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风起济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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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堂,用些茶水吧!”我端过白瓷茶盅,口中道:“多谢皇上。”晕黄的灯光下,对面之人笑意柔和:“明堂又忘了,这儿不是京中。”我低头道:“是,赵公子。”
红茶入口润滑,回味甘甜,较我日常饮用为佳。皇上在棋盘上按下一子,道:“普洱养胃,作养身子还需饮食留心。”我又谢了一声,喉头似哽,勉强把心思集中到棋盘上。
夜深之时,船仍破水前行,船板晃动似催人入眠。斗室之外风声呼啸,豪雨击窗,暮秋之雨落叶摧花,寒意猛然间逼人而来,风雨行舟,愈显得房内暖和静逸。我拿起棋子,抬起头来,环顾四周,权公公低头立于古琴旁,除了不时灯前拨芯,不作一点声息。荣发坐在门前的小几子上,正歪着头瞌睡。我将棋子放落局中,便听得皇上一声轻笑:“明堂如何整夜的心神不属,原想着要费些力气胜你。”我弃子认输,只道有些疲乏。
皇上侧身略一点头,权公公低声道:“奴才去添些热水来。”他退到门边,扯了扯荣发,荣发头撞门板惊醒,跳起道:“天亮了吗?”我忍不住笑了,向他说道:“你先去睡吧!”荣发被拉着出去,回头道:“相爷也早些歇息,我就在隔壁。”
见门合上,我回头道:“天儿不早了,赵公子……”他慢慢将棋子放回棋盒,口中道“为何与人言笑无忌,对我却寡言少语。”我闭目吐气,只觉微微的心悸,借着整理河道潮汛本章连避数日,终究是绕不开。着意看着眼前之人,既然终得面对,国事私情总得分清,我,我们便说个明白,我又有何惧。
我施礼道:“皇上”,见他欲言,我话语不停:“臣避祸离家,求功名,立朝堂,尽全力而一日未敢懈怠。初时确然多顾家仇和自身,几经风雨之后,承蒙皇上不弃,委臣重任,臣无日不战战兢兢,唯恐有负圣上和朝廷,何敢……论及私情。臣若是贪恋儿女情长之人,何用舍弃王妃之位。若非不愿辜负皇上求贤之意,何以不认父母双亲。在其位而谋其政,臣拳拳之心,望皇上体谅。”等待片刻,身前之人无语,我咬牙再说:“若真是报国无望,臣情愿辞驾归田。”
我侧身望着窗户,风雨击打之下震动不已,小股的水流已见于窗隙,冷风不时灌入,夜半时分,风挟雨势竟是如此的惊人。灯火忽而明灭,身前长袍随风而动,我只觉手足冰凉,心神俱疲。只听皇上一声叹气,缓缓说道:“明堂心意我明白,朝堂紫衣客,内阁风流相,从容料理国事,潇洒指点江山,这等男儿生涯岂是闺中能比的。”
我大惊,心头一阵寒意,他竟知我如此,突然面对心底深处的难言之境,一时无措。压下纷杂的念头,我站起,拂袍跪下,皇上起身相扶。船身猛地震动,随之灯灭,一室皆入黑暗。
触及暖意的双手,我一惊抽离,随即被拉住起身。转身欲避,才动步就被身后两臂抱住,一脸贴上冰凉的脸颊。我身子僵住,霎时双颊灼热,心中惊骇莫名,隐约感觉不可轻动,却又混乱不清,耳边是重重的呼吸,时辰有如沙漏停顿……
一声钝响,风开东窗,微光与风雨灌入室内,我微微一颤,心火顿熄,睁开双目平缓出声:“我不冷,多谢赵公子为我挡风。”皇上紧了紧双臂,哑声道:“你一向体弱,我,我来守着你。”
我别开脸,冷风从脸边拂过,乍然寒意,感觉身后之人一动。我握住身前双臂道:“雨水进房了,我去关窗。”双臂离去,我心头一松,待要转身,忽觉身子被横抱,头倚着坚实胸膛,巾帽脱落,争动之下,长发尽散。皇上埋首我脸边:“别动,我去关窗。”他几步退后,将我平放到床上,掀开被子捂好。他坐在床沿,拢起我的长发,我闭目侧头向内,只听得一声低笑,他将长发放到被上道:“原来未曾断发,好生躺着,别着了寒气。”
一待他离去,我不顾发乱,翻身下床,借着微光走到桌边,取过火镰火石点灯。房内忽暗,风声被阻于房外,我几次击打火石未果,心头有些焦躁。“我来吧!”,一手伸过拿过我手中的器具,一声清脆撞击后,细火燃起,皇上持火绒点燃灯台,又将翻落的纱罩按好,我默默注视,心中来去几番说辞,终是无法理清。
“为什么急着点灯?”皇上立于桌边,灯光下目光迷离。气息近前,我才觉身子靠得近了些,一低头长发便落下遮住两颊。他抚开长发,捧住我的脸颊道:“明堂……你不知道你有多美吗?”
