比灵巧地翻了一个跟头,顺着长剑侧刃滑过,跃过杜兰德肩头,朝反方向的窗户逃去。
此时布朗诺德也赶到加入战团,他见主人一招落空,不由大怒,一晃小锤迫向黑影。黑影见退路被封,一个后空翻回到中厅,杜兰德的第二招已然施出。
主仆二人各展绝学,一剑一锤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大网。黑影在网中左冲右突,动作全无章法,不循常理,却总能在匪夷所思的角度闪开必杀的一击,难以预料。他固然逃不出主仆二人的围攻,两人一时间也奈何不了他。厅中一时人影晃动,叱喝声起,恐怕过去百多年里都不曾如此热闹过。
杜兰德原本想留个缓手,不欲妄加杀戮,现在既然久攻不下,不得不使出杀手。他手腕斜翻,长剑猝然变招,一记“圣都遥指”,刺向黑影面门。
这是十字剑法的起手式,意指耶路撒冷,剑势悲凉雄壮,大有不夺圣都誓不还的决心。“十字剑法”始于十字军东征时期,本是十字军与土耳其人、阿拉伯人近身搏杀衍生出来的技巧,历经数次东征无数骑士实战锤炼,最后由圣殿骑士团的开山祖师休·德斯·佩尼斯和戈弗雷集其大成,去繁就简,演成这套剑法。
圣殿骑士已在百余年前被法皇腓力四世剿灭,但这套十字剑法却流传至今,历来被视为骑士必修之课,整个欧洲学过的人不下十几万,但很少有人如杜兰德使的这般气完神足。黑影只觉得滔天气势汹涌拍来,比刚才强上数倍有余,又想故伎重演,以鬼魅身法退避。岂料十字剑法以谨严精练著称,一招抢得先机,后招源源不断,竟不留下任何空隙。
德意志一位大剑豪约翰尼斯·理查特纳尔曾言:“对战如习舞,以节奏为关窍,顺者恒胜,乱者恒败。”黑影刚才无论敌人如何抢攻,只依着自己的身法闪避;如今被杜兰德一招打断了节奏,呼吸立时不畅,胸口不由一窒,四肢气息运转艰涩,登时乱了手脚。
布朗诺德哪肯放过这个良机,小锤滴溜溜转到黑影后脑,抓住他稍现即逝的身法破绽一砸,“砰”地一声,黑影应声倒地。杜兰德疾步向前,剑芒点点,霎时点中黑影胸口。只要少进寸许,便可刺穿心脏。
“拿火来!”
杜兰德大喝道,布朗诺德急忙从旁边取来火炬,都急欲看看这黑影到底是何方神圣。火光凑近,两人不禁面面相觑,原来这黑影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看年纪也就十二三岁。这孩子满面泥污,长的极瘦,一头乱蓬蓬的长发,不辨男女,一双大眼满是惶恐。
饶是杜兰德见多识广,一下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布朗诺德把腰间绳子解下来,道:“主人,先把他捆住吧,免得又逃了。”杜兰德“嗯”了一声,撤开长剑,布朗诺德把那孩子翻过身去,用绳子捆住手脚,还从腋下绕肩多穿了两道,以策万全,这才放开。
孩子被绑缚时并不反抗,双眼泪水盈盈,紧咬嘴唇,想是刚才布朗诺德那一记后锤着实疼痛。杜兰德心中有些不忍,半蹲下身子,轻声拿意大利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嗫嚅着嘴唇,对问话全无反应,干枯的身材瑟瑟发抖,实在难以想象他便是刚才那拥有神鬼莫测身法的黑影。杜兰德仔细端详,这孩子近乎赤身裸体,手脚上都磨有厚茧,只在双腿间有一圈磨秃褪色的污布,散发着一阵恶臭,一看便知是穿在身上生生磨烂的,恐怕从不曾脱过。
他身上唯一的饰物,是一个挂在脖子上的翠绿短哨。杜兰德轻轻拿过哨子,这哨子是翠竹质地,新绿拙瘦,其上镂刻着一朵鸢尾花,做工颇为精细。他把哨子含到嘴边,吹了几吹,始终不得其法,只发出噗噗漏气的干瘪声。
孩子忽然张嘴啊、啊叫了两声。杜兰德眉头微皱,心想这孩子莫非是个哑巴,又见他眼神热切,紧盯着哨子不放,心中一动,把哨子塞入孩子嘴里。孩子含到哨子,如蒙大赦,浑然忘了自己被捆缚,奋力吹去。哨子声音忽高忽低,婉转回翔,变化万千。两人这才知道,刚才那三番奇诡笑声,俱是从这哨子中来的。
布朗诺德在一旁坐下,渭叹道:“俺少年时也曾在山野作过哨子,但从没听过能有如此之多的音色。”杜兰德把长剑收回鞘中,注意到那孩子眼波流动,似乎随着哨子之声有所呼应,心中大疑:“莫非他要借哨子之音与我说话?”
