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永远的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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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这里,路天额头汗珠重新渗出,神情甚为惊恐,另有着难以掩饰的悲怆。可以想见,彼时路天曾是多少倍数的恐惧与悲愤。
良久,路天才平静恢复过来,一边回忆一边继续往下说。
“陈谛,说来你可能不信,在战场上我被击中的最后一刹间,我最大的感受不是恐惧,而是轻松。我想,我总算可以告别无边无涯的战场,无休无止的厮杀了。但是,到离开躯体的灵魂再一次被打散时,我就无法不恐惧、不绝望、不愤怒了,这是对我赶尽杀绝啊,他们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凶狠?即使我路天有天大地大的罪恶,我一死了之,一命已抵,为什么还要将我重生轮回的机会都给剥夺?为什么要将我彻底灭绝方才心甘?
“所以,当我成为自己的十分之一之后,我最强烈一个念头就是仇恨!第二个念头就是复仇!第三个心念就是保住‘自己’,让自己‘存在’!我一定要存在下去,我一定要魂魄重聚,我一定要重新复活成为‘完整的我’,我一定要再做一个复仇的战神!
“可以想见,当我发现自己成为蚂蚁之身,痛苦如山一样巨大压下,绝望如海一样无边展开,但在永无尽期的痛苦与绝望之中,我又感到一丝丝极大庆幸,我庆幸我还记得过去的事,还记得自己曾经身为战神,还记得自己是被人强行转为蚁身,我庆幸我和其它的蚂蚁不一样,我还有一丝‘我’的意识!
“但我很快就发现,这种庆幸的原来是一种更大的痛苦和煎熬。我现在是一只蚂蚁,蚁国之中,没有文字,没有语言,仅凭碰须与气息交流,视线望不出一厘米之外,一滴水就有水山之惑,记忆中的大千世界变成了模糊简化的黑白平面,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机械本能地运动、搬运,或者与别国蚂蚁厮咬拼杀,在蚁国里,是没有‘意义’这个词的,甚至不需任何一个词。我曾是一只工蚁,掘土、运沙、搬粮,结局被一粒不知从哪里掉下的石子砸扁;也曾是一只兵蚁,奋勇冲杀在最前面,不顾一切咬死别的蚂蚁,直至被别的蚂蚁咬成两截;我曾经为幼蚁,还没有长大就因食物不足而被活活饿死;我也曾经为蚁后,日夜不停地生育,繁衍出以十万百万计数目庞大的蚁子蚁孙,一直活到灯枯油尽干瘪老死……
“我从不惧怕死亡,恰恰相反,我渴望死亡,希望死去之后我就能摆脱蚁壳,重转为神……但是每一次死去,我又每一次活来,而每一次活过,我都无一例外地发现——自己还是一只蚂蚁!我将永远是一只被封印被诅咒的蚂蚁!这真是一场可怕的没有尽头且永远不可能醒来的噩梦,无论你醒着,还是你睡着,无论你活着,还是你死去,无论你今生,还是你来世,你发现你永远被锁定在这一个可怕的梦境之中!你永永远远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要是一只真正的蚂蚁也就罢了,真正的蚂蚁如同能移动的植物,没有快乐但也绝不会感觉忧伤,没有希望但也绝不会体味到绝望,没有智识却也根本无所谓痴昧的不便,他们就那个样子,是工蚁就不停劳作,是兵蚁就勇敢冲杀,是蚁后就不断生卵,每一只个体的蚂蚁只是蚁国群体的一个细胞,而庞大的蚁群仿佛才是真正的主人,个体无知无识无感的生死存在只是为了那个又抽象又具体的群体!可怜我路天,为什么成了一只最低级蚂蚁,却还保留着最高级生灵的一丝神识啊,为什么让我成为整个蚁群中唯一一只有神识有思想有感受的特殊者啊?原来,最大孤独不是你一个人独处,而是你和无数的同类挤在一起却发现根本无法相互交流——你们仅仅只是躯壳相同而已!而最大的痛苦也不是对牛弹琴,而是日复一日对着成千上万根本不理会你的蚂蚁说话!!
