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勘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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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两日转眼即过,一切称得上风平浪静。宁采臣被转运使强行带走,再没来纠缠,却是小倩和小雨关系越来越好,三天两头地往杂工堆里跑。好在她身份特殊,大家又见惯了她的活泼,只当是夜名一家子撞了大运,交上了她这样的好朋友。
不过杂工的活计还是极重的,郑伙头人手少,将每个人都指使得足不沾地,偏小倩一来,不但拉着小雨逗乐,还常常叫走夜名,一来二去,郑伙头暗自不乐,便总抢先派夜名去营外做事,购菜,挑柴,送饭去治水弟子的坝上,诸如此类。夜名知他用意,但老不干活,也于心不安。
开头几次,还直担心大叔会犯病,可不知道是不是在破殿里吓得狠了,物极必反,大叔除了爱一个人发呆外,却再不提什么除魔卫道了,对小雨也很平和照顾,让他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
可不是!发疯时的大叔……实在是够可怕的!
但不是人人都领教过一这点,尤其是郑伙头。当初夜名猜得不错,郑伙头的确是苗人,连性格,也仍带了几分苗人的直率方正。自然,这样的性格,又如何能容得下,有人无所事事地吃白饭?哪怕,是疯子也不成!
“夜名,老规矩,你去趟外面购些菜果,趁小姐没来,多帮一把算一把!”这一天,日才三竿,郑老头又分配下活计了,夜名应了一声,将手里的事加紧做完,拍拍灰,向一边陪着自己的小雨招招手:“小雨,你留在这,看紧点大叔,听郑头儿的话,哥出去买菜。”
小雨乖巧地点点头,这不是第一次了,只要小倩姐姐没来,她是不会离开大叔一步的。
但这天实在太忙,郑伙头将十来号人全指使遍了仍是不够,最后,不得不将目光投向了坐在宿地帐篷边的这一老一少两个人。
“夜名倒是勤快,可这两人……明明人手紧,偏有闲人在眼前晃荡!”郑伙头的嘀了一句,无名火气直冒上来,加上也实在忙急了,抬手便招来了小雨,说道:“小姑娘,你有十来岁了吧?去厨里帮着做点事罢。不重,就是捡捡米里的败糠,准备淘好了开伙!”
小雨嗯了一声,想到夜名哥哥说过,要听郑伙头的话的,顺从地去了。郑伙头的目光,便又落在了金光身上。
听说是疯子呢。不过,看这神态,最多傻了一点,衣着也收捡得干净净的,从不闹事。他暗想着,向着灶房方向一指,说道:“我说你,也别干站着了。去厨下帮忙生个火吧,百十号人等着开饭呢!”
金光一愣,那郑伙头怕他不认识路,上来拉了他手臂便走——厨下离得不远,洗的洗,涮的涮,大帐篷里,几个杂工正忙得不可开交。郑伙头按他在一处大灶台边坐下,指一指旁边堆的柴堆,便离开往别处去了。
金光望了望柴禾,再望了望灶台——生火,是把柴放进去再点着吧。不难。
塞进去,点着,坐回去,闭目养神,想着自己的心事。
哪来这么大烟味?
睁开眼,将柴抽出来踩灭,金光犯起了难。玄心正宗好像没教过怎么生大灶。野外举火他倒会,一张火符,燃篝火烧烤猎物,得心应手。但是这灶台……身为传镜长老兼宗主的自己,又怎么会进厨房呢!
再试一次,不成。放一半进去,点着一根在柴堆上,仍烧不着。再试,还是不成……
金光火了,将杂柴一股脑全塞入灶底,看看左右无人,退几步,摸出一张火符,扬手便拍了进去。
“轰——”本来塞满柴的炉灶应该生不着火,奈何玄心正宗出品,绝无劣货,一张货真价实的火符碰着干柴,硬是高蹿起半人高的火苗,连锅都掀翻了。
金光站得远,没燎着头发,但一帐篷的杂工,都被巨响声惊得呆了,目瞪口呆地看过来,看着火苗烧着了炉灶,点着了柴禾堆,再往帐篷壁漫延去……
“呆着干什么,救火啊!”
闻声赶来的郑伙头,只骇得魂飞魄散,扯着嗓子大吼一声,粗浅法术凝出冰雪,奋力往火头上砸去。
一堆驻营的弟子被浓烟引来,一声救火,水、雪、冰顿时此起彼落,热闹非凡。等火头被压熄下去后,帐篷里所有人,不是成了落汤鸡,便被冰霜挂白了须眉,更重要的是——
“厨下啊,完了,今天拿什么去烧煮?柴米油盐酱醋,全完了!”
