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镇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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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近中天,午时将至,正是南郭镇生变之后的第九个午日。
镇外平岗上的草木,已有了萎谢的模样,只有松桧森森,不改矫健天性。另有一条小溪,从岗边斜斜绕过。白光如带,流水淙淙,夹在风拂松杪的沙沙声里,显得分外幽绝。但一阵呛呛的兵刃互击声突然响起,顿将这幽绝破坏得分毫不存。
几支松桠折断摔落,砸起大片尘土。一柄尖矛余势不竭,一吞一吐,就势向下钻出,呛地一声,将一名举刀上架的中年汉子,连人带刀砸得矮了尺许。使矛的男子毫不停留,双足落地,矛尖后戳,又震开了一柄袭来的长剑。
另一柄刀从旁砍落,迅如奔雷,寒芒闪烁不定。使矛男子回枪不及,只得退了一步,另一名同伴抢上,手中双戟横扫,刀戟相交,一声大响,真气激荡到处,硬将刀势移开,堪堪为使矛男子挡下了这一击。
呀的一声叫,却是使矛男子更不回顾,枪如银蛇,将先前使剑对手穿肩而过,一篷血雨随枪迸出,使剑的那人痛不可当下,破口大骂出声:“他奶奶的,你们神行门就会依仗奥援作威作福,有种和我们天道会一对一比上一场!”
又是几声惨叫,岗上激斗的数十人里,几乎已伤了泰半。助使矛男子解厄的使戟汉子有些不安起来,不再使进手招式,只舞戟将自己护得密不透风,提气叫道:“凌会主,常门主,大夥儿先停手,有话慢慢说如何?大家同是本地人,这般自相残杀,没由来地让外人看了笑话!”
险些劈中了使矛男子的那名刀客,便是使戟汉子口中的凌会主了,单名一个恒字,正气得脸色铁青,闻言怒叫道:“是谁先动的手?江彬,你若有诚意,便喝令你的春陵帮先停下手来!”
使戟汉子江彬点头道:“这也使得。”一声呼哨,带了几名同样使戟的汉子退出战团,又对那使矛男子遥遥劝道,“常门主,你也停手了罢!日已近午,生门开放入镇杀魔的时候又要到了。咱们比不了玄心正宗灵月教之类的大宗派,可也不能平白伤损在内耗之上!”
使矛男子名叫常务生,久战不下,早就有些后悔,正好就势下坡,喝道:“既然江大哥凌会主都有意以和为贵,神行门又岂是好战之徒?兄弟们都退后,是非曲折,大家且在言语上讨个清楚明白!”
那边凌恒也借机叫退了下属,一群人分三拨鼎足而立。江彬是常务生请来助拳说理的,身份超然一些,便开口说道:“此次剌史大人向全境颁令除魔,任一宗门,都想在这次事中大出风头,七七八八的大派小派,也不知来了多少。为了便于协调,监天司湖南指挥使徐敬宏大人,才与玄心正宗灵月教等几大宗派牵头提议,以地域为限,分湖南为五个方位,每一方推一个临时首领,通力合作除魔。当上这首领,固然是荣耀之至,但一味靠打杀来挤压别派服从,终也不是办法。”
天道会主凌恒喝道:“我天道会靠打杀挤压谁来着了?湘南一带公推以我为代表,那又不是我凌某人硬压着他们答应的!”
常务生却冷笑一声,说:“我神行门因为大水路阻,迟了几天,才让你动手脚拨了头筹。本门主不过抱怨了几句,你便假公济私,将我门中置到最危险的死门防护。若非玄心正宗的雷战前辈发觉不对,率众驰援,本门一干精英好手,可全让你不明不白地报销了,真是好算计,好手段啊!”
凌恒怒道:“死不起人,便别想着一步登天扬名立万。比你早来几天南郭镇的宗派,仅应付外围的魔头偷袭,便不知有多少好男儿杀身成仁,岂有象你这般斤斤计较的小心眼儿?”手一抬,呛呛一片连响,双方入鞘的兵刃再度抽出,眼见又是一场混战。便在这时,健马飞驰声从岗下传来,有人提气大声喝道:“玄心正宗治下雷战路过,还请各位大局为重,稍安勿燥,休得自相残杀!”
凌恒脸上变色,紧握刀柄,冷笑道:“好本事,常门主,连玄心正宗都来为你助拳了么?”但那健马冲得好快,一霎间已到了近前,雷战将他的话听了个一字不漏,也不反驳,只朗声说道:“各位恩怨请先放下,今日魔氛大炽,虽近午时,仍里外呼应,反扑不休。我奉朱雀护法之令,邀各位南方一聚,共探个究竟由来!”
