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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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九,晨。
梧院里的石板早就被连绵数日的雨雪打湿透了,杨不言的尸体就这样放在湿湿的石板上,地上污浊的雨水渐渐渗上他身上的束腰厚袄,把那灰朴朴的颜色染成了黑糊糊的,他双眼紧闭,似乎正在享受着从安康千里疾驰回京后的一份休憩。
刘名蹲在他的身边,看着尸体上纵一道横一道的奇异伤口,薄唇紧紧抿着,伸出指头,似乎想去唤醒他,又倏地收了回来……起身,转身,再回头……他又蹲了下来,拍拍这个跟了自己六年的兄弟的肩头,有些生硬说道:“好好走吧。”
“噗”的一声,钟淡言跪倒在杨不言的尸体旁,拔剑出鞘,狠狠扎进膝下的石板缝里,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份让人生畏的寒意说道:“二哥,我会给你报仇的。”
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何树言快步走了进来,他蹲到刘名身旁,附到他耳旁说道:“刚刚在盐市口北面那个街口查探,没什么线索。”
刘名冷冷说了一声:“没用。”回头一看,发现何树言眼角也是微微红着,不由一叹道:“算了,这时也查不到什么了。”他扶着自己膝头缓缓站起,看着自己身前杨不言的尸体冷冷道:“出手的人脱不了那几家,要和我们抢文成国的,肯定就是主谋杀梁成的。”
钟淡言低头闷闷说道:“那就是莫言。”
“不见得,这伤口我总觉着眼熟。”刘名摇摇头,脸色黯然,“不论是谁出手,不言的死终究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太贪心。”
他闭上双眼,仰首向天,紧紧咬着牙齿咧开薄薄的双唇,用力吸着梧院湿寒的空气,直到那寒意将牙龈冻的酸了,才惨惨续道:“太后始终想给莫言留条活路,而我在莫言生死之上太过执念,不顾一切也要挖出文成国来钉他个死罪……这才不惜把不言……把不言老远地从安康召回,我初九门下也只有他最擅长此道,不料……不料这一回京便是赴死,是我错了。”
他低下头,喃喃道:“是我错了。”
二月的天总是这样,泛着春天气息的时辰里,偶尔迎面却吹来一阵寒煞人儿的风。梧院里三个活着的人和一个死去的人相对无言,何树言看着躺在地上的杨不言尸首,看他胸腹上那些横纵相交的凄惨伤口,心中一酸,讷讷道:“二弟家里我去说吧。”
“不!”刘名回身寒寒说道,双眼微微咪着,难得一见的悍意从那里透了出来,“你进书阁给我查去年腊月到现在为止长盛那边探子报的出入记录,尤其留意一下长盛城外那座庄园里的暗探回报。”
何树言一愣。
刘名看着钟淡言吩咐道:“你去查一下最近京里的吕宋烟草的出货,还有最上等的松香,另外就是路上过知书巷的时候,让你嫂子回趟那里,就说去探一下萧如姑娘那边有什么消息。”忽然一顿道:“记着,查的时候尽量用门下的人,具体经手的事情一定不能过西城符言那条线,宁肯重新用杜老四。”
钟淡言亦是一愣,旋即眼中浮出炽热神色,他知道大堂官心中已有定数,抱拳一礼,再低头看了杨不言的尸首一眼,推门而出。
何树言走到刘名身后,小心问道:“大人……?”
刘名静立半晌,道:“太多了……我只能蒙一家。”他看着何树言的双眼静静道:“我犯了大错,你没觉得这一个多月,易家的人太逍遥了吗?我从来没有想过世上有人能够让文成国叛了莫言……呵呵……我似乎忘记了一个女人。”
“彭老夫子没事吧?”