哨声仿佛窥中他心中所思,转为欢畅。杜兰德颌首微笑,一股怜爱油然袭上心头,不由得伸手去摸孩子油腻腻的头发。哨音忽又转了腔调,细切短促,如幼犬在窝中撒娇,嗷嗷待哺。说来也怪,杜兰德觉得自己与这孩子极为投缘,一听即明白其中的心意。他让布朗诺德从行囊里取出一块无酵饼和一勺蜂蜜,拿饼蘸着蜂蜜喂给孩子。
野孩子显然饥饿难耐,饼一入口就急不可待地往下咽,啪唧啪唧咂着嘴,有几次差点噎到。杜兰德亲手捧着盛满清水的皮囊,不时给他灌上一口。还不到一根蜡烛的时间,他已经风卷残云般吃下了三块无酵饼,这才满意地从喉咙里滚出一个饱嗝,从哨子吹出一阵慵懒满足的曲调。

杜兰德拍拍干净孩子胸前的饼渣,对布朗诺德道:“给他把绳子解开吧。”布朗诺德大惊道:“您不怕他再逃掉么?”杜兰德看了一眼温顺如犬的野孩子,叹道:“这孩子适才并无害人之心,只是天真烂漫,以为我们跟他玩耍罢了。你看刚才交锋,他只是躲闪,却没半分杀气。”
布朗诺德上前解开绳子,同时暗暗提气,以防他暴起逃走。不料孩子揉了揉手腕,头一歪便靠到了杜兰德大腿上,竟呼呼睡起来,仍不忘舔舔嘴唇的蜂蜜余渍。
杜兰德不忍抽走大腿,就任由他枕在腿上酣睡。这孩子睡相安详恬静,恍如天使,杜兰德不觉大为感慨,不知竟是谁家父母如此忍心,把如此年幼的孩子弃在这阴森古堡中,不由得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仰望穹顶叹道:“天主慈悲,莫非这是您对我的启示?教我拯救这个幼小的灵魂。”
不料孩子听了这句话,一下子睁开眼睛,口出法语:“赛戈莱纳。”杜兰德闻言身躯一颤,急忙扶起他双肩道:“你说什么?”孩子又道:“赛戈莱纳。”
布朗诺德是葡萄牙人,平时杜兰德多用意大利语或加泰罗尼亚语与之交谈。适才他独处一室,心潮激荡,自然而然说出母语,没想到却引出孩子这番反应。杜兰德暗忖:“适才我与布朗诺德说话,他无动于衷。何独我一说法语,这孩子就有了回应呢?莫非他懂得?”
于是杜兰德用法语试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孩子答道:“赛戈莱纳。”杜拉德又问:“你父母如今何处?”孩子仍旧答道:“赛戈莱纳。”如是者四五,孩子却只会用“赛戈莱纳”一词作答。以此度之,他只会重复一个单词,未必知其含义。杜拉德还注意到,每次用法语说话时,孩子眼神中都涌出无限依恋,如在母亲怀中牙牙学话,看来他对法语别有深情,当属无疑。
恰好布朗诺德照看好马匹返回厅中,杜兰德把刚才的发现说给他听,布朗诺德疑道:“莫非有人教过他?”杜兰德起身负手在厅内转了几转,叹息道:“以我的推断,这孩子自幼便生长在这城堡之内,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大人或走或死,只剩他一人在此苦苦求活,竟能存活至今,只能说是天主垂恩吧。我猜曾有人照顾过尚在襁褓中的他,讲的是法语,所以他虽懵懂无知,却对法语自然易生亲近之心。只不知何独他单单重复‘赛戈莱纳’一词,还有这一身奇诡身法,不知学自何人,实在是难以索解。”
他复走到那骷髅跟前,道:“或许这具尸骸便是孩子娘亲,中道不幸身故,抛下这一个苦命的娃,在他娘尸身旁活了这么多年。”忽想到这女子与自己或是同乡,念及至此,心中大生怜悯。布朗诺德在一旁早面露悲伤神色,虎目含泪,忽然半跪在地道:“倘若主人您不要,请容俺收养这孩子,也好作个伴。”他被收为扈从前本是山中猎户,已年过四十,尚是独身,身边正缺个陪伴。
