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七章 今夜闻君琵琶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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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张晓风没有再来校场。葛荣将军让李广带领全部骑兵练习射箭,自己乐得轻闲,一日之间,李广成了全军中的神话。
木兰看着李广矫健的身影,打心眼里为他感动高兴。突然觉得下腹又酸又胀,绞痛隐隐。心说坏了,怕什么来什么,为何偏偏在这种毫无防备的时刻来呢?正在想着,一股剧痛袭来,疼得她抱着肚子蹲下身来,全场士兵的目光都追随着李广,只有葛荣将军问了两句,木兰不便明说,只说肚子吃坏了,要去方便。
急急忙忙来到自己的小篷,翻出离家临行前木莲专门为她准备的小包裹,念了一句:“木莲姐姐,你准备的东西今天可算派上用场了。”
原来,这花木兰长到一十六岁,直到今日,方才初潮来涌,而每当这种特殊时期,有的女孩子就要经受腹痛。刘璃如此,花木兰亦如此。
木兰匆匆收拾完毕,仍旧腹痛难忍,直把木兰折腾得紧咬牙关,抱着肚子在行军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满身满头的冷汗。正好吴子文要找木兰问些学问,在校场里找不到,就来到她的小篷,见此情状手忙脚乱:“木兰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我去叫来给你诊治。”
木兰心想军医一到,焉有我命在?挣扎着央求他:“不必麻烦,我这是老毛病了,吴兄,请你赶紧跑到伙房寻李头儿熬一碗热汤给我就行了!”
吴子文似乎明白了几分,按木兰的意思从伙房要来一碗酽酽的红糖姜汤,木兰喝罢肚里暖融融的,剧痛才稍有缓解。
吴子文用绞净的热毛巾给木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就坐到床前,他轻轻地问:“木兰姑娘,你好些了没有?”
木兰无力地喘息着:“多谢吴兄,好多了。”
“不必客气,”吴子文摆摆手,“你帮我谋到了好差位,我还没谢你呢!”
木兰虚弱地笑了笑:“我腹痛的事没惊动伙房的兄弟吧?”
“没,我只跟李头儿说是我身子弱,需要点热姜汤驱驱严寒。放心吧,没有你的允许,我是不会随便泄露的。你到底怎么了?”
木兰感激地看他一眼:“你就不要问了,女孩子的病。多亏有你啊,我交你这个朋友真是交对了。吴兄,我已经好很多了,你还是回营去服侍元帅吧。元帅这个人阴晴不定,所谓伴君如伴虎,我看做元帅的文书也未必有多少轻省。”
“哈哈,此言差矣。”吴子文很不赞同,“你是没有放下心防去接近他,其实元帅这个人很好相处的,虽然指挥军事很严谨,可是待人接物可是很亲切的。我在他身边做事,原本畏首畏尾的,可是元帅并不在意,反而耐心地教导我,一点都不摆主帅的架子。”
“是吗?”木兰奇怪地问了一句,似乎在问吴子文,又像在问自己,把近日与张晓风交往的情景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肚子忽然又隐隐地发痛了。
“你好好休息吧。我明日再来看你。”吴子文替木兰放下帷帐,就轻轻地走出去了。
木兰独自一人留在帐篷里,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腹里酸胀疼痛,轻轻呻吟着,迷迷糊糊地叫着:“娘,爹!妈妈,爸爸!”花弧夫妇和刘璃父母的面容交替浮现,无一例外地满含慈爱与担忧。木兰向他们伸出手去,喃喃地叫着:“带我回家!带我回家!”可是近在眼前的那四张亲爱的脸却无比的遥远,渐渐地后退,隐在烟雾中了。病中的人是最脆弱的,更何况无论木兰还是刘璃,即便在人前和战场上再勇敢能干,也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她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好可怜,哭泣着,睡过去了。
小篷中,炭火逐渐熄灭了,阴冷潮湿,烛泪流尽,摇晃了两下,也熄灭了,黑暗,如同无边的黑色潮水一般,向床上病弱孤单的人儿压来。
是谁?调弄着琵琶,乐音破空而来?环佩叮当,衣裙窸窣,随之而至的,是一股暖香,熏人欲醉,似醒非醒之间,木兰勉力撑开双眼。床前,端坐了一位丽人,恍若神妃仙子:裁青云为鬓撷芙蓉为颜,一支展翅欲飞的金凤步摇随着她的螓首轻摆,在明光中灼灼其华,身着华丽汉服,外罩了大红的翻毛斗篷,怀里抱着五色宝石镶嵌的名贵琵琶,杏眼盈盈,含笑望着自己。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垂手肃立的红衣小婢。
木兰惊讶无比:“你是谁?何以到此?”双手支着床沿欲坐起,被那丽人纤纤柔荑款款扶住,声若玉环碰金杯:“你且莫急莫动。”略微回头吩咐一声,“药丸取来。”
“是。”小婢轻应一声,捧着一个小巧的锦匣上前。丽人将琵琶递予小婢,接过锦匣,将之开启,拈出一颗赤红鲜艳的药丸,空气中的暖香愈发地浓郁了。丽人檀口轻启,娓娓叮咛:“此丸名曰暖香丹,是汉宫中御药,由百花晨露精制而成,专供后宫嫔妃们调治经期腹痛之用。我同你一样,血潮来涌,必将腹痛难忍,如同大劫。当年出塞之时,带得配方,到番邦后曾遍种百花,也自制了一些,奈何匈汉数百年和平终被打破,这塞外诸多花草已经难觅,这暖香丹如今也就剩余两粒了。如今都赠予你吧,每月只需服一丸即可。但两个月之后,便是我,也无计可施了。喏,花木兰,你且服下一粒。”

木兰没有张口,只是惊疑不安地眨着眼睛:“出塞?汉宫?匈汉和平?你,你是……”
丽人垂下巧睫,掩住了明眸,幽幽地低吟:“‘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这两句诗,你总该比我明白吧?”
