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回 堪破虚妄方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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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了一程,白衣书生停下来候着莫秋离。
莫秋离到了跟前,问道:“先生是要考校我?”
“不敢。”书生笑笑,转身迈步走向承天西门方向。
进了城,书生却不停步,一直带着莫秋离过街穿巷,竟又从东门而出。
“先生,府上不是在承天城里啊?”莫秋离忍不住问。
书生却笑而不答。
又走得一阵,眼前豁然开朗。一派湖光山色,阳光照下,湖水溶溶滟潋,远山黛青如绘,倒是个让人心旷神怡的所在。
“原来承天左近也有这样的好去处……”莫秋离不由感叹。
“好地方,是要靠有缘人去找的。”
穿过那片湖水,到了一处山脚,书生笑盈盈的拱手道:“请了。”
莫秋离一脸茫然。书生说着,便腾身而起,跃向湖面,踏着湖水飞跑起来。
莫秋离也不甘示弱,虽然他的身术修为还达不到踏水而行的境界,但踩着岸边伸向湖面的杂草,倒也飘逸轻巧。
“到了这里,就算是到我家了。走,咱们慢慢走着上去。”
“你住在山里?”莫秋离刚问出口,自己便也觉得好笑,似他这等人物,早已超脱了隐与不隐的境界,住在山里,还是住在城中,都不奇怪。
“山里清净——我可不是学人家纵情山水,实在是……唉,不说这个了,上了山再说。”书生已经当先走在前头。
莫秋离笑着跟上。
这山并不高,山路也并不崎岖陡峭,比起名山大岳,说它是小山包也不为过。但满山古木葱郁,四处野花缀洒,鸟鸣不绝于耳,却也深得山韵。
书生一边走着,一边有些自夸的说开了:
“山水有大境,有小境。境界虽有大小,但不应以此而分优劣。三山五岳之大,磅礴崎峭,然而如此山之小,秀逸工巧,自成一格。”
莫秋离并不在意书生说的这些大大小小,只是依稀觉得,在这山上行走一阵,心清气爽,分外的精神。
到了半山坡,见草亭一座,茅屋三间。书生又做请势:“请了,寒舍已到。”
莫秋离望了望,心道:“说是‘寒舍’,果然够‘寒’,以这人的本事,随手伐木,筑几间木屋又有何难?偏住茅棚,真是个怪人。”
跟着进了茅屋,不出所料,除了一张还裸露着木纹的方桌,就剩两张矮凳。莫秋离又想:“如果要来了两个客人,岂不是有人要席地而坐了?”莫秋离没有文人骚客的怀古情调,席地而坐,除了修炼盘坐之外,他却是从不曾有过的。
“呵呵呵,觉得我这里还不错吧?”书生捻着那丛短须问。
莫秋离含含糊糊应声点了点头,又左右打量起这间屋子来。目光落在侧壁上,见一副楹联高悬,可上面的字状如条条蝌蚪,勉勉强强也认不得几个,不由讪讪发笑。
“喜欢这副联?”
“啊……还好,还好……啊,我是说,不错,不错,嘿嘿……”莫秋离一时忘形,突然被这么一问,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书生早从莫秋离眼里看出了端倪,起身走到楹联前,依次指着上下联念道:
“万语千言道尽浮生百态世事无定,
一书两卷写罢众生三界逸意难寻。”
这么一来,莫秋离算是能看明白了,遂问:“先生,你这副联,可是自己题的?那这联上所说的,似乎是一本书的事,敢问是本什么奇书?”