杜兰德没作表示,他冲骸骨深鞠一躬,朗声道:“这位无名夫人,你我虽素昧平生,但既然让我碰到此子,乃是天主意旨。我以掌中长剑与骑士名誉起誓,会好好把此子抚养长大,不教他终老这古堡一生。你在天有灵,须护佑令郎,愿主保佑,阿门。”
布朗诺德喜道:“主人收了他作义子,可比跟着俺这穷汉子还享福哩。”杜兰德与布朗诺德同时跪倒在地,手划十字,喃喃虔诚祈祷。祷告既毕,二人起身在古堡里又搜了一遍,除了那本古书以外便再无半点关于古堡主人的线索,甚至连半个纹章也无。布朗诺德抱起小孩,到后院一口水井旁边细细洗濯,又从行囊中取来剃刀,把他长发尽数剃去,还翻出一套换洗的旧衣服拿针线略改了改,给他换上。
趁着这段空闲,杜兰德把古书翻了一遍。这书用拉丁文写成,字间极密,令读者眼花缭乱。杜兰德对拉丁文只是略通一二,这书写的艰涩聱牙,多是关于神学的一些议论。杜兰德笃信上帝,却对教廷颇多厌恶,他见书里没夹着什么书签夹页,兴趣索然,随手放回到行囊里,心想这也算是古堡遗物,权且收着,等那孩子长大以后作个纪念也罢。
正想间,布朗诺德和那孩子已经收拾妥当,喜孜孜回到大厅。杜兰德抬头一看,双眉陡立,想不到这孩子洗脱了污垢以后,居然生得清秀绝伦,身材疏朗细长,发色金黄,虽面有菜色,却自有一种别样的高贵气质;尤其是他碧蓝色的深邃双眸,几如圣安德烈湖心,深而难测。
布朗诺德把他推到杜立德身前,咧嘴笑道:“没想到竟是个漂亮少爷哩。”杜立德连连颌首,心中也极高兴。这孩子也许是古堡主人后裔,能有此容貌气度,看来血统不凡。他把孩子拉到身前,慈爱地拍了拍他的小脑袋,郑重说道:“从今日起,你便叫做赛戈莱纳吧。”
小孩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也随声叫道:“赛戈莱纳!赛戈莱纳!”把挂在脖子上的哨子含在嘴里,一阵欢欣脆响飞出古堡之外。
等到天蒙蒙亮,杜兰德和布朗诺德合力把那妇人的尸骸葬到古堡旁边的一处山坡,还寻来一块木板作墓碑。杜兰德以剑代笔,在木牌上刻上“无名夫人之墓”几个字,摘了些野花奉上。随后他们二人带着赛戈莱纳,沿着故道朝山下走去,七转八弯,走出几里以后,回首已经看不到古堡身影,但见群山掩映,谷壑空响。
此时方近清早,晨曦微现,天色由灰转成浅蓝,是个晴朗天气。赛戈莱纳野性难驯,一路上蹿下跳,一刻不停,哨声轻快不断,可怜布朗诺德追在后面气喘吁吁。杜兰德大笑之余,心想首先就得教会这孩子走路才行,所幸他年纪不大,尚可矫正。
他们走回大道,恰好碰到隆柯尼的商队开拔。杜兰德把昨晚遭遇约略一说,隆柯尼等人围着赛戈莱纳看了一圈,见他容貌俊美,举止却似野猿,纷纷啧啧称奇。正说间,赛戈莱纳双足一顿,一下子跳到隆柯尼头顶,抓下几缕头发,转了三转,又跳回布郎诺身边。隆柯尼自嘲似地抓抓自己头顶:“小老儿眼见寸缕不保,贤公子就不必劳心了。”众人先开始还惊骇,听到隆柯尼的话俱都哈哈大笑起来。
隆柯尼与众商人商议了一回,捧出几个盒子,转来对杜兰德道:“爵爷真是英雄盖世,圣母心肠,我们都景仰的紧。既然爵爷新收了义子,我们无以为赠,这里有珍珠两串、牛革风帽一顶、黑羽披风一袭、锦服一套,还有一柄米兰产的精钢短剑,权作贺仪,正合赛戈莱纳少爷使用。”杜兰德大喜,更不推辞,吩咐布朗诺德收下,让赛戈莱纳把衣服换好,不过短剑一时还不敢给他。