我注视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双眸,心中渐渐酸痛冷硬,缓缓道:“臣的确羡慕男儿处世自在,皇上尽可责臣为国尽忠为推脱之辞,不愿从礼改装有违圣人之训,只是臣再未想要以色侍人。”
脸上的双手慢慢放下,皇上坐落桌前,道:“你也坐下吧!”我走一步于书桌另一侧,端然坐下,不去倚靠桌沿。无语片刻后,皇上道:“我一向自以为是知你的,也感觉明堂待我非是全然无情,原来明堂心意真是在此……便是以后妃之位相赠也是委屈你的。”我低头皱眉,仍觉皇上目光未离周身,忽听他道:“倘若我不是皇帝,明堂可愿随我离开朝堂。”我啊了一声,心中又乱,抬头道:“这……君心慈悲社稷重,岂为私情误江山。”
室外风雨声小了些,深夜寒意却更甚,我禁不住瑟缩。皇上笑了:“明堂好生的冠冕堂皇,就是身子骨不行,好,这些话我们以后再说,你先歇息,再论下去天要亮了。”
我起身道:“臣送皇上。”他走过拉住我手,走到床边道:“这会儿出去怎么也是说不清的了,我们不如效仿古之贤人君臣抵足而眠。”我急道:“这如何可以,嗯,心中若无明镜台,何人何处惹尘埃。”皇上按我坐下,笑道:“你总有话说。”他俯下身来,两唇一触而过,立时退开道:“这尘埃我便惹了又如何?我先回去,不许胡思乱想,就快睡下。”
我倚在床头,手指慢慢滑过长发,或者我早断了它就好了,果然是一头烦恼丝根根添烦恼啊!侧耳倾听窗外,已无声响,心中一振,风雨已经过去了。
一夜无眠,见天光透过窗隙入房,我便起身整衣拢发。推开东窗,河面上薄雾起伏,空气清新。船已经停靠在码头,向远处望去,码头上人影憧憧,炊烟可见,古城在晨曦中显露一角,按路程算,应是到济宁了。
“相爷起身了”荣发敲门后进来,他把漱洗用具摆好,过来服侍。我默默清洗,手指滑过嘴唇,不由停住,异样感觉仍未去。荣发手中忙着,嘴上不停:“相爷脸色不好,昨晚上大雨惊着了吧!方才上楼遇到秦大人,和我说想去孔庙拜祭先圣,要讨相爷的话。”我哦了一声,道:“这是读书人的圣地,慕非想去也合情理,只是免不了官府往来,我们巡查江南,途中不宜耽搁。”
“明堂”我抬头,皇上已经一身整齐跨进门来。荣发与我打声招呼,端了脸盆退出。他走过站在我身前,侧头细看,道:“昨夜未睡?早知……”我扬起脸道:“济宁古有孔孟之乡、礼仪之邦美称,想不到昨夜风雨中船泊此地,身近泽滨心三省,先贤遗训警后人啊!赵公子你说呢?”
