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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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娘(一)
在纱帐里坐了梳头,月光如流水。隔了层层幔帐向外看,只见我那温柔婉约的青芙妹子还在帐子外头伺候着。她也有些累了,似乎在出神的看着什么。
我不歇下,她不会走的。我这个太太做的天怒人怨,我并非不知道。
外头的更鼓敲了三更了。丫头婆子们见青芙在,只怕又出门躲懒去。青芙,青芙,无论怎么对你,你为何老是这么小心谨慎,温婉可人呢?头发在手里流淌,从小到大每每叫了青芙梳头,喜欢的就是她的一双巧手。
青芙刚来的时候才六岁,母亲说她是我小姑姑的唯一的女儿。小姑姑是祖母的心头肉儿,当年万岁爷中秋赐宴见到了小姑姑的眼波流转,惊为天人。可是小姑姑不愿进宫,逼得狠了竟然跟了当朝的探花郎出走,只留了一张小柬: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祖父在日,家人不得提起小姑姑。直到祖父去世祖母才把青芙接了来,因为知道小姑姑的艰难。
只是天下之大,却再没有小姑姑容身的地方了。
总记得青芙第一天来的样子。大大的眼睛,衣衫虽旧,却洗的干净,补丁处绣满了彩蝶。祖母不敢说青芙是小姑姑的女儿,只说是远房的表亲。
青芙啊,来的时候眼睛亮闪闪的,可是随后就沉默了。家里的大人都喜欢青芙,尤其是母亲。
‘夫人,夜深了,早些安歇了吧。’青芙轻轻巧巧的劝道。
我看着她,她一袭白衣如雪,漆黑的头发只用一把玉梳梳起,雪白的牙齿轻轻咬着红唇。我已老了,要靠胭脂的嫣红来装扮,青芙却仍然年轻美丽。一如当年。
当年。
当年我又何尝不是娇嫩的女儿呢?忍不住长叹一声:‘青芙,没人处何必还夫人夫人的。姐妹倒生分了。’
青芙不说话。当年青芙不说话的时候我只道她是默认了,而今才知道青芙不说话的时候是无话可说。一股怒气隐隐的升起。我轻笑:‘青芙,夜里怪怕的,你来陪我睡吧。’
我知道青芙会答应的。我就要她睡了在我的床前。
任她有千般宠爱,我仍然是正房夫人,是她的‘姐姐’。我可以穿正红,她只能穿粉红。我可以居中在家祠上香,她只能站在后头。每年新年,穿了续在正堂受她的磕头捧茶,然后回手给她利是。
纵有千种不舍,‘他’也只能看着我做戏。虽然我知道‘他’回房了必然千回百转的哄了青芙高兴才罢,必定找了奇异的花草来讨她的喜欢。可是我不愤。忍不住这口气下去。
看了她默默的吹了红烛,我想象她在黑夜里叹息的样子。
只有我知道,原来青芙也是不快活的。
青芙毕竟是小姑姑的女儿。
夜长不寐,听着外头的更鼓一下一下的敲。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青芙给我绣的一幅中堂。江枫渔火对愁眠。那时候我笑:‘傻子,睡了还一个愁字。要是我,便只纵酒高歌,直挂云帆济沧海。’青芙只是笑。
如今才知道,竟然是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青芙,你可恨我吗?