他们与旅团上路同行,在群山中又穿行了数天,这一路上杜兰德悉心管束,赛戈莱纳的举止比先前好了些,口齿虽不清,但多少已能发些含混的音节。不过他更喜欢以哨音表达情绪,可惜惟有杜兰德一人能懂。好在哨声优美质朴,胜似吟游诗人的琴音,众人听得心旷神怡,一路的疲劳也能忘却几分,几天下来,大家都对这孩子多了几分喜爱。
这一日队伍终于看到了喀尔巴阡的东麓山口,远处一片丘陵延伸至远方,目力所及之处,普鲁特河宛如苍蓝玉带,逶迤而去。眼见走出群山进入平原地区,不再受风餐露宿之苦,众人个个容光焕发,心情格外不同。
赛戈莱纳和布朗诺德同乘一马,左顾右盼,他生平不曾离开群山,突然来到平原地带,大觉新鲜,不时指着不知什么地方啊啊大叫,发出一连串古怪发音。这些天来杜兰德对他只说法语,布朗诺德加在马背上时常嘀咕加泰罗尼亚话,而隆柯尼与其他人的威尼斯方言亦不避人,以致他三语并学,自成了一家怪里怪气的腔调。杜兰德本打算教他纯正法语,见得这种情景,又好气,又好笑,却又无可奈何。
此时杜兰德手搭凉棚朝东方望去,表情无喜无怒,不知心中再想些什么。隆柯尼驱马来到身侧,微倾身体道:“爵爷,我们要去莫斯科公国,过了河,就得跟您在前面分手啦。”杜兰德一怔,随即醒悟。莫斯科公国在东北方向,他们要去的苏恰瓦却在东南,需沿普鲁特河而行,于是以手施礼道:“多谢老丈一路照顾。”
隆柯尼又道:“爵爷是否知道,奥斯曼的穆拉德二世正在对拜占廷用兵,摩尔多瓦公国近在黑海肘腋,可以说是危如累卵,爵爷此去苏恰瓦,路上恐怕凶险的很呐。”杜兰德淡淡道:“我自去拜访故友,与他们苏丹却不相干。”说完握住剑柄,双目陡然变的锐利。隆柯尼原本想邀他一起北上,见他固执,也就不再说什么。
商队又行了二十余里,来到普路特河上游一处名叫菲兰尼亚的小村庄。这里是瓦拉几亚公国辖地,他们一连在山区跋涉十几天,已经是人困马乏,亟需休整。这条商路隆柯尼走过许多次,驾轻就熟,知道这附近有一个渡津,便劝说杜兰德不如在村子里歇息一夜,次日再渡河北上。
甫一进村,众人立刻觉得有些古怪。此时日过正午,正是一天之中最繁忙热闹的时候,寻常村落应该远远就能听到犬吠鸡鸣,可眼前这村庄却寂静无声,连缕炊烟也无。杜兰德喝令众人放慢脚步,马匹衔枚,布朗诺德怕赛戈莱纳四处乱跑,把他绑到了马背上,还把那哨子收走。
赛戈莱纳失去自由,又没了哨子,在马背上扭来扭去,啊啊大叫。布朗诺德没奈何,往他嘴里塞了块黑麦面包,这才安静下来。
队伍行至村中广场,隆柯尼环顾一周,面带忧色,对杜兰德道:“今日之事,有些蹊跷,往常这会儿时近收获祭,正是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时候。广场张灯结彩,十分热闹。”杜兰德道:“不可大意,你让驮货的牲口缀后,一有情况,后队变前队,赶紧撤出村子。”
他话音未落,突然一声悠长的号角响起,从周围房屋墙头冒出几十个彪形大汉。这些大汉面目狰狞,头扎白巾,身披着熟牛皮甲,手里提着各色兵器,登时把商队围了一个水泄不通。隆柯尼暗叫不好:“糟糕,竟是乌基尔流贼……”乌基尔人本是喀尔巴阡山东南山中的一支山区民族,属于匈牙利人的一支,生性狠戾,能征惯战,以掳掠商队为生,甚至落单的军队亦不放过,无论土耳其人还是匈牙利人都奈何不得他们。只是他们平日只在山区活动,这次不知为何跑来摩拉维亚平原的村子。