说罢绝不停留,缰绳一催,泼剌剌向前飞驰而去。但似要证实他所言一般,一阵阵号角蜂起,此起彼落,众人都知道,那是玄心正宗所设防护大阵特有的示警传讯。

江彬最先准备离开,对凌、常二人劝道:“兄弟我比两位来得都早,亲见了当时的惨状。如非玄心正宗的朱雀护法见机得早,在魔物为祸前便设下了大阵守护,只怕整个湘中,都已成了渺无人烟的修罗地狱。雷战先生所言不错,大局为重,请恕姓江的要先行一步了!”
凌、常二人也各自喝住下属,常务生冷笑道:“江老哥说得一点也不错,凌会主,咱们便在诛魔战场上见个真章吧!但从即日起,便是指挥使大人亲自下令,我神行门也再不受你天道会节制了!什么公推为湘南宗派首领,当真是好生地大言不惭!”
凌恒正要反驳,岗下又是马蹄声轰然响起,数骑由远而近,一柄大旗迎风飘扬,斗大的“月”字清晰可辨。马上骑士舌灿春雷,只反复高喝着数语:“魔势嚣张,以守代攻,定非长久之计。灵月教敬邀各路宗派高人,协力同心,于镇外北方共商对策!”喝声不绝于耳,飞骑如云,转眼去得远了。
岗上人人色变,前一刻还在对骂砍杀,此时却面面相觑,各自无言。半晌,常务生叹道:“本门刚承了玄心正宗天大的人情,无论如何也不能不往南方一趟。江老哥,你们湘西的第一大派排教,对灵月教那个什么海坛主服贴得紧,我瞧你还是卖他们个面子,往北方看一看究竟罢!”
江彬脸色凝重,凌恒却冷笑骂道:“既如此,两位便请了罢。我天道会,左右哪一方也不去。玄心正宗也好,灵月教也罢,大家伙都是道术中人,守正辟邪,哪来的高下之别?除了朝廷法令,天道会决不必受任何一方的拘束!”话里讽剌之意极沈。
江、常两人无暇再作计较,扶了伤者各自离开。凌恒呸了一口,斥道:“一群趋炎附势的胆小之徒!”他身边一名汉子却有些担心,说道:“会主,我们当真不去么?这两派,是一个也得罪不起的……”
凌恒一笑,道:“去,当然要去!只是不往南也不往北,我们往指挥使大人的驻地效令去!”一挥手,传命下去,“将受伤的兄弟送回宿地,再调十来名好手过来,咱们便在这附近游斗,切记要往指挥使大人的宿地靠拢,好让大人看看,谁才是不屈于派系声威,全然为朝廷百姓效力的好汉子!”
日行已然正午,陡然愁云四布,浓雾弥漫,凄厉鬼声,自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众人兵刃在手,发出一声喊,往浓雾里奋起冲杀而去。古怪的红光如烟似火,正从浓雾里不断冒出,沾身便是入骨的剌疼,于是酣斗声中,便谁也未曾注意,这山岗的松树林一角,仍安静有如平素一般。
雾气甫近林角,便被一团不可见的柔光迫开。一名婢女打扮的女子,扶了一人从树上跃落,迟疑道:“前辈,魔物大举来袭,我们还是回去吧!否则遇上什么凶险,奴婢万万担罪不起……”
那人却不看她,盯着浓雾若有所思,许久才问道:“我让你们准备的东西,都从靳宫主处拿来了没有?”
那女子点点头,从背后解下一个包袱,双手递过,神色仍不安之极,劝道:“宫主按前辈吩咐,正率众加紧炼制秘雷,无暇分神他处。但却再三叮嘱小婢,前辈若有意往外出,定要通报于她,由她来亲自陪同。小婢今日的做法,已经是大违宫主严令了,求前辈莫要令小婢更加为难。”一边说话,一边不住地催动法力,逼开不时翻腾过来的浓密雾气。
“想不到魔气聚集,居然引动天变,飞雾蔽日,晦滞阳气。看来今日,这众人非但不能入镇,更要加倍小心妖魔反扑了。”
皱着眉低语一声,那人解开包袱,换上一袭青袍,另取了一张薄薄的物件往面上罩下,手再移开时,脸色僵硬,全成蜡黄,双眉下垂,阴恻恻地便似换了个人一般。那婢女早知会是这般效果,但乍见之下,依然不禁轻叫了出声。
那人将最后一桩物件拿起,一抻一拉,却是一柄黑黝黝的长剑,剑锋上寒芒流转,灵气十足,也不知加持了多少法咒阵法。他屈指轻轻一叩,剑身颤处,声响清越悠长,连逼来的雾气,来势都为之一滞。
他这才满意笑道:“聚灵诛邪,金刚护持,不错,一晚的加持,便制出这样以假乱真的密行寺法剑,靳圣女二十年前,也算没有白往西域一趟。”但虽有笑声,面部僵硬,也看不出多少笑意,诡异古怪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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