(二)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一切都开始在那一天。西郊的碧云寺。
母亲身体不适,因差青芙陪了我去烧香。京城的四侯,安平,清平,乐平,长平每年一度的打醮,各府的夫人小姐都去。
我决定仔细打扮了去。因为清平王的世子,名闻天下的四公子之首,柳重卿,会伺候他家的老太妃前去。我不肯输给了其他的女子,我要他眼里只有我一人。
京城的第一美人,如同当年的小姑姑一样。
这才是棋逢对手。我的严妆就是我的盔甲,用了妩媚的身段儿去征战。临去青芙给我梳头。她说,‘云姐姐,我听说长平侯的侧妃最挑剔。’
她给我梳头的时候我也在镜子里看她。青芙面如桃花,长长的睫毛微微的颤动着,有如两把小小的扇子。青芙已经长成了。亏得她衣饰上并不上心,家常衣服尽是素色。
可是第二天青芙竟然一身轻衣摇曳,衣带飘飘宛如神仙中人。我忍不得,当时就要发作。亏得母亲淡淡的说道:‘旧日衣服,到底是过时了。’
青芙,从那日我就知道,我再也不能让她站在身边。
问起来青芙只是笑:‘云姐姐,这一身湘绣的衣裙只有你配穿呢。’
一回头,青芙也在微微的笑。

青芙笑起来的时候,左颊微微的有一个酒窝。
(三)
拈香完了,庙祝来请安,请众位夫人小姐去西厢喝茶。我一回首,已然不见了青芙。
微微的有点怅然。
这等无聊事情,青芙就可以走了开去,我只得如同木偶一样的随人摆布。小心赔笑搀了清平侯的太妃出了大殿,嘴里不忘记恭维太妃的气色。
一抬头,只见一片蓝莹莹的天色,有如宝石一样平整的直直的延伸出去。初春的京城里沙尘乍起,漫天黄土飞扬。而到了城外似乎就又是另外一番的景象了。天气清朗的纯净透明,空气里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松柏的香气。牵牵连连,欲说还休。
隐隐的,侧院有箫声传来,呜呜咽咽,忽的一个花腔。有如湖心的一丝涟漪,一路荡漾开去。本来以为渐渐的淡了,渐渐的远了,却忽然的一直到了岸边,竟然在石头上溅起了一朵翡色的小花。
‘云姑娘,你母亲可好了点没有?前次我差人送的桂花糕可还合口吗?’回头,原来是长平侯夫人。
连忙笑道:‘多谢夫人想着。我母亲临来还让我多多致谢呢。前几日太医说要吃清淡的,每天吃粥只说不耐烦。那天见了桂花糕,只说香甜。倒多吃了些子,精神好了不少呢。’
一班人客套着进屋。
坐了一回,只不过是说一些朝廷升迁,家长里短。忍不得,就告了罪出门逛逛儿,挥挥手不让丫头嬷嬷们跟着。
只想寻了青芙,让她好好给我吹一段箫。要一曲淡淡的,风里云里化了去。
流水落花,天上人间。
到得了红尘外,忽然才觉得了这一片的寂静,千年百眼,历历在目。仿佛让人一直的缩小,小到如同介子,尘埃。然后仰了头看,却见天地万物,竟然是无限的延展开去。不觉得枯寂,但觉得有了依靠。忽然的欢喜。
从容坐来久,花落满闲庭。
忽然眼角见到白衣一闪,不由的顺了看过去。那人却正好抬头向我一望。
我一颤。
那一双眼睛,有如一潭清泉,清清的,凛冽的。乍一看似乎不动声色,再一看却似乎藏了世上的万千变化。是喜,是愁,是怒,是嗔。只是静静的看着,波澜不惊。
我却只觉得身子一凉,心似乎偷偷的漏跳了一拍,仿佛是夏天突然喝了一盏冰镇的桂花酸梅汤,身子里欢喜一点一点的满溢,一直荡漾出来,一直荡漾开去。
我只呆呆的站了,一时竟然忘记了说话。
(四)
见了这一双眸子,忽的只觉得浑身无力,这一个身子竟然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一时有似乎有一股热气,从两颊上直烧上来。不由的伸手扶住了身边的扶栏。我只痴痴的站了,只想看着这样的一双眼睛,就此到地老天荒。
半晌,才想起原来未曾行礼,定定神,正待福下去,却早已不见了那一袭白衣。
原来径自去了。
忍不住又站了一回,细细想来,竟然记不得他的形容服饰,只记得那一双眼睛。只一双眼睛,临去一回眸,便流落了芳心。
只怕从今后玉容寂寞梨花朵,胭脂浅淡樱桃颗,这相思何时是可?
啊,竟然忘记了相问,他是何人?难道真的要从今后只合题恨写芭蕉?
我微微的笑了。安平侯的千金,怎么会输给了一个男人?
连忙回转去,微微的跑了起来,气喘吁吁的进了西厢,脸上犹有惊慌之色。
张嬷嬷连忙扶住我,只是叫道:‘小姐,小姐,怎么了?’青芙也连忙过来,轻轻的问道:‘云姐姐,怎么了?先坐下歇歇儿呢。’
我目光一转,西厢里只有清平侯太妃正歪在榻上,地上站了几个年纪大的嬷嬷服侍着。正是说话的时侯。于是只是坐了,淡淡的说:‘刚才走到旁边院子里,没想到迎面却见了不知哪里来的一个小厮,倒唬了我一跳——就跑回来了。’
清平侯的太妃也笑了:‘里里外外都是自家人,只怕你见的是我孙子。’说着回身向嬷嬷笑道:‘把云娘吓着了他倒跑了,快叫他进来赔罪。’嬷嬷答应了一声,连忙去了。
青芙疑惑的看了看我。我只微微低了头坐着,不看她。我知道自己瞒不过青芙。又如何呢?
平稳一下心情,忍不住暗暗的想他进来的时侯的样子。
无论如何,总得还给他一个波澜不惊的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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