众人一听是乌基尔流贼的名号,无不神色大震。这些流贼适时一起发喊,以武器敲盾,一时“咚咚”声四起,震耳欲聋。商队里胆小的几乎跌下马来,胆大的也是面如死灰。据说乌基尔流贼手下从无生口,看来这村子里的村民已然遭了毒手,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了。只凭商队这几个护卫,断断是拼不过的这些悍匪的。
隆柯尼壮起胆子,跳下马来用土耳其语道:“不知哪位是大王,请来相见。”流贼们停止呐喊,一个丈二身躯的秃顶大汉从墙头跃下来,地面微微一震。此人肌肉盘扎,虎背熊腰,背后还插着两柄战斧。寻常战士双手能耍起一把战斧已可称得上是好臂力,他竟背着两柄,步履依然稳稳,可见剽悍至极。
这大王揸开巨手,轻轻捏住隆柯尼脑袋,声音瓮声瓮气:“咱是阿尔帕德大王,你这老东西有何屁放,快快放来!”隆柯尼已是汗如雨下,勉强打起精神道:“大王您不过求个富贵,我们不过求个平安。何若我将货品送您一半与兄弟们,两下收手?”阿尔帕德大王大笑:“放你娘的白日屁,咱把你现在捏个粉碎,货赀岂不都是咱的了?这等计算你都算不清,枉你还是个威尼斯的商人。”隆柯尼闻得他口中腥臭无比,熏熏欲晕,却又不敢躲。乌基尔山贼一起哄笑起来,死死盯着这班商人,如盯盘中的雏鸡乳猪,直笑得众人心中发毛,想到乌基尔人嗜吃人肉的传闻,无不悚然。
忽然阵中一声清啸:“鼠辈,你敢与我决斗么?”这一啸虽不尖锐,却清清楚楚送到在场每一个人耳中,有如晴天霹雳,震慑全场。谁都未预料此间竟还有人敢捋阿尔帕德大王的虎须,所有山贼大怒,齐唰唰向商队里扫去,见一个中年汉子持剑而立,横眉立目,正是杜兰德子爵。
杜兰德素知乌基尔人习俗尚武,视决斗不应为耻。眼下敌人人多势众,惟有拿言语激首脑单打独斗,才有一线生机。他掣出长剑,双手按住剑柄用力往地上一戳,双目如电,宛如狮鹫临涧。端得渊停岳峙。众山贼为他的气魄所摄,一时间全场肃然无声。
阿尔帕德大王放开隆柯尼的脑袋,擦擦嘴边口水,转过肥大身躯来,上下打量一番杜兰德,问道:“你又是什么?”杜兰德大声道:“我乃是弗朗什-孔泰的杜兰德子爵,家纹在此,你敢与一个骑士决斗么?”布朗诺德飞快地卸下马后狮鹫旗,立在杜兰德身后。隆柯尼等皆知这是唯一生还之道,都不敢言语,战战兢兢一旁看着。
阿尔帕德大王摸摸自己秃顶,歪着脑袋紧盯住杜兰德,忽然一阵脆生生的笑声横将传来。原来是赛戈莱纳趁布朗诺德解旗的时候挣脱捆缚,蹲在马匹背上,看到这大王头顶锃光油亮,十分滑稽,故而哈哈大笑。阿尔帕德大王见这小娃子不知死活,心中恼怒,喉头抖动一下,“啐”的一声,一口浓痰破风而出,直扑赛戈莱纳面门。一旁布朗诺德见势不妙,不及抽出钉锤,摘下帽子去挡,只觉得手中一颤,帽子竟被那浓痰的去势弹飞,远远落开几步之外。可见这阿尔帕德大王的内力之强,实在是匪夷所思。
杜兰德看在眼中,也是一惊,心想对付这种怪力巨汉,只可智取,难以力敌。不料阿尔帕德大王忽道:“你这等爵爷,还不配与咱交手。你们几个,谁去给爵爷送终?”后面一半是说给自己手下的,登时群情嘈嘈,最后有三个汉子跳将出来,手持三根棘突狼牙棒,站成一个半圆朝杜兰德围过来。杜兰德戟指怒道:“尔等蛮夷,竟不守骑士规矩,全无武德!难道不怕族群蒙羞么?”阿尔帕德大王仰天长笑:“打劫要讲甚么规矩!人多势众,只要你死便是了!”