脸上冒着油汗,郑伙头喘着气大叫起来。夜名不巧,正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怎么了?大叔,小雨,你们怎么也在?”
郑伙头气极,扯过夜名就打:“你回来,现在回来,真是时候啊!”打几下,想起罪魁祸首,又扯住了另一个,“让你生火,你居然把灶台柴堆全给烧了,还能干什么事,能干什么!”
夜名问明经过,哭笑不得,挡在金光前求情道:“我叔脑子不清楚,有什么事就吩咐我一声,可千万别再让他来添乱了!”
郑伙头不解气,一迭声骂着,正乱的时候,小雨拉着小倩过来了。却是小女孩见金光闯了大祸,害夜名哥哥被打,一急之下,去前营比划着搬来了救兵。
“老郑,平白欺负夜名做什么!”
小倩脆亮的声音响起,郑伙头吓了一跳,忙放开了人,垂手恭立,委屈地道:“小姐,老郑不敢,可他那个疯大叔……刚才差点烧了整个灶房!”
早知了原由的,小倩一阵好笑,却仍板着面孔,按想好的说词训道:“明知是疯子,还要派他干活?郑伙头,你是不是忙昏头了?好了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回头我让枫灵姐给你多添几个人手使唤,别再拿人家穷开心了!”
跟这小姐没理可讲,郑伙头苦头脸连声称是,开始指挥在场众杂工收拾残局。但越想越气不过,他暗里给了自己一巴掌,低声骂道:“明知是疯子来着……姓郑的,你可真是自找麻烦!”
直到这一刻,金光捏在手里的水符才悄然收了起来。还好,没用上就扑灭了,可为什么会着火呢?
从这一日起,哪怕灵月教里忙翻了天,也再没有一人,要和郑伙头学样儿,尝试找那疯子帮上一把小忙了……
这种结果,金光自然求之不得。杂工宿地,消息来源有限,何况再有一两日,灵月教便要另赴他处了?照小倩闲聊时泄出的口风,那个地方,竟然是他也曾去过的——当年逆炼玄心奥妙诀走火,不得不向燕红叶下跪求治的南郭镇!
灵月教此行必有目的,只言片语,虽推究不出,却似与玄心正宗有关。金光表面自不动声色,但南郭镇三字,却早不知在心中默思了多少遍。按小倩提的情形来看,那儿唯一与玄心正宗有关的,就只有一直躲在月老庙里的燕赤霞了……
南郭镇,燕赤霞,还有那个燕红叶,如今的海枫灵!

双手紧握成拳,然后蓦然惊觉,他眉头一皱,不由对自己冷哼一声。
夜名在外干活,小雨被小倩带走,这样独处的机会,还是极为难得的。是以当务之急,是察看清楚自身的情形,再将这些天来,听来乱七八糟的情况,仔细想上一想,推敲一番,却如何能容忍,自己的思绪,会为几个名字波动得如此之甚!
盘膝坐下,宁神内视,传镜长老的法诀,不用依仗法力发动,而发动之后,却可以牵引玄心灵镜的运作。
这本是宗主标识传承的密要,他当日在识海之中,便拟以此来引动灵镜,借镜里蕴藏的道力自裁。如今,自裁暂且不必,却又被他用来尝试找回法力了——
的确只是找回,数次内视的结果,他早已发现,自身不算失去法力,却是不能用,就象当年,逆修玄心奥妙诀出偏后的情形一样!
尝试的结果,并不容乐观。
是可以借灵镜之力,短暂施出一些强横的法术,却治标不治本。他不敢多试,镜中灵力浪费不得,数日后的南郭镇,不知会有什么情形出现,必要留下一二可倚藉的后着。
摇了摇头,他松开传镜法诀,有个念头浮起,却抓不住,思绪,又飘得远了。
逆修一事,是这一生最大的转折了罢?毕生法力,都被逆修力道吸去,沉入了无底的深渊。就算此后,得到了燕红叶的内息,玄心奥妙诀的修为突飞猛进,可他修炼的玄心奥妙诀,却仍和原有的玄心正宗心法相冲,以致此前数十年苦修的固有法力,被压制在绛宫等气**之内,从此再不能运用。
突然一凛,原来是这样……玄心奥妙诀啊!那时,竟何以没有想到——
第一道术,玄心奥秘诀是玄心正宗的第一道术!如非炼出时有着偏差,又怎会和玄心正宗的本有法力相冲?燕红叶……这女子的玄心奥妙诀内息,是性格分裂成白发红叶时成就的,偏激燥急,本身便是走火入魔的产物!
那内息偏是他突飞猛进的,那一份偏激燥急,又正好与他当年的不甘委屈心境互为因果,终于在他全无所觉时,令他一步一步走火入魔,成全了天魔冲七煞之日,那个疯狂得不可理喻的天大笑话……
幸,还是不幸?
