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思量（一）
回去的路上，青芙和我都没有说话。
马蹄还是得得而响。早晨的清水泼街此时已经早已干了，从帘幕里隐隐的透过尘土的气息。我静静的想象着马蹄下尘土轻轻飘扬的样子，明明不相干的事情偏偏的如此的奇迹的凑合在一处。
有如平头的百姓，此时被兵丁拦阻了，只有眼巴巴的看着浩荡的车队缓缓而行。一日的繁华已尽，要再看却要等明年。
小户人家的女子洗衣做饭的当口儿，会不会突然想起这一辆轿子车，八宝的缨络。若是想想，只怕也转头忘却。不过是如同年戏一样，戏散了，日子还是照旧的过。
只是，我却忘不了他——他同我俱都是台上的木偶。
回家了母亲问我：‘上香可好？’今天母亲仿佛着意打扮过，穿了一件百合的衫子，配了一条泼墨青绫的儒裙。长长的丁香结子上挂了一块通体透明的粉红色的玉佩，在烛光下温润动人。很久没见过母亲刻意的打扮了，我忽然发现她的眼角淡淡的似乎有了皱纹。
我张口结舌，只胡乱的答话：‘乐平候的夫人小姐都问您好，长平候的夫人说赶明儿还要来家看您呢。’
母亲默默的看着我，忽然把我拉到了怀里，用手轻轻的摩挲我的头发。
‘云儿，你也渐渐的大了。不知道还能陪娘多久。’
母亲的怀抱里隐约的有我熟悉的安息香的味道，有一种昏昏欲睡的平静。我在母亲的怀里抬头，却看见她的眼睛里是一片的水气。
我撒娇：‘云儿一辈子不要离开娘。’
说出口，却忽然的忡愣。只觉得那一双眼睛透过了黑暗正冷冷清清的看我。
我突然的懊恼了，忍不住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母亲轻轻的说：‘云儿，你也大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儿，好多事情其实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你记住娘的话，遇事要忍耐。人一辈子不过是白驹过隙，退一步也就过去了。’
我不依：‘哪个敢欺负我？我是爹爹的女儿呢。’
母亲叹了一口气。只吩咐嬷嬷们换了安息香来。
香氤氤郁郁的燃起了，一阵神秘的香气蔓延开来。因为已经到了春末，窗子并未关紧，一阵夜风吹来纱帐轻轻扬起。这样的晚上，如果有青芙的箫声就十全十美了。
从母亲房里出来，我寻了青芙去。只想央她吹一曲。
青芙却正斜倚在廊下发呆。她早把出门的衣服换了，这时候就只穿了月白的小袄，系了一条青绫的长裙。满头的头发披在身后，只用随便的用一条纱巾系起。满天的星光洒在她的身上，她仿佛是一个夜色里的精灵。
我笑道：‘青芙，吹一支曲子给我好不好？’
青芙慢慢的抬眼，淡淡的说道：‘今儿去庙里，不小心把箫给弄丢了。’
（二）
春天总是过的很快的。不知不觉的，玉兰谢了，丁香满枝。京城的天气渐渐的爽朗起来，灰蒙蒙的天色褪去，换了纯净的的湛蓝。从花园的墙角看出去，隐隐的可以见到西山。
夏天的西山也脱去了生涩，隐隐的在一片绿色里透出温暖的青色，晚霞初上的时候有转成了淡紫。我坐着静静的看着西山的多变，隐隐的想起那天的相遇和茫然未知的将来。
他说：‘惊吓了小姐，本来是我的不是。’
他说的时候，嘴边微微的有一片笑意。似乎是忍不住的一点点嘲弄，又好象一点点轻轻的怜惜。他转过头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的眼睛。
本来如同一潭秋水一样波澜不惊的冷清，有如天外的流星一样的明朗的眼睛，忽然竟似烟花一样绽放，收入满天飞舞的流光。
我的心里轻轻的一痛。
他说：‘云姑娘，我莽撞了。’
我轻笑。
我知道自己的声音珠圆玉润，我知道自己的态度从容镇定，就象我知道自己的心正在怦怦乱跳：‘柳大哥客气了。’我转头请青芙捧茶来。
原本就是你死我活，如同战场上的一样惨烈。
我不能容下青芙。所以纵然有满地的婆子，我只要请她倒茶来。闲闲的笑：‘太妃，您可尝尝青妹妹的茶好不好。经了您的法眼，我们以后才敢出去说嘴呢。’然后回身让‘他’：‘这杯茶也算我赔罪吧。’
我容不得有人来分了‘他’的眼光。
天气渐渐的热了，皇上每天都向四侯府赐水。玉泉山的清泉，号称天下第一，用来烹茶更是极品。
只是今年我忽然爱上了碧云寺后水源头的水，虽然不够醇厚，却更加的清冽。为了这水，青芙特意把玫瑰加入了峨嵋竹叶青里帮我泡茶。泡好了一芽一叶，载沉载浮。碧青的茶水里隐隐有玫瑰的香气，混成了一种梦的滋味。回味悠长。
轻轻的品茶，我知道好多的事情正在发生。
父亲整晚的议事，整天也有客来拜会母亲，管家媳妇们都踮着脚尖走路。突然之间我反而闲了。所以就只得常常去寻了青芙一起解闷。
但是青芙也更加沉默了。
（三）
夜。
已经是盛夏了，一阵荷叶的清香顺了风轻轻的飘过来。湿润的夏夜里可以听见蛙鸣。窗子上新换了雨过天青的纱，透过纱窗，高高的天棚挡住了一弯新月。