三人说话间已经逼近,杜兰德冷哼一声,把长剑从地上拔出来,闭目在心中默祈,灵台澄静。三人见他大敌当前竟然把眼睛闭上,只道是等死,同时高擎铁棒砸将下去。
杜兰德听得耳边风响,猛一立目,手中长剑如火龙出洞,挟风掣雷,直刺最右边的敌手前胸。那人见杜兰德甫一出手就存了同归于尽之意,心中慌乱,狼牙棒中途变了招,想去格挡。不料杜兰德收放自如,招式根本未使老,剑峰一偏,转攻中间敌人;同时整个人矮身轻旋,右腿运足力道弹出去踢第三人的膝盖。中间敌人欲回棒相护,却被右边同伴的变招限制了动作,两柄狼牙棒“咣”地一声架在一起,动弹不得;第三人却被结结实实踢中,惨叫一声,朝后疾退。
杜兰德一招逼退了三人,围观诸人无不佩服,就连阿尔帕德大王都不禁龇了龇牙。商队众人表面上不敢说什么,心中却是一阵叫好。赛戈莱纳蹲在马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杜兰德动作,浑然不知自己刚才几乎丧命。
三人少退,彼此对视一眼,同时嗥叫一声,又扑了上来。杜兰德不慌不忙,十字剑法一一施展开来,初时尚慢,随后愈战愈快,如朝日初升,愈发耀眼起来。几个回合过后,旁观者只觉战团被无数十字剑芒笼罩,剑气嘶嘶纵横。三人心中暗暗叫苦,他们本来以众凌寡,如今却感觉处处被制,欲退无路,欲救不能,直似孤身与群敌对垒一般。
杜兰德在三人围攻之下,动作仍旧稳重雅正,自有骑士一番泱泱风度,尽展十字剑法的精要所在。这套剑法最是严谨,极少破绽,一旦进入节奏,对手便不由自主随彼步法起舞。三人到后来不似攻敌,更象是气喘吁吁地给杜兰德喂招了。
战至十余回合,杜兰德身法一滞,突然闪出一个破绽。三人大喜,连忙举棒去捣,棒砸之处却骤然落空,一下子失去平衡,几乎跌倒。再抬头时,杜兰德已经站出十步开外,表情冷峻至极。
阿尔帕德大王道:“爵爷你莫非是自认将输,所以自己跳出圈外?”他这番话原是想替三个手下挽回些面子,只是适才己方局面实在大劣,就连群贼都觉得这番解释太过勉强,竟没人应和老大。
杜兰德紧盯三人,剑尖遥指,沉声喝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阿尔帕德大王闻言一怔,拍拍肚子:“你难道不曾听过乌基尔的威名么?”
杜兰德冷笑道:“正是因为长了眼,才瞧出尔等藏起来的马脚。这三位虽然拿的都是狼牙棒,手法却迥异。人若是惯用甚么武器,就算临时更换,亦难改正旧时的习惯。这一位挥棒时肩膀高耸,总不自觉把棒尖递前,显然是用惯了巨型的苏格兰斩剑;这一位握棒过低,招术里边刺多过举砸,应该是用土耳其弯刀的高手;还有这一位,狼牙棒周身是棘突,你却只用顶端攻敌,连点连锤,必是条顿钉头锤一门的传人。”
众人见他寥寥几次交手,就能从细微处窥破对方底细,兵器流派随口点破,无不心下凛然,暗赞眼力了得。场内三人更是面面相觑,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杜兰德又道:“这三种武器,俱是军中利器,寻常山贼根本无从入手,休说精熟招式了。尔等想必不是乌基尔山贼吧?这等藏头藏尾,是何用意!”
