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文化离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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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文化离轨者
陈韵琳
当一种流行趋势在漫延中,而且持续漫延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就有研究的价值。因为没有一种流行,可以只靠商业炒作就生发,流行,多少反映出接受此流行的人群的心灵,可能是一种渴望,是一种认同,是一种需要感……,这种渴望,认同,或需要,甚至也浅藏于研究流行者——譬如我——的心中。武侠小说,于五零年代起在港台造成大流行,自今仍深深影响很多青年学子,八零年代以后,又开始大风行于大陆,九零年代,反回来影响台湾的电影界。到底武侠小说有什么魅力,如此深的影响港台大陆?我将分两次来谈武侠。这一次,我集中于探讨「侠」与「中国」。下一次,探讨「武侠小说」。
侠的兴起:
侠,根据考证,是音转于陕西的方言「人廷」,念做ㄆㄧㄥ(二声),意思是轻财重交的民间武士。字型则取自「铗」,念做ㄐㄧㄚ(二声),此字是剑的别称。中国远古以前的图腾崇拜是「龙蛇」,透过这种图腾崇拜,得到一种神秘感,一种彷佛超越的宗教体验。而「龙蛇」与「剑」常被认为能互相化育合为一体的。所以龙蛇与剑都是中国的「原型」系统。
这就是为什么古代典籍常有剑变形成龙飞天的记载。中国侠的出现,按记载应是东周末年,也就是春秋战国时代。周仍太平时期,有一种特殊的介于贵族与平民的阶层,称之为「士」。这阶层兴起是为了遇战事时保护农家,他们也是由地域氐族中选拔而出,授以特别训练,能文能武的特殊份子,平日仍与氐族同居务农,需要时才徵召。所以「士」阶层对亲族乡里自有特别的情感,也特重义气。到后来,「士」不再务农,专职武士了。武士到东周末年,春秋战国时代起了转型。中国的春秋战国,是一个非常动荡不安的岁月,中央崩坏,小国纷起。就在这时候贵族垄断的局面被打破,给了平民社会一种新的可能。当然「士」因能文能武,比别的平民更有机会改变。于是「士」按两个方向流动,一取其「文才」,藉恢复夏商周礼乐传统而成「儒士」,一取其「武」协助当时代的有志之士抒展抱负而成「侠士」。而孔子与其门徒子路,冉有,樊迟按史记记载,应当都属于武士阶层,后走向「儒士」。儒士不断透过游说挤入权利核心,强调经世致用,强调礼,仁,正道与忠恕。为要得君王信任,其游说观点,当然会以巩固政权为基础,来发展王道观点。侠,则于战国时代被养士之风鼓励。这些被豪门礼敬的侠,与豪门间发展出互相敬重的平等交往。侠本属平民,被贵族豪门看重,自是以义气相报。所以有些侠,后来会作了刺客,不惜为其权贵牺牲性命,原因就是在「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恩图报心理,也就是说,侠产生后没多久,其「义」的对象就是倾向个人与个人间的情感关系了。这跟儒士,最终是南辕北辙的走向。儒必须合乎治世的常轨,侠则有如文化离轨者,不容易被约束。
侠的命运:
正因为如此,侠到了即将大一统的秦帝国,命运就跟儒士天南地北的不同。很多侠起而行刺秦王,不是因著对母国之忠,而是因著对朋友之义。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荆轲,临行刺前高唱:「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而后果真为燕太子丹牺牲了性命。当然,秦一旦大一统,一定先除去这种不容易被约束的侠。所以在焚书坑儒这要求思想统一的举动之际,秦也强行透过政治手段压抑侠。但秦统治政权并未维系太久,随即由汉取代。汉高祖由平民起家,对侠依赖甚大,不敢有所压制,导致汉初年养士之风重新漫延,侠势力坐大,且有跟地方氏族豪强有地缘血缘,形成派系之势。侠重然诺,为知己者死,这对政治中央是尾大不掉的威胁。而这种危机意识,对敢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透过伦理以规范道德之义的汉武帝不可能不知道。汉对付侠的方法有几招,一是透过怀柔,让侠做官,然后用被怀柔的侠来逮捕侠,使侠自相残杀,其次则是用酷吏对付不肯被怀柔的侠,还有就是强迫侠迁徙,远离地域上同党派富豪或血缘亲族人脉。收编后的侠,汉武帝用来做派系斗争的工具,或打击宦官外戚,或打击外藩,或地方豪族。侠失去独立个体,学会投机的与各种势力结合。至于不甘被收编,又侥幸没被酷吏逮住的侠,潜至民间不敢声张,久而久之,就被视成地方流氓,地方帮会,失去侠原本的力量。秦汉既政策性的重文轻武,汉又这样的收编压制侠,以外儒内法的方式整顿权力,兴太学观礼仪读经论理,最终造成中国千百年来的儒家治世文化。侠,从此在史书上消失匿迹,不再构成威胁。等到魏晋重回乱世,贵族有机会养士,侠有机会复出,侠的风气却已改变,都很有政治野心,跟政治投机性的挂勾。自唐以后,因为开始武举,侠甚至根本就是在边塞作军人的武官。到宋以后,仅有一点早期侠遗迹的,是绿林,或是民间武术卖艺。他们为求生存都结成集团,有江湖定规的义气,重视武德,严守师徒关系与武术隐密传承,但是荆轲不再,绝不涉及政治。唯一的侠义节气,都保留给抵御外族了。