“不言很小心。”何树言应道,眼角瞥了眼地上的尸首,“彭御韬没有提出来,还在天牢里押着。”
“很好,暂时不要去管他,现在人人自危,让他关在天牢里,只怕安全些,待到春祭之后,大局已定,再将他送回萧大人那处。”他接着低声说了两声什么,敛眉出神看着身前杨不言的尸体,看着他胸口上早已涸干的血口,缓缓道:“此事……若是易家那妇人做的,你说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刘名将双手笼入袖中,看天上阴云惨淡,许久无语。
※※※※
二月二十九,午。
西郊仙台墓地。
杨不言在天牢里捕了阴杀御史梁成的重犯,莫公的师爷文成国,但马车还行进在赶往梧院的途中时,他便中了埋伏。随着一阵并不悦耳的琴声,杨不言引以为傲的铁棍被对方折成三段,厮杀就此结束。这次埋伏,似乎更像是一场遭遇战,因为发生的是如此突然,以至于遍布京中的方势力,他们那无处不至的眼线都没能捕捉到哪怕一丝真实的场景。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因为他从八里庄一役后,便奉了江一草的暗令,一直缀着易家总管闫河……也只有他暗中缀着吧,毕竟望江大总管易三易风儿,当年也是长盛城里出来的人物,他知道很多易家的规矩,更知道易家那个阁子里人的厉害。
易风侧立在那主仆二人身边恭敬说道:“截杀杨不言的是翠红阁里四人,最后出手的是阁里的二供奉。”
“你确认马车上坐的是文成国?”
“一个瞎子,应该……是。”
江一草摸摸自己有些冰凉的手,抬头看了易风一眼,吐了一口浊气,似有些疲倦:“我曾经以为是太后或是皇上令人杀了梁成,好借此事除掉莫言,但后来一想,天子人家,何需做这种市井手脚?又以为是太傅一方下的毒手,但又想那些庸驽文官哪有这些手段?甚至我还想过会不会是东都那面落井下石,但一来说不通,二来莫言最终还是把莫矶托付给了东都的劳亲王……”
他从身边阿愁的手里接过纸钱,往空中一撒,纸钱漫天飞舞,掠过他的衣襟,无力坠到他身前的一堆新坟之上。
“梁成啊梁成……”他将声音压的极低,“你为我映秀坐了十二年黑牢,不料却死在易家的手上,土下的你,可会觉得不值?”江一草有些失神地念叨着。
默立良久。
“好了。”江一草轻声道:“这件事情就这样,打年初一进京后,一直烦着你暗地里筹划打探,着实辛苦,且歇两天吧。”接着续道:“……再就是王妃那里,只要太后还在宫中,春祭时王妃的安全便无大碍,关键是你们哥几个得当心一些。”自从他知道杨不言的死讯后,便无来由地有些担心。
“放心吧。”易三应道:“我叮嘱了冷五,让他小心一些。”
江一草忽然抬头,问道:“他伤还未痊愈,你又让他去哪儿?”
易三欲言又止,半晌后道:“伐府的事情,你不愿意让我们插手太深,但我们仨毕竟是受王命前来保护你,有些事情你该放手让我们做的,还是放手好了。”
“胡闹!”江一草寒声道:“易家杀文成国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要代我做什么?什么时候又要你代我发话?”他难得如此严苛神色,易三却是毫不慌乱,缓缓应道:“我只是让他去盯着那个弹琴的老头,毕竟万一要动手,半窗里面,就他可以对付翠红阁的二供奉。”
江一草转过头去不看他,吩咐道:“马上把他喊回来,这件事情不需要我们插手。”
“二兄,你肯放手?”易三眉头微皱看着他。
江一草回头静静看着他的双眼,半晌后道:“你是不是猜出了一些什么?”
易三微微一笑道:“相处三月,隐约猜到,但不敢断言。”
“我以前就想过,如果半窗里的弟兄有能猜出我的来历,那肯定就是你。”江一草亦是一笑,“既然猜到,我也不用避讳什么。不错,我就是从那个镇上逃出来的人。”
易三深深一躬。
江一草负手于背道:“你先回去吧,翠红阁的事情不要告诉春风。”
“知道了……只是,梁成之死,二兄真不介怀?”易三小心问道。
“易家杀了杨不言,自然有刘名找她算帐。”江一草有些失神,缓缓道:“管他如何利益纠结,但龃龉既生,难免会生些事来。何况刘名现在掌着按察院,怎会就这般罢手。”
易三眉头再皱,说道:“如今只有我们望江方面知道动手的是易家,难道要我们给按察院方面透信儿?”正在心里盘算着这招借刀杀人该如何进行……却不料听着江一草略带一丝讥意笑道:“用不着我们。易夫人一生算无遗策,但似乎有些小看了某人。”
一直静立在旁的阿愁忽然说道:“有人来了。”
江一草咪眼一看,只见墓地外远远行来几个人,心想这等天气,又是谁人来了?转头向易三说道:“你先去吧,我晚些回来。”
易三遵命离去。江一草和阿愁绕了个弯走到墓地后一方小土丘后,他看着那几人小心翼翼地走着,还不时向四周打望,慢慢走到了自己刚刚祭过的坟前。他眉头一皱,不知这些人意欲何为,担心这些人会对梁成眠灵惊扰,准备上前盯着,却发现阿愁轻轻拉了拉自己的衣袖:“别慌,再看会儿。”
来的是两男一女,女子手中抱着个娃娃,一个男人手上提着只竹篮。另一个男子年岁颇长,头发已经花白了。三人走到梁成坟前,小心看了看四周,见没人注意,赶紧从竹篮中取出纸钱,烧鸡之类的事物。似乎发现有人前来祭拜过,那老人家愣了一愣,马上吩咐年青的夫妇将祭物准备妥当,然后随便撒了些纸钱,让小孩子跪在地上嗑了几个头,几人便赶紧小心翼翼地走了。
江一草主仆二人躲在土丘后看着,他双眼微咪,问道:“梁成在京里还有亲戚吗?小小百姓敢来探犯官墓地,这几分香火之情倒是令人感叹。”
阿愁看了他一眼,静静回答道:“春风以前打探过,梁成的大哥从十二年前便搬进京了,今天来的,大概就是他们一家吧。”
江一草略有些诧异:“春风何时打听的这些事情?”