三人被这一逼问,俱低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阿尔帕德大王见己方气势生生被那骑士杀灭,怒喝道:“死要临头,还要聒噪!”杜兰德笑道:“既不承认,只好逼一逼了。”展剑又攻。
这一攻动如雷霆,强硬无伦,不留半分余地。三人这才知道方才对手尚未用出全力,一下子被攻了个手忙脚乱,只觉整座阿尔卑斯山压顶,令人全无退路。
正攻至酣处,杜兰德却戛然收招,一回即止。三人还懵然不知,兀自对着空气乱砍,极为狼狈。这一次即便是不懂武学的商人,也看出来那三个人被杜兰德逼出了本身功夫,无异于公然承认杜兰德所言非虚。
隆柯尼见杜兰德武艺了得,先还欣喜,后来细细思索,这班人既不是乌基尔山贼,唯恐别人发觉真实身份,必是别有目的。如此看来,或许这伙假山贼用意不在求财,而是……想到此节,他不禁瞥了眼布朗诺德和那画着家族纹章的旗子,心中颇有些后悔与这两个人同行。
阿尔帕德大王暴喝一声,从背后掣出双斧,冲入圈内。众喽罗见老大上前,也纷纷涌上去。布朗诺德一拍马鞍,示意赛戈莱纳好生呆在原地,然后举起钉锤跃去杜兰德身边。主仆二人背贴背,一下子身陷群贼重围之中。
隆柯尼以降,所有商人无不变色。这广场是个圆形,以灰白碎石铺地,幅员不大,周围房屋都有一树之高。群贼这一围,那二人几无回寰余地。阿尔帕德大王鼻息沉重,原本浓重的保加利亚口音突转为英格兰腔调的法语:“爵爷,如今你十死无生,不如乖乖交出《双蛇箴言》,还可留你个全尸,依足骑士规矩安葬。”
杜兰德眉头一蹙,果然这帮贼子是冲着《双蛇箴言》而来。他临危不惧,挺剑在胸,慷慨道:“骑士以誓言为生命,我已起誓护持此典,至死方休!”这几句话说的掷地有声,就是围攻的贼人也露出几分敬佩神色。布朗诺德怒道:“呸呸,你这没口齿的贼子,刚才还一口蛮子话,如今又变成了英狗腔,好卑劣!”阿尔帕德大王眼中射出一阵寒光,手中大斧掂了掂,杀意大盛。他既然自曝身份,显然是不会容他们活口了。
阿尔帕德大王道:“既如此,我便满足爵爷这心愿,先杀爵爷,再取箴言!”话音方落,巨斧忽地劈下来。杜兰德早提防在心,见敌人进招,也不硬抗,身子一扭以迅捷之势转去旁边,陡然刺去,贼群中一人一声惨呼,立时跌倒在地,一时爬不起来了。
这一惊变只在瞬息之间,尚未等敌人回过神来,杜兰德已然回招,直取阿尔帕德大王。擒贼先擒拿王,眼下贼兵势大,唯有先催敌首脑,才有胜机。布朗诺德也是暴喝一声,把钉锤舞的如同风车一般,与十几个敌人战作一团,不让他们靠近杜兰德左近。
几声铿锵相撞,阿尔帕德大王和杜兰德转瞬间已经交手三、四回合,彼此都是暗暗心惊。凭着杜兰德的见识,他早看出此人身手是维京一流。维京流武术源自极北苦寒之地,招式苛酷暴烈,施展开来如狂风骤雪,独成一派。维京流最擅长的乃是双手战斧,威力无俦,这阿尔帕德大王改单为双,招式变化愈加灵活,破坏力却不逊双手斧,殊为难得。阿尔帕德大王亦觉得眼前这爵爷武功高深,并非是数招易与之辈。
战斧势大力沉,杜兰德不敢以长剑直挡其锋,转而剑芒疾吐,点点啄去大斧侧面,使其偏开角度,斧锋顿时错开数寸。他见已经荡开斧锋,顺势一个转身半蹲,一招“石中拔剑”反挑对方咽喉。这招取自亚瑟王拔取石中圣剑的典故,有浩然王气,极能震慑。阿尔帕德大王见来势凶狠,急忙反手拿左手斧一封,只听“噗”的一声,剑尖堪堪刺进橡木斧柄。当真是千钧一发,剑招若是早发少许,或者右偏半寸,咽喉已被洞穿。
杜兰德暗叫可惜,阿尔帕德大王胸中砰砰直跳,他生平对敌无算,从不曾如此凶险。一念及此,怒气愈盛,他是天生神力,此时更不吝惜,双斧交错劈砍,无不瞄准周身要害。只要杜兰德稍有不慎,就会被毙于斧下。
二人正相持不下,一旁布朗诺德忽然沉沉闷哼。杜兰德借开一招,侧头旁觑,见到地上躺倒三、四人,显是被布朗诺德辣手除掉了,此时另有十数人围着他倾力狂攻,布朗诺德手中钉锤左支右绌,右肩已然涌出血花。
杜兰德这一分神,原本密不透风的剑圈微微露出一个破绽。阿尔帕德大王狞笑一声,双臂运处,二斧凌厉无匹,朝杜兰德双耳拍去。这一招“双头蛇”,双斧分取两处,攻势亦实亦虚,致使对手不辩方向,顾此失彼。