书生默默走到屋角,从一口不起眼的竹箱里,取出几卷书稿,拿到堂中矮桌上铺开了来。
莫秋离好奇心大盛,指了指书稿,见书生微笑颔首,便低头看了起来。
这一看,却叫莫秋离大为惊异——书稿上所述,竟是从自己被元通收养时起,至辞别襄平公主南归止。其间大事,尽皆一一在录,竟如亲见一般真详。
莫秋离大惑难解,放下书稿,不可思议的望着眼前的书生。先前一路上,莫秋离仅仅觉得此人不凡,但在他看来,最多也只是个修行经年的隐者,然而看了这卷书稿,却叫人禁不住的害怕起来。
“你……究竟是仙是妖?还是……鬼?”莫秋离往后退开几步,背靠着屋门,沉声问。
“唉,别紧张,别紧张……哈哈哈……我这茅草屋,你挨不挨着门还不都一样,你轻轻跳一下,不就破墙而出了?这泥土糊的墙,还经得住你一撞不成?”
书生依旧笑颜和蔼,但话语里却暗藏机锋——茅屋土墙固然经不住莫秋离一撞,然而莫秋离又何尝不是经不住眼前这位身份不明的书生三两下,甚至是一击?
不过明知不敌时,莫秋离反而平静了不少,正如前一次身犯险境,在丹伯阳房中一样——恰恰因为实力不济,所以莫秋离没有选择回避,反而主动送上门去,这步险棋却是押对了宝。
眼前这人竟能对自己的经历种种了若指掌,直若鬼神,自己更是万万不敌。但既来之,则安之,莫秋离干脆一甩袍角,坐在了地上,颇有点无赖架势。
书生也瞧得哈哈一乐,笑嘻嘻的收起书稿,放回了原处,回头道:“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莫秋离摇头。
“我,其实就是个写书的而已。”
莫秋离皱皱眉:“这我也看出来了。”
“那你知道我写的什么书?”
“我不过看了那么一点,又怎知道?难不成……你是在给我莫秋离著书立说?”
“答对了一小半。”书生笑眯了眼,回到桌旁,也席地坐下,与莫秋离仅三尺之隔。
“那另一大半呢?”
“想知道,简单!外边有口井,劳烦你去替我打点水来。”书生指着莫秋离身后道。
“我去打水?”
刚问完,却见书生入定一般,再也不动,两眼微合,鼻息渐轻。
莫秋离只好走到屋外井边,刚提起木桶,却又想:“不知这怪人到底什么来头,对我的事竟然知道的这么多……他住在承天城郊,丹伯阳就住城里,那他们会不会……上次丹伯阳似乎就对我有所图,眼下这个怪人更是处处邪门……”
抬头望向屋内,书生依旧入定。四下一张,周围草木繁盛,随处都可躲藏。看来,现在就是逃跑的最佳时机。
可刚刚结印,准备施展起遁形术,莫秋离却又一转念头:“何必要逃?目前是福是祸尚未可知,即便是祸,如今自己孤身一人,也无牵挂,纵是一死又何妨?虽然萱婷的恩情是难以报答……”
横下心来,莫秋离彻底的无所畏惧,将木桶沉入井中,又很快绞了上来。没有旁的容器,莫秋离只好接下桶上的绳栓,拎着木桶回了茅屋。
“先生,水打来了。”莫秋离把桶放在书生身边,高声唤道。
“嗯……去了有一会了吧。”书生睁开眼,脸上依旧挂着笑,问道。
莫秋离红着脸答:“没有……啊,我是去欣赏四周的美景了,想先生在这打坐沉思,不便打搅。”
“哦……”书生点点头,但显然没有相信这个牵强的理由。
莫秋离却受不得他这眼神,何况此人对自己的事了若指掌,似乎有什么洞悉人心的本事。他左手猛地一拍矮桌:“没错,我不是去看什么风景了,我是想,要不要溜之大吉!我怕你对我不利!”
“年轻人,对我一个老头子,犯得着这么大火气吗?”书生一边抱怨,一边心疼的看着自己的宝贝桌子,一把将莫秋离搁在桌上的左手推了下去,如抚弄孩子一般抚了抚被莫秋离拍过的桌角。
“老头子?你哪里老了?不过也就比我大些岁数。”莫秋离缩着手,不以为然的道。
书生缓缓道:“释家有云:‘一切皆是虚幻’,你们道门不也说‘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么?你以凡眼看人,以肉耳听音,所见所闻,岂不是一片虚无?”