“三年前,她知道你不方便打听这些事情。”阿愁静静看着他,蒙在黑纱后的双眼宁柔无比,“这几年梁成家里应该是她偷偷照料着。”
江一草微微笑道:“老天待我不薄,有妹如此。”忽地一闭双眼,长长吐了口气,叹道:“春风如此温纯可人,但……师姨她……”
“我……还是想去一趟易家。”他没有看阿愁的眼,厚厚棉袖外的双手有些下意识地蹭着袄子。
阿愁并肩与他站着,看着脚下墓场里四处散开的烟尘,嗅着空中传来略有燥意的烧纸钱味道,忽然发现二月里最后一天的空气是这样的寒冷难当,不由轻轻伸出手去,握住江一草那双冰凉透了的手掌。
※※※※
京城的夜晚一如以往般热闹。
朝廷上的争斗虽然不可避免地会传到市井百姓的耳朵里。但往往那些朝廷大事,经过半斤猪头肉一混,再被两碗烧酒的一薰后,便被俚俗言语捏成了奇形怪状的传闻。黔首苦丁,无力掌握什么,却往往很擅长将注定要震惊天下的大事,变成酒桌上的佐酒佳肴。更何况莫公的垮台并不会让自己饭桌上平空多出碟菜来,传闻中八里庄匪人作乱似乎也没有害死自己哪位街坊……于是,平日里达官贵人们学习歌舞升平四字的地方虽然冷清许多,但依旧是歌声绕梁,舞影婆娑。反是那些呼三喝四的下等酒馆,依然是酒气薰天,骂声不断,热闹更甚从前,大街边瓦子巷上的江湖艺人依旧点着星星眼儿似的可怜灯光,揽着生意,城西檀溪上的花舫却是灯火通明,将天上被云朵遮住的星光全比了下去。
只有南城那条石狮时现的大街行人廖廖,各大臣府前的明门灯笼都显得分外落寞。阿愁站在街口的阴影里,静静等着江一草。
“热腾腾的羊杂碎……”一个大汉挑着担子从街上经过,长街安静,叫卖声传的老远。
“这天寒地冻的,姑娘来一碗吧。”
阿愁看了那担子一眼,想了想,点了点头。
卖羊杂的大汉赶紧把担子放下,像变戏法似地变出一张小方桌和两上小板凳来,将担子两头的锅盖揭开,一股鲜美味道随着热腾腾的汤气散开。
阿愁坐下,看着那大汉忙活。只见拿了个大碗,从担子一头的锅里勺了满满一勺羊杂,然后从另一头的锅里盛了碗乳白热鲜的羊骨汤,往大碗里一浇,肉香更盛。
大汉又调了些芝麻酱,往碗里加了两小勺,撒了些香菜,然后递到阿愁面前。
阿愁低声说道:“谢谢。”然后轻轻掀起面上黑纱,在笠帽沿上轻轻系住,拿了他递过来的筷子,夹了块,尝了一口果然味道不错。
大汉呵呵一笑,坐在她对面,眼神柔和,就像看着自家女子一样。
……
……
她吹去汤上浮沫,小心喝了一口,轻声问道:“你为何总看着我?”