木兰如被五雷轰顶:“啊,我知道了,你,你是王昭君啊!怎么,真的是你吗?”
丽人抽泣着点头,已是梨花一枝春带雨,怯怯伤伤,我见犹怜。
木兰受宠若惊地一骨碌爬起来:“明妃仙临,花木兰真是怠慢了!请勿见怪!”说着,下床来欲拉住昭君的手,孰料却拉了个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从昭君手间凭空穿过。
昭君淡然而忧伤地笑着:“花木兰真不愧是千年难遇的巾帼英雄,性情果真豪爽可爱。只是你忘记了,活生生的昭君何能至此?我不过是青冢上的一缕游魂啊!”
木兰这才从惊诧中醒悟过来:“请恕我冒昧了!”
昭君将暖香丹再次递到木兰眼前:“你若信我,请将此丹服下,保你丝痛全无。”
木兰一笑:“我当然信得过你!”说着,将暖香丹放入口中,只觉奇香满腔,那颗小小的药丸一咽下肚去,登时便暖气洋洋,腹痛偃旗息鼓,四体通泰,神清气爽。
昭君微笑地看着她:“可是好些了?”
木兰感激地对昭君一揖到底:“岂是好些了?简直太好了,一切回复正常!”她直起身,迟疑地,“明妃娘娘,你是怎么知道……”
“我是怎么知道你在这里,而且同患难言之痛的?”昭君温和地接过她的话,“我早料得你会有此一问。其实这并不奇怪,千百年来,只有你我两位汉家女子舍身许国,到此番邦。我是为大汉平患主动请求出塞和亲,你又何尝不是为了大魏的强盛而替父从军?所谓惺惺相惜风云际会,花木兰哪花木兰,王嫱怎能不与卿晤面一谈?”
“我比不得你。”木兰惭愧地说,“你是主动要求和亲,牺牲自我,而我,却是被迫而来。而且,你贵为单于阏氏,可呼风唤雨,造福一方百姓,我只是一介小小兵卒,匹夫之勇,何足道也!”
昭君有些无奈地一笑:“我自呼小名,原本是想与你平等相待,你偏偏自贬,叫王嫱如何说话?木兰,今夜一会,再无来期。我与你奏弹一曲琵琶,表我心迹如何?”说着,唤婢女取过琵琶,转轴拨弦,三两清鸣之后虽曲调未成,情臆已然飘出。
低眉信手续续弹,诉尽心中无限事。大弦嘈嘈,如急风骤雨一般,小弦切切,如同情人切切喁语。
昭君一面弹奏,一面清声吟唱:
“秋木萋萋,其叶萎黄。
有鸟处山,集于苞桑。
养育羽毛,形容生光。
既得生云,上游曲房。
离宫绝旷,身体摧藏。
志念抑沉,不得颉颃。
虽得委食,心有彷徨。
我独伊何,来往变常。
翩翩之燕,远集西羌。
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道里悠长。
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歌吟伴着弦音,起初曲调哀哀抑抑,令人想起一入汉宫三载不得见君,空度芳华,又遭小人毛延寿陷害,弱女悲怒无从宣告。忽然转而激昂,匈奴攻关,风云突变,满朝文武惧怕不敢请缨,蛾眉参天挺身而出,至此七弦轰鸣,已经达到了最强音,其中隐约响起马嘶风劲,大批和亲队伍辞别长安,逶迤前行,忽然又如泣如诉,歌吟着对故乡的切切思念,和初到蛮荒之地的彷徨。紧接着,却又趋于和缓,单于的疼爱,百姓的拥戴,齐乐安康尽在其中,然而随即转为哀怨缠绵,被迫屈从番制,再嫁予单于的弟弟,直到抑郁而终。琵琶如语,辗转倾诉了王昭君的一生。曲终收拨当心一画,如绸帛迸裂,铿然一声!
这就是昭君出塞时马上所弹奏的千古绝唱《昭君怨》啊!木兰已经听得呆了,痴了,清泪涟涟,直想抱住王昭君痛哭一场。
悲哉,昭君!壮哉,昭君!
昭君眼角也噙着泪,却又轻抚琵琶,另奏一曲。此曲与刚才自诉身世全然不同,一反前曲的凄怆,而是活泼灵动,慷慨激昂,令人如见大漠风烟,其中+夹杂金戈铁马之声,明明就是在勉力木兰奋勇杀敌。木兰惊得抬起了头,昭君与她对视,点点头:“花木兰,虽然你我由于相同的根源来到这阴山脚下,大黑河边,可是你与我不同,你生性坚强,不肯服输,而且此时大魏国力强盛,又有贵人相助,天时地利人和,你只需要付出近十年的青春,即可功成身退。所以,花木兰,请千万坚持下来!”
说着,王昭君慢慢站起,后退两步:“花木兰,今夜一晤,三生无憾!请你珍重,昭君要去了。”
木兰慌乱地摆着双手:“不,不,明妃,百年难得一见,你千万不要急着走,你不知道,我一个女孩家,孤身一人混在军营里,心中有多少的惶惑要与女伴倾诉,求你先不要走,我们再聊上一会儿!”
昭君笑着摇摇头,竖起一根指头挡在唇前:“有来自有去。花木兰,有人来看你了,昭君也就不得不告辞了!”说完,与婢女转身,倏然不见。
木兰急得拔腿要追,却被身后一人唤住了:“木兰,木兰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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