“以凡眼看人,以肉耳听音,所见所闻,一片虚无……”莫秋离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觉得其中大有深意,只恨自己当初每日早课都偷懒打盹,不甚用功,现在说起道学要义,自己竟是一窍不通。
“先生,你能不能说的明白一点呢?”虽觉丢脸,但想到眼前的确是位难得一见的高人,莫秋离却不愿放过这个宝贵的求教机会。
“你去打水,倘若不在桶中放入石块,桶沉不进水中,又如何方便取水?推之万物皆然。你方才打水时,心中反复,犹犹豫豫,只因心浮;一旦你主意已定,如置石桶中,桶入水即沉,才能盛水。你十几年修行,虽不算长久,但你却颇有悟性,然而却始终只是初窥门径,此番下山,所历所见,应该让你有所悔悟了吧?”
莫秋离一直认真的听着书生以取水作寓,听到此问,先是一怔,随即俯首道:“晚辈从前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愧得……愧得无地自容,还望前辈点化。”
“怎么,你现在又觉得我像个‘前辈’了?”
“这……前辈方才一番比喻,发人深省。前辈的修为,远胜在下……”
“不通不通,还是不通。”书生却连连摆手摇头,满脸遗憾的站起,拂袖而去。
莫秋离追出茅屋,却不见人影。
回到屋里,颓然坐倒,莫秋离却还是不明白,自己哪里“不通”了。左等右等也不见书生回来,莫秋离的肚子却咕咕叫唤了。
出门来到林里,莫秋离便想大显身手,逮点野兔山鸡来尝尝鲜了。可绕了半天,适才一路上随处可见的兔儿都没一只。正自奇怪,却听耳后窸窸窣窣一阵响动。
莫秋离回过身来,却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树影间,一个衣袂飘飘,星冠束袜的道士,正望向自己,眼里凶光毕露。
“丹伯阳?”莫秋离吃惊不小,但仍不失冷静。
“在这地方,只要设法拖延,找机会遁走就是,不可硬来!”
笃定了这一想法,莫秋离转身开始狂奔。听得耳后呼呼作响,知道是丹伯阳追了过来,他又左折右绕,在林子里四处寻觅着可以逃遁的机会。然而身后风声越逼越紧,叫他始终不能脱身。
忽然身后有异,莫秋离就地一个打滚,先前所站处一株老树轰然倒下,又压弯了前边一株小树,声势骇人。但莫秋离却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起身继续奔逃。
身后丹伯阳似乎一击不中,不再轻易发力。频繁施法也势必拖累他的速度,反而可能给莫秋离更多的机会逃走。
不见丹伯阳继续出手,莫秋离心里反而焦虑——刚才的一滚一跳,他觉察的到,自己和身后那个身影的距离拉开了些,而对方不再出手,两人的距离又开始渐渐靠近。
纯以快慢论,莫秋离深知自己修为不及,远不是丹伯阳的对手——当初在水军营寨外就已试过,自不必说,然而毕竟此刻身在林中,莫秋离专捡密林深处奔逃,何时向左,何时转右,一切全凭自己,因此才能勉力支撑,不叫对方追上。但莫秋离更清楚,如此消耗,自己迟早会因元神损耗过度,真元续补不及而虚脱。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想办法甩掉身后那个该死的“尾巴”,哪怕只是片刻工夫,也能借遁形术躲过今日一劫。
猛冲了几步,莫秋离突然一挥手,几枚松子大小的东西落在身后,“噗噗”炸响后,爆出一团烟雾。趁烟雾漫起,莫秋离脱下一只鞋,褪下外衣,将鞋包裹住,奋力掷向一侧,而自己则跳向附近一棵大树,躲在树后,飞快的施展开遁形术,便不再动弹。
莫秋离知道丹伯阳是个心细多疑的人,趁烟雾遮掩,故意示之以一实一虚——包裹着外衣的鞋子虽然掷得远,更是迅捷无比,但飞掷之物毕竟和人的跃动有异。而丹伯阳多半也会想到莫秋离的虚实之计,认定“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从而将被掷出的鞋子衣衫当做莫秋离的真实去向。
听着脚步声渐渐靠近,莫秋离屏气瞑目。不睁眼并非恐惧,而是为了清净灵台,做到心无杂念——在丹伯阳这样的高手面前,周围任何一丝些微的真元变化,都可能会被他察觉。
脚步声已在二丈内,但随即又渐渐远离。
听着脚步声远去,直至消逝,莫秋离这才睁开眼。然而,一柄寒光森森的宝剑却直指自己咽喉。握剑的丹伯阳面无表情,莫秋离从他的神色中很难看出他接下来的打算。
“你以为我上当了?”