那大汉一惊,这才省过神来,咧开大嘴呵呵笑道:“没啥没啥,姑娘喝汤,我随便看看。”竟真地就这般傻兮兮地看着阿愁露出面纱外的大半张脸。
若一般女子碰见这样一个奇怪人,只怕早就呼喊起来,阿愁却与一般女子不同,见这大汉面相忠厚,憨态可爱,心想人家要看,只好由他去看罢了。就这般……在南城大街口外,在冒着热气的羊杂摊子旁,一个粗手粗脚的大汉就这般傻傻盯着一个柔弱女子看着。
过不多时,江一草从街里走了出来,他看着摊子旁喝汤的阿愁,看着她鼻尖渗出的小小汗珠,本来满是阴霾的面上顿然浮出一丝笑意,笑着问道:“味道如何?”
阿愁回过头望着他一笑,轻声应道:“挺好的,你喝一口。”说着把碗往旁边一推。江一草接过摊主递来的板凳,坐到她身旁,端起她喝剩的半碗羊杂汤,看着白白汤汁上飘着的香菜末,略愣了一愣,吹气荡开,浅浅尝了一口,正觉味道鲜美欲待大口喝汤的时候,却见卖羊杂的大汉重又盛了碗热腾腾的羊杂汤送到自己面前。
白汤上没有放香菜末,只是在羊杂旁搁了半块酱豆腐。
他一愣之后迅疾抬头,只见那卖羊杂的大汉皮肤黝黑,身子精壮,纵在这二月底的夜里,也只穿着件夹衣,露出胸前横条条的肉来。江一草见着大汉模样,胸中一阵激荡,那大汉也是憨实张嘴一笑。二人对视少许,眼中都露出欣喜神色。
“最近生意好吗?”江一草见阿愁在看,赶紧低头吃着。
“托客倌福,马虎还过得去。”大汉呵呵笑道。
“噢,羊杂味道不错。”江一草笑了。
“以前是开肉铺的,现在改了行当,客倌既然吃着不错,待会儿多赏两个?”
江一草抿抿嘴,忽然说道:“其实现在做什么生意都艰难。”
大汉从肩上取下毛巾,蹲到一边去看火,随口应道:“世道艰难,这是没法子的事,不过能操心的事情就管管,实在管不了的事情,也就由他吧。”
江一草看着他宽阔背影,说道:“可是有些事情总放不下,你说咋办?总不能不理吧?”阿愁见他与摊主说的起劲,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大汉回过头来,憨实一笑道:“穷人嘛,就寻个穷快活,我不懂什么道理,只求每天有碗饱饭吃,能有几件开心事儿就成。”
“怎样才能开心呢?”江一草喝了口汤。
“这个……”似乎难住了这位有些憨憨的大汉,“开心啊,让我想想……嗯,就说我那两个弟弟吧,一直在外面忙着,很久没见了,今天我见着小的那个,而且还看见了他媳妇儿,知道他最近过的不错,还有姑娘肯跟着他,我这做哥哥的心里就很开心了。”
江一草听他说出这么一段话,险些一口汤喷了出来,胸中好笑之外别有一份暖暖的感觉,轻声说道:“都大了,自己会照顾自己的,你这当大哥的也可以放些心了。”
卖羊杂的大汉呵呵傻笑两声。
江一草用筷尖分了一半酱豆腐送到阿愁碗里,轻声道:“这又是一个味儿了。”他抬头静静看着那大汉,缓缓问道:“摊主,看你是一知天乐命之人,还请说说,若有烦心事或人老缠着你,你会如何办?”
“躲远点儿咯。”大汉呵呵笑道。
“躲不开呢?”
“躲不开?”大汉搔搔脑袋,“躲不开就不管了,只要不惹我就好,如果实在惹着我了……那也只好拿刀干一架了。”
江一草端着碗羊杂愣在那里,半晌之后喃喃道:“对呀,实在躲不开,就干一架好了。”
卖羊杂的大汉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就是一瞎说,客倌可别当真。”又说道:“就像我那二弟吧,前年家里养的鸭子被隔壁的吴老二拿去炖来吃了,他也没和吴老二干一架。”
“那他怎么做的?”江一草低头,状作无意问道。
大汉望着江一草和阿愁,呵呵笑着说道:“我二弟他偷偷地告诉了远房二婶,那女人是个大嘴巴,然后事情就传到王举人家了。”
阿愁见这人憨厚,好奇问道:“这事儿和王举人有什么关系?”
大汉咧嘴一笑:“因为王举人家的鸭也不见了两只,这一听说吴老二偷鸭,那肯定就要找吴老二麻烦了。”
江一草出了出神,忽然问道:“这王举人既然中过举,想来也是聪明之人,怎会被你二弟摆弄?”