“我绝望,我放弃,我投降,我认输,但是我绝望还没有尽头,我放弃之后还会重来,我举手投降却根本无人受理。这就是我的地狱啊,我注定将永远沉沦于此,就如佛祖所说,一千大劫过去犹为蚁身。”
陈谛深深被震惊了,如果路天讲的只是一个梦,那么这是他听过的最感恐怖的一个梦,他不敢也不愿设想这个梦是否真实地发生在路天身上。

屋里光线越来越亮,地上报纸的标头朦胧能够看清。路天的神情由惊惧扭曲慢慢变得更为平静,他接着说:
“我记不清生生死死已经有几千万回了,蚂蚁只有日而没有月,生死千万次可能只不过人世一年半载而已。绝望如何,希望怎样,深仇大恨又能怎么着,不过终将还是一只蚂蚁,一切只是煎和熬罢了。
“一天,我出去散步,以一只蚂蚁的姿态和步伐出去散步。有一点我要告诉你,在蚂蚁王国,滥竽充数混吃大锅饭是极其容易的一件事,只要你比它们多具那么一丁点智商,或者说多那么一点点灵光。没有别的蚂蚁会注意你,哪怕大家都在排着队尽心尽力的搬运比自己体重大几十倍的谷粒累得要死,而你就在不远处一块有荫凉的平滑小石子上翘着二郎腿懒懒地躺着望天空,也没有人会管你。这里没有上司,没有领导,没有警察,没有法庭和执法队,只有本能,循规蹈矩机械进行的本能操纵着一切。有一阵子,我甚至有些羡慕这些蚂蚁,无忧无虑,无所畏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生至死,无怨无悔,蚁民也有蚁民的幸福啊,如果无痛苦就叫幸福的话。只有可怜我,整个蚂蚁世界中唯一一只不幸福的蚂蚁。
“那一天,我又出去散步,慢慢地走慢慢地看,其实走不了多远也看不了多远,蚂蚁可以理解为一种有着三维形态的两维动物,它视力所及的世界是极为有限的近乎两维的平面,能粗略感觉到长度与宽度,而对高度的感觉却模糊接近于虚无。一只猫在蚂蚁眼睛里是什么呢?——一座快速移动的无法理喻的毛状肉山!一只螳螂呢,堪比一只可怕的巨型食肉恐龙!而如果遇到一头牛或象,那已经巨大到蚂蚁的感觉和理解之外了。
那一天,在散步的路上,我看见前方上矗立着一个超巨大的障碍,它似乎拨地而起直接蓝天(如果我还能看到蓝天的话),我想绕过它走,这样一个时辰之后我也能够到达十几米外潮湿的草地。就在我扭转方向赶路的时候,我嗅到了——这应是我最敏锐的感觉了——嗅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淡淡的近似于无的,既不是香也不是臭,一种无法形容的自己曾经熟悉的气息,或者更恰当地说是感受到某种气场吧,我不再转换方向,朝那有气感的巨山直直地扑过去。
“我攀住它的边缘,向上攀登,使尽一切力气不顾一切地向上爬行,我不知道这样做意义何在,更不知道这样后果如何——都无所谓了,生如此哀死又何惧,千生万生中遇到这曾经熟悉的感觉,无论它是什么,我都要牢牢抓住它,万古如斯的寂寞啊,请给我一点意外和惊喜吧。
“爬呀爬,我一直向上爬,向上爬,突然间我腾空而起,犹如被一片移动大陆托升到空中(其实是一只手),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我看不到它却能感受到它的注视。我冲它们不停的摇须,就象一个绝望被抛在荒鸟上的人对着高空飞过的飞机不停地打出SOS的信号。好久好久啊(只是数秒吧),它的主人说话了,我终于听到了一种可称之为语言的声音,它说:‘战神,是你吗?我们如何在这大崖荒野里遇见呢?’
“我的眼泪如汪洋大海一样汹汹流出,如果一只蚂蚁会哭的话。记忆由海底再次浮起,是的,我是战神,我曾是不可战胜的战神!有人还记得我,有人在呼唤我。我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如一阵伴着轰雷的狂风扫过,我听见它又在说:‘好吧,战神,我会帮助你离开。’于是,我被两根巨柱一样的手指摄起。我终于看到了那双眼睛,如海洋一样阔大的白与黑的晶体,以一种无限感伤的神态凝望着我。我也凝视着它,虽然不知道也记不起它是谁,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帮我的。
“是的,他帮助了我,他轻声念起一段长长的咒语,随后,两个手指轻轻摄下,我被摄为齑粉,他再轻轻向我吹过一口气,犹如飓风将这一小撮微不足道的黑色齑粉吹散,——我死了,我彻底死了,这一次我心甘情愿快乐地死了。因为我知道,下一世,我将不再是蚂蚁。
“后面的事情记不清了,肯定的是,我再不是蚂蚁。现在,我是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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