杜兰德知道这招的利害,见双斧已然袭向左右,一振长剑,直抵阿尔帕德大王中堂,逼他回招自守,这也是唯一能破解此招的办法。殊料阿尔帕德大王不理不睬,双斧如飞,竟存了同归于尽之心。危急之际,杜兰德身子朝后仰去,避过双斧,同时长剑化刺为划,不改去势。阿尔帕德大王反应极快,见夹击不成,立刻弃了斧子,一双肉掌猝然发难,啪地重重拍到杜兰德双肩。
两人身形俱是一晃,各退了五步。阿尔帕德大王胸前划出一道极长的剑痕,鲜血淋漓,望之触目惊心;杜兰德双手拄剑,面泛赤红之色,过不多时,噗的一声从口里喷出一道血箭,霎时赤红退尽,只余煞白。阿尔帕德大王身形健硕,长剑入体不过数分,只是些皮外伤;杜兰德却内创甚剧,两下对比,显然是他吃亏多些。
阿尔帕德大王哗啦一声撕开两侧衣襟,露出虬结胸肌,抓一把黄土胡乱抹在创口权当止血,对杜兰德道:“爵爷到这地步,还要负隅顽抗么?”杜兰德紧抿嘴唇并不答话,加紧暗中调息,只觉得四液俱焚,五脏移位。阿尔帕德大王嘿嘿冷笑,亦不再劝,挥掌再攻。
此时杜兰德尚未调匀气息,体内四液沸扬难止,莫说抵挡,饶是轻吐一字都是不能。耳边听得掌风,他心中不禁恻然,虎目微合,唯立等待毙而已。
突然一缕哨声切入两人之间。阿尔帕德大王眼前一道黑影横穿面前,剑光闪闪,正是标准的“十字剑法”。他大吃一惊,疾退了数步,心道这又是从何处冒出一个骑士高手。杜兰德亦是一惊,再定睛一看,竟是适才躲在马匹背后的赛戈莱纳。马旁的行囊打开,一把剑鞘扔在地上。
只见赛戈莱纳口衔碧哨,身着短衫,手中提隆柯尼送的短剑。此时微风轻起,衣袂飘飘,竟是个风局俊朗的少侠模样。阿尔帕德大王略怔了下,喝道:“你又是何人?!”赛戈莱纳鼓着腮帮子,却不回答,哨声先是宽缓,而后三声短促。只有杜兰德能听懂他的哨意,赛戈莱纳小孩心性,不知利害,只看到杜兰德被人欺负,自然是要报复回去。
杜兰德未及阻拦,赛戈莱纳已经飞身上前。两人甫一接手,阿尔帕德大王顿觉古怪。这红发少年看似贵胄之后,所用招数却全无章法,手中明明有短剑,却抬臂踢腿,狡如猿猱,忽而攀高长啸,忽而在地上滚作一团。这等乱打未必有什么威力,但出其不意,加之身法怪异迅捷,阿尔帕德大王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应对。
赛戈莱纳狂攻了一阵,突然猴相尽敛,展剑刺来,俨然一个使十字剑法的好手。杜兰德初时诧异,俟略多观察,便即释然。赛戈莱纳所用的都是他刚才接敌的招数,无论招式、风范,都学了个十足十。他一面欣喜,觉得此子看过几眼就能效仿至斯,实在是天资聪颖;一面却不免担忧:赛戈莱纳的剑法不过徒具其形,全无内力,怎能瞒得过阿尔帕德大王这等硬手。
局面果如其所料,阿尔帕德大王虽惊不乱,几招过后便窥破了赛戈莱纳的虚实,双斧一夹,又是双头蛇出。杜兰德在这招下尚要亏输,遑论临时抱佛脚的赛戈莱纳。他见大斧将至,尖叫一声,当啷一声弃了短剑,扑到阿尔帕德大王身前,手脚并用,紧拽腰带狠抓皮甲,蹭蹭几步攀到秃头顶上,抱紧不肯松开。
看到这等无赖打法,阿尔帕德大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腾出一手,毫不费力地抓住赛戈莱纳右腿,用力一拽。赛戈莱纳整个人被拉下来,十指在头顶挠出许多血痕。阿尔帕德大王负痛大怒,拿住少年双腿,甩在半空,作势要撕。
杜兰德暗暗叫苦,他空有救人之心,想动个指头都千难万难;布朗诺德被人围攻,自救尚且不暇;隆柯尼等商人手无缚鸡之力,更无胆识,眼见一个少年要被恶人扯成两半。
赛戈莱纳命悬一线,忽然自半空之中宣来一声法号:“我主慈悲,哈里路亚。”这声法号声音不高,在场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语调祥和宽柔,就连阿尔帕德大王听了心中都是一漾,戾气少减,双手竟没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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