“王举人只是想出口气,才不管吴老二偷没偷。”大汉把桌上的碗收了,“这气嘛,越是贵人,越是咽不下去的。”
“原来如此。”江一草笑道:“令弟也算聪明人了。”
大汉忽然一叹道:“我二弟尽有些小聪明,就怕将来吃亏就吃在这上面。”
江一草主仆起身。趁阿愁付羊杂钱的当儿,他笑着说道:“将来在京里再碰见你,恐怕要劳烦你给我烧碗萝卜炖羊腿肉吃吃。”
阿愁放下面纱,心想几年也没见你吃过这菜,难道馋这口?却没注意着那大汉面色一黑,冷冷道:“这菜我不会做,客倌慢走。”
江一草一叹,看着着卖羊杂的大汉挑着重重的担子离开,他也携着阿愁从相反的方向离开,听着背后传来一阵阵叫卖的声音,心头也酸楚起来。
※※※※
刘名现在除了内务省的差使,辖着按察院两门,刑部十八司和司库也由他直属,在京中的人手约摸得有千人左右。杨不言死后,这千把人除了准备宫里春祭布防的人马,所有的人都被他撒了出去,撒在京师的每个角落里。因公爷和大堂官之争而显得惫弱无力的按察院,终于在这件事上展现了他们应有的实力,可怕的庞大机枢一旦全力运转起来,散发的魔力实在令人生惧,数百人跟踪,密侦,用刑,利诱,旁敲……终在某一刻,从城东一间杂货铺和京中红牌萧如姑娘那里查到些迹象,这些迹象证实了刘名蒙的那件事情。
这天晚上,钟淡言准备了三十个好手在梧院里待命,刘名却摆摆手,然后像个老头儿一样将双手笼入袖中,施施然走到了自家院子的隔壁。
梧院的隔壁是常侍庙,行秋实之祭,秋主肃杀,中土神庙肃罚使易太极不在兰若寺的日子,便会呆在常侍庙里。刘名看了一眼常侍庙灰朴朴的大墙,轻轻敲门,走了进去。
同一时,京兆尹曾公度拿着手下千辛万苦从杜老四那里逼来的消息,心急火燎地坐着轿子往公爷府在赶。莫公虽然失势,但他怎能死心?所以当他有些撞大运似地查到易家翠红阁的消息,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告诉莫公,务求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
三月初二晨。
离水是发于燕山的一条河流,河流一路向东,绕经京师城郭,在东城一带扭成九曲模样,水面静平,河畔花树无数,每逢春日,河上清风一拂,便带着花香无数,是以京中人都将这水唤作檀溪。檀溪景美境幽,水面上停泊着无数花舫,正是京中风月不移之地。
此时尚是冬末春初,天还未转暖,自然檀溪旁没有风拂花海的景象,花舫也要预备着明日宫里在兰若寺春祭后的晚间灯会,都懒怠怠地靠在岸边,而不像往常那般泊于水面。
萧如姑娘吹的一口好萧,在京中青楼里声名颇响,虽然一直对外称的是清倌,但自然没人相信,只是一直不知道包着她的是谁,奇怪的是也没哪位王公贵族敢打她的主意。平日里的萧如此时一般还在温暖的绸褥里春困,但今天她起的格外早,天还未亮便吩咐侍女,让船老大把船往河中开去。
侍女有些诧异道:“小姐,不准备明天的灯会吗?”
萧如眉梢一动,慵慵道:“今天岸边不清静,我们离远一点。”顿了顿又道:“前天丰儿姐姐来找过我。”
那侍女听见丰儿的名字,面上顿时欢喜起来:“刘夫人来过?”丰儿是当年京中头牌,没人料到却能嫁给朝中大臣,这已经成了欢场女子心中的一段传奇。
淡淡晨光里,萧如微笑看着远处河岸边的一座花舫,静静道:“以往我总是羡慕丰儿比我命好,如今才知道,做刘大堂官的夫人,原来也有她的难处。”
萧如何等样聪慧的人,一手调教的侍女自然也是心思玲珑,见小姐眼光所向,下意识嘀咕道:“难道是何仙姑那边犯了事?”
萧如轻轻敲了一下她额头,嗔道:“小丫头瞎猜什么?……是何姐姐请的乐班有问题。”
“乐班?噢……”侍女睁大了眼,“上月那乐班里的琴翁还来和小姐合奏过,小姐当时还说那老爷子年纪虽长,但剑胆尤在,琴心更纯,难道……?”