“没错。”莫秋离答得利落。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追出去?”
莫秋离侧过脸道:“因为我觉得你会。”
丹伯阳却摇头叹道:“其实你很聪明,但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能识破。”
莫秋离斜睨着他:“本来就是博个运气,被你猜中了,有什么可说的。”
“不对,不对……我没上当,不是因为我猜到了,而是我看到了——试问,当我看的真真切切你躲在了这里,那我还需要去猜什么吗?”
莫秋离却难以置信:“你看到?这不可能……刚才的烟雾……只有丢到远处的东西才可能被你看到,怎么可能……”
“唉……”丹伯阳却叹着气,收回了剑,“那得看我是用什么来看了。”
莫秋离还没弄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却已见丹伯阳原地转了个圈,再瞧他时,却变成了那白衣书生。
“你?不对……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我。眼中所见,太多虚幻,太多迷障,你拘于双眼所见,这也正是你近年来修为难于精进的症结。”
书生所说,如投石湖中,在莫秋离心里荡开一圈圈思智的涟漪。
“先生所说的,我……好像开始懂了。”
“一如你刚才见我,现在见我,其实并无不同,我,还是我。一切所见,一切所闻,虚虚实实,却都只有一个本原,见得到本原所在,你才能‘见’。”
莫秋离体味着这些话,陷入冥思。刹那间,似乎自己进入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再看书生时,他已不是那个黑发白面的中年人,而成了一个鹤发老者,银须飘飘,竟如仙人。
可转瞬间,幻觉一般的景象又消失了,书生也回复了先前的年轻模样。
“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你好像变老了……不对不对……”莫秋离想了想,又道:“不是你变老了,而是——你本来就是那么老!”
“哈哈哈哈……终于通了,终于通了,你还不算那么笨嘛。”书生拍了拍莫秋离肩头,转身迈开了步子。
莫秋离拾回自己的衣服鞋子,也跟在后边,一路跟他到了山顶。
书生傲立当风,面朝西向。莫秋离走到一旁,也朝西望去——承天古城巍巍,屹于大地,远处山色有无间,一条玉带延绵而来,四野皆绿,一派盎然。
书生忽然回过头来问:“觉得自己哪里变得不同了?”
莫秋离望着远处道:“好像,看的很远了——从这里能远眺大江,在以前,似乎不大可能。”
“没错。这里距江岸甚远,常人望见城垣,已属眼力敏锐,然而你能尽览承天全貌,还能远望长江,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莫秋离拱手称谢道:“那得谢先生适才一番苦心教导,让我顿悟如此神通……”
然而书生却含笑摇首道:“并非我教了你什么——既无口诀,又无功法,我何曾教过你什么?说是几句提点倒也可矣,然而你能见人所不见,其根本并非在我,而在于……”
“在什么?”书生迟迟不说,莫秋离急问道。
“你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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