那时他是真疯了的,竟不去抗拒天魔星魔气的袭体。可他却也没有入魔,只因玄心奥秘诀的内息,与魔气在体内相冲相克的结果,竟然是——
中、和!
所以用不了玄心奥秘诀,修炼来的玄心奥秘诀内息,自那一刻起,便涓滴不剩,与魔气中和了去。只是可笑的是,长街上面对着魔物的疯子,只记得玄心奥妙诀了,不能使用这道术的结果,便是进一步地走向颠狂……
此后的疯癫岁月里,他胡乱修炼着任何想到的法门。顺炼的玄心奥妙诀,逆炼的玄心奥妙诀,将身体当成了战场,杂乱地冲突,中和,纠葛成一体,更牢固地缚住了他原有的玄心正宗法力。
当然,也正因为这种无序的杂乱,他才没有在这二十年里,被玄心奥妙诀的特性耗尽血气身死——
只是祖师爷,这功法,开金光的这个玩笑,委实是太过刻薄,也太过无情了!
一拳击在地上,一声低叹,但一股傲气,却也突然从心中生起。
刻薄又如何,无情又无何?
这一生的行止,却何曾错过?修炼玄心奥妙诀,坚持除魔卫道,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
“你早已成魔。”
“活着,是我给你的惩罚,人间,是我给你的地狱!”
回首当年,玄心四将背弃,恨他入骨的那个魔君,也一句句地热讽冷嘲。只是,那时的愤懑不甘,已被这份傲气变得风淡云轻,只是平添了一份,想振衣长啸的冲动。
人魔和平,指责他的唯一依据。
只是这天下人,真当他金光,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么?个体之间可以和平,所以他憎恨的,从不是特定的魔的个体。但整体之间呢?这众人,为何从不肯想,个体如何能代表整体,冰与炭,又如何能长久地同炉无犯?
生老病死,六道轮回,七情六欲,种种生灭。道以阴阳为合,阴极由阳,阳极则阴,魔与道又何尝不如是?天地有尽,道与魔的对峙无穷。尤其六道众生之一的凡人,无一不是负阴抱阳,载善蕴恶,纵有向善之心,若无强大的守护,显而易见的威压,终究会敌不过魔念的蚀侵和横行。
所以,一统魔道的阴月皇朝,数百年来魔道大兴的,是缘于一个叫做一夕的入魔凡人。
如何和平?人魔和平,就是开启的一道**之门,让人的私欲,和魔的强横相结合,最终导致的,便会是比天魔星的魔气下降更加可惧的结果——
**放纵,道魔无别,私爱取代整体,却唯独忘了,去善从恶便是魔,私欲放纵便是魔,七情任性到极致,纵假情爱之名,结局也终究是——成魔!
这道**之门,如何可以开启?
火猛于水,水柔而无害。以火相刑,民知辟害,以水柔人,民死不知其由。
所以才有了玄心正宗看似偏激的门规守护,有了他金光除魔卫道,百折不回的坚忍决心。
教化是仁者的事,慈悲是爱者的事,至于守护,只有燃烧不止,如相刑之火,幻成高悬利刃,坚守在人魔分野的最前沿,守护好这脆弱的人间世就可以了!
如此而已。何错之有?何悔之有?
于是起身,他长笑了一声,那是数十年来,除了疯魔时他从没有过的,傲到极点的狂喜长笑。
二十年的疯魔,导致的这份心灵破绽,终于在一霎间,被他强行勘破修补了。
是对,就不会变成错,哪怕不为人知,不为人明了。是了,这一生的行迹也是一样的,何劳多说,何劳众口的赞成?
手段纵使有失,也必要坚定于心性,唯求全力匡正,哪得工夫与意气疑惑相争?祖师爷,不肖弟子金光,终于明白当年,自己究竟错在何处,才令你们那般大怒,降下了这长达二十年的沉重惩罚!
但以后再不会了。
这一生的路,哪怕再为艰难,都非自我放纵的理由,不求人知,只求笃守于自己的正道。那么,一个南郭镇,一段陈年的过往,一些受过的污辱不堪,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岂能容它来拂乱心性,辜负祖师爷的试练和期待——
南郭镇是罢?燕赤霞,事隔二十年的重见,也许便近在眼前了。但愿你莫要重蹈覆辙,象放过七世怨侣一样,做出过违背玄心正宗门规的事来!
金光仍是玄心正宗的宗主,不论宗门已混乱到了什么地步,金光,都决不容忍对门规的不敬放弃,也决不会,教祖师爷再一次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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