宋以后的侠,就是大多数武侠小说的背景。
所以我们会在武侠小说中看到派系,看到师徒间近似血缘地缘的伦理关系,看到武林中的侠对「做官」极其鄙视(因为真实历史中扼杀侠的,正是政府的收编做官),看到侠将一切对于「正义」的渴望,全数放进了与异族,诸如契丹,金,蒙古与清的斗争里。儒士与侠士,源出于一,结局竟是天壤之别。
文学对侠的呼唤:
儒家治世一直是中国政治的传承,原因是:透过君臣父子伦理的强调,以及内圣外王,倒推外王必内圣,致使皇权必然合理合法的思想系统,对统治者是很好用的工具。可是很显然的,这不是人世间唯一的「义理」。
侠以其情义然诺,推出另外一种很个人性,非体制的人际伦理,这是另一种「义」的可能,可以用来制衡正统伦理义理的可能偏颇。但是侠却在仅止于报知遇之恩,尚未扩延长大成另一种政治伦理的制衡体系时,就不幸有了悲剧的结束。因此中国文学中,一直有一种「侠情侠义」的心灵呼唤。
打从史记「游侠列传」「刺客列传」开始,司马迁就对侠文笔下不自觉流露同情。司马迁本人是个拥有真性情浪漫惜才的人,他因为爱惜李广孙子李陵的少年英才,力保他带兵北伐匈奴,没想到因政治内部斗争,李陵失去后援,兵败被俘,后又谣传李陵降匈奴,李陵全家被抄斩,司马迁入狱且受腐刑成了太监。后来才知道李陵降匈奴是个误会。武帝曾想接李陵返乡,但李陵说不想再受辱,宁可留在异乡,最终抑郁死去。至于司马迁,尽管后来被释,耻辱却也成了终身印记。因此出狱后的司马迁,继续写史记时,下笔就在字里行间隐含对当朝武帝的疑惑,对正统义理的质疑。
「游侠列传」「刺客列传」,就是此心情下的产品。很可以说,他藉「游侠」「刺客」列传点出他对正统王朝之义理的疑惑,渴望著侠的世界的另一种义,这义是在非政权压力下,非只对国君与王朝,而是人与人间平等情义的对待。值得注意的是,司马迁整个人的特质,显然受道家思想的自然主义影响,要比儒家思想影响更重。从史记以来,书写侠的文人,好像多多少少都踩踏了司马迁的类似人生。
侠义与离轨,隐逸:
除了史记,在魏晋到唐朝,也出现非常多的咏侠诗。如西晋左思的「荆轲饮夜市,酒酣气益振。哀歌和渐离,谓若旁无人。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论。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陶渊明:「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钱起:「燕赵悲歌士,相逢剧孟家。寸心言不尽,前路曰斜斜。」当然,最会咏侠的首推李白了。喜欢书写侠的文人,都有一个颇类似的通病:个性豪放不羁,不拘儒家治世礼法,不肯为五斗米折腰改变性情。当然个个「学而优则仕」的过程就都很不顺。但是在中国体制下,除了做官,还有什么道路可以抒展雄心壮志呢?于是诗文,就成了投掷理想的所在。譬如建安七子之一的稽康,为人就很不甩为求做官逢迎拍马的儒生,他也是个爱咏侠的诗人,还喜音律,一首广陵曲,被传闻为天人传授的天籁。稽康后来果真因得罪一个平步青云的儒生锺会,被设计杀害。这就是为什么金庸以「笑傲江湖」讽刺政治,要拿稽康广陵曲改编的「笑傲江湖」曲,跟武林密笈「辟邪剑谱」作对比了!前者正是中国内圣外王儒家治世下的离轨代表,后者则是入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典型。很有意思的是,咏侠诗人隐逸或道家放浪形骸的文化也很盛,譬如陶渊明与李白,更是隐逸与放浪形骸不拘做官的典型。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早已成为人人朗诵的名句。这正证明了侠,在中国文化中成为一种象徵,是对正统的一种质疑甚至是反叛,想在儒家伦理义理所提出的规范之外,呼唤另一种可能。只是很不幸的,除了离轨放浪形骸与隐逸,并没有别的出路。因此正统继续是正统,离轨者永远像起初的侠,有著被收编被酷吏对付的危机。
这就是为什么武侠小说中侠的世界,总是对正统的是非界线有很多迷惘,对弃侠去为官有很多的鄙夷,甚至仇家正是当官为政的或皇帝本人……,这都跟历史中侠的收编消失,与文学中对侠的继续呼唤,有非常密切的文化传承关系。侠的隐逸,也说明另一种义理,在中国文化直到现今尚未寻见。身为读者,我们将情感投射进侠的世界,也就是不知不觉的对文化传承提出一个问号:除了内圣外王外王者必圣人的正统义理,除了政治,伦理,哲学浑然一体的正义答案,有没有另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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