夜已深了，风中已经带了凉意。但是我执意不肯关窗。更敲三漏的时侯，朝臣们就要起身，四漏就要集在文成武英殿前。我不由的向东方的夜空看去，这时一切都还是黑沉沉的，但是再过一忽儿，‘他’就会骑了疾风一路上朝去。
唯有上朝的时侯，他不穿白衣。
这样的夏夜，青芙静静的在我房里陪我，顺便帮我绣一个新的锦缎荷包。因为热，她的一头浓密的头发高高的挽起，并无装饰——连花也未簪。身上也只穿了一件淡紫的家常绸衣，天青色的抹胸，白绫子的裙子。低头的时侯，从领子后头可以看到青芙的柔美的颈。
青芙的头发永远是浓密的，梳起了一片云鬓高耸。因为天气有些晚了，两边的头发并没有抿上去，微微的有点松，透出一种慵懒来。
绿鬓，也许就是这样的女子。
我无聊，只好开口问：‘青芙，那箫可找到了没有？’
青芙似乎突然被针刺了一下，一边连忙用手绢掩住，一边抬起了黑白分明的眸子向我：‘我没找。天下的东西本来也没主儿，既然没了也就算了。’
‘可是我想听箫啊。’我只是不依。‘明儿让吴大娘跟娘说去，再要一把也就是了。’
青芙默默的放下针线，回身从几上取过一柄玉箫。
一柄通身碧绿的箫，因为常年的摩挲已经光润柔和。下头挂了用珠儿线掐了孔雀翎结成攒心梅花的结子，间中嵌了一块血红的鸡血石。鸡血石上隐隐的一行小字：韵之自赏自玩自笑。
这箫我认得。是母亲的。在月夜母亲会轻轻的吹一曲，永远的是一首忧伤的，凄美的曲子，如花，似雾。母亲永远会换上一身银红的轻衣弄箫。
我大惊：‘娘的箫怎么在这里？’
青芙静静的看我：‘舅母说这箫原本是我母亲的。’
韵之。
我问过母亲很多次，谁是韵之。原来是小姑姑。
那么，母亲原来认识小姑姑吗？她们是闺中的密友吗？小姑姑把箫留给了母亲，那母亲吹箫的时侯，心里是不是想着小姑姑呢？
我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青芙，吹一首独立小桥风满袖吧。’
青芙看了我一眼，似乎略略的有一点诧异。不过她没说什么，只用一方素白的帕子轻轻的擦了擦箫孔，就幽幽咽咽的吹了起来。
谁道闲情抛弃久
每到春来
惆怅还依旧
日日花前长病酒
不辞镜里朱颜瘦
我静静的听。只是青芙今日的箫，竟然吹的花团锦簇，有如一片春风十里，尽是洋洋暖意，尽扫往日的淡淡的忧伤。
也许是天气热的缘故，青芙的领口微微的散开了，脸上也渐渐的现出一团红晕来。也许是察觉了我的注目，青芙轻巧的看了我一眼。我忽然发现青芙的眼色温柔如水，带了一种娇羞和欢喜的颜色。
如此一斜眸间，竟然是真的艳光四射。
（四）
第二天，母亲叫了我去她的房里。才刚进去，就支使了丫头婆子们出门。
我有点儿纳闷。母亲最近连日身上不爽，太医们说是连日操劳过度，只要母亲每日多多的休息，更开了茯苓霜来，每天早晨和人奶煎了一起服用。
爹爹吩咐外头雇两个奶妈子回来。
母亲只是不肯：‘好好儿的，没的为了我的药倒教人家母子分散。’只说用羊奶就好，到底是不肯用奶妈。
我的母亲。
我见她的脸上似乎又瘦了，皮肤在白皙里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青色。因为在病中，手上的镯子都去了，我才看出来母亲的手腕纤细的让人心疼。
我心里一阵发酸，却不敢尽情的扑在母亲的怀里。只得恭恭敬敬的请安了，就坐在床头。
‘娘，怎么倒叫嬷嬷们散了。不如叫她们送燕窝进来我打发您吃可好？’
母亲轻轻的摇头。往日里头上珠围翠绕，步摇是一定要的，行动间宝气森然。可是今天头发并没有梳，只是围了抹额，长长的拖在枕边。
‘云儿，你还记得娘上次给你说的话吗？’
我愣住：‘娘，哪一句？’
母亲攥住了我的手，轻轻的叹了口气。她的手还是很柔软，却是冰冷的，没有丝毫的力气。
‘云儿，我本来私心里总想多留你几年，也算和娘做伴。可是如今却由不得咱们了。’
我微微一愣，然后恍然大悟，不由的目瞪口呆。只觉得一颗心似乎突然一下子从腔子里直飞出去，身子里空空落落全没有着处。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只是一阵阵的慌张，又有微微的欢喜和害羞。
千万是‘他’。千万是‘他’。
我握住母亲的手微微发抖。嗓子里只觉得干干的。
‘娘，我还小，我不要嫁。我要在家里陪着您。’
母亲深深的叹气：‘云儿，咱们这样的人家儿，何尝不是身不由己。我竟然留不住最心爱的女儿。’
我看见眼泪从母亲的脸颊上轻轻的流了下来。珍珠一样的，突然坠落在锦绣的被上，然后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母亲说：‘摄政王为他的三儿子来求亲了。’
毫无征兆的，我觉得自己心里最深的地方，一样东西突然碎了。一阵最深的疼痛，突然蔓延开来。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娘，你骗我。我不嫁。’
黑暗突然吞没了我。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