萧如看着愈来愈远的河岸,看着岸边那座笼在黎明前夜色中花舫,冷冷道:“琴心虽纯,但圣天子在位,这剑胆又算什么?”一拂门帘进了船内。
※※※※
岸边有座花舫,花舫三面皆水。
与晨光一道降临的是弩营,那个未至细柳镇却吓得易三不敢出手的弩营,那个在新市和安康数百铁骑对峙的弩营……丰台大营松动后,弩营一部便悄悄掩进了新师,然后被莫言投到了这里。
弩营对翠红阁,正是最利的刀对上了最快的剑。
杀伐从一个早起洗漱的侍女惨呼开始。
劲弩毫不犹疑地穿破着一切,破门而入,绽开碎木的花;破人而入,绽开血肉的花。
弩机的声音像是古时的编磬,咯嗒咯嗒响个不停,挟着劲力的弩箭深深扎进舱板或是人身上的声音像是沙场上的战鼓,闷闷地咚咚敲击着……
夜色之中,花舫里传出几声沙哑的怒吼,吼声中带着不甘和愤怒,几个人影破窗而出,如数道轻烟般游进弩营的队列,一出手,便有几名弩手被打得横飞开去。
但……莫公倚为利器的弩营最厉害的不是他们手上的强弩,而是他们比正常人更可怕的强悍,当他们发现左手拿着腰刀根本无法应付这些武林高手后,不需要任何人下令,他们便重新拿起了手中的弩……翠红阁的高手们直到闭上眼睛后,也无法想像,当自己已经欺近这些弩身之间,这些人为何敢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发弩,竟全不顾那些落空的弩箭会凶残地扎进自己伙伴的胸中。高手们绝望地用劈杀着自己身旁的弩手,然后绝望地看着这些面无表情的弩手一面流着血躺下,一面将自己弩上的箭矢送进自己腹中。
易家翠红阁随家主进京的,自然是极厉害的高手,但当他们面对着一群不知死亡为何物的弩手时,他们犯了谁都会犯的错误。血污了他们的双眼,也黏住了他们的心智,让他们视而不见弩手正不停地倒在血泊中,只是耳中听着咯嗒的弩机响和咚咚的夺魂之音,那是让他们胆寒,让他们恐惧的声响,于是他们退,向后退,退往花舫四周的河里。
这一退便是死路。
面上闪着煞人寒气的弩手们默默上着弩,然后走到舷旁,向着平静水面下的任何异动发射着弩箭。
长弩破水而入,绽开水花,但本应晶莹的水花却是红色的。
就这般面无表情的射杀着水下的生命,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时间,河面下终于不再有任何动静,渐渐地尸首浮出了水面,顺水缓缓向下飘着,尸首上乱乱扎着黑色的弩箭,晨光微熹,远远看去,倒像是美丽的檀溪上飘着几团乱乱的水草……
清晨的檀溪,终于醒了过来,远处有人似乎发现了什么,惊呼了一声,但迅即不知被谁掩住了口。
弩营带队的将领冷冷扫视了一下未死的部下,发现己方亦是死伤惨重,带进京里的弩箭也全数殆尽,他微微皱了皱眉,吩咐道:“全船细搜,不留活口,然后收队。”
话方出口,花舫顶上传来一声琴音。
“叮!”
一个灰衣老者破舱顶而落,右手抱琴,左手直袭那将领头顶。将领一拔腰刀,极利落地凌空三斩,怎料那灰色人影其形如魅,这连环三斩竟全斩在了空中。
灰色老者轻喝一声,右手食指在琴弦上一弹,弦脱琴而出,在那将领颈上绕作一圈,鲜血一迸,那将领的头颅竟被生生割了下来!
弩营众人一阵惊乱,举弩乱射,奈何那老者身法太过诡异,待弩箭将那灰色身影钉在船板后,众人才发现射中的只是件灰色衣衫,而那老者早已破窗而出。弩手们赶至舷旁,欲待发弩,却发现弩矢已尽,只好眼睁睁看着老者一手抱琴,踩着飘在檀溪上的尸首,极潇洒地踩水而行,落入孤伶伶停在河中的一艘花舫内。
“要追吗?”有人问道。
“不用了。”
从门外走进来的钟淡言轻轻将剑搁在他的咽喉上,按察院众人涌上花舫,围住已经没有了弩箭的弩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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