皇上看我一时道:“明堂无恙,我便放心了,今儿出去走走可好?”脚步响动,慕非和于瓒门外问安,皇上叫声进来。大家商议行程,慕非热切提及孔庙,于瓒却道东岳雄势,过门不入最为遗憾。皇上看了我一眼道:“圣人,吃不消,孔庙就不去了,我们去看看岱顶日出。”我沉吟道:“有些远了,圣驾不宜轻涉难测之地。”皇上道:“多带些军士就是了,清平世界,明堂无须多虑,出京不易,以后再想同游……怕有些难。”我欲待反驳,一触及双目,心叹一声,低头道:“臣遵旨。”

慕非于瓒兴兴头头去安排车马,我走出房门,对着门外守候的王青嘱咐。皇上后面跟上道:“仲林守好郦大人就成了。”王青道:“得令,小人必寸步不离郦大人。”我皱眉,皇上笑道:“寸步不离,这倒不须,你先去收拾。”王青行礼退出。我道:“还有几份折子要看,赵公子……”皇上道:“我们一同看吧!朝政种种琐碎之处,嗯,有时几近使人不堪忍受,这也是我佩服明堂之处。”
桌前提笔批阅奏折,放下狼毫,我合上一本,侧眼旁看,只见书桌另一侧皇上正拿着奏折细看。他浓眉聚起,嘴角拧成竖纹,与往日全然不同,为了朝政清明他付出实多……皇上抬头,目光相触,我忽而心头漏跳,见他眉头展开,不觉松了口气。递过朱笔,皇上接过在本上落笔,又抬头对我说:“喜欢与明堂一道批折子,我也想与郦大人寸步不离,行不行?”想起王青一脸木纳之样,我一笑,随即掩住笑意道:“赵公子说笑了。”
慕非门外说声准备妥善,皇上站起道:“好,我们走。”我坐着不动,看着桌上翻开的奏折。皇上低头将桌上的奏本理好,笑道:“明堂好厉害,我知错了,我们途中再看。”
走下车船,慕非于瓒等人已牵马等候,王青走近道:“相爷请上马车。”见权公公引着皇上走向前方大车,我向跟在身边的荣发一点头,踩凳入车。放下厚帘,便觉车内幽暗,我拉开车窗帷幕,见车内安置软榻小案,倒还干净,及待后背靠上软枕,才觉眩晕乏力,合上双目,一时不闻车外声响。
身上震动,想是车离码头。忽觉一物覆上身体,我一惊睁眼,正见皇上含笑的面容。他躬身坐于我身边,将几本奏折放到小案上道:“明堂你歇着吧!”我褪下薄毯坐正,才欲言便觉车动,这回真是出发了。
我低头不语,他竟是完全不避人耳目……他将软枕堆于一侧,按我到枕上,再次将薄毯盖好,一边道:“听话”。我坐起侧头皱眉:“不敢偏废君臣礼。”皇上笑道:“我还以为是,一身傲骨轻王侯。”他翻开奏折,并不看我:“只想看到明堂在身边,你放心,先睡一觉,我看完这些折子,也就到了。”泥路行车颠簸,我端坐沉思,终是不能忍受周身的异常疲乏,慢慢倚上软枕,合了眼睛,沉沉睡去。
猛然惊醒,才觉车已停下,四下灰暗,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明堂你醒了。”幕帘半开,我看一眼车外,见慕非于瓒他们于树下石旁站立交谈,王青背负长剑立于不远处。回过头来,身侧坐着之人正不瞬目地看我。低头咬唇看塌下的官靴,我竟睡得这般沉。避开靠近的身体,我曲腿侧身,皇上俯身拿起靴子道:“来吧!”
心中难堪以及,我低声道:“我自己来。”皇上轻笑道:“脱也脱过了,还……看你睡得好,不忍唤醒你。”我俯下身来,忽觉一阵热流直冲头去,自左鼻淋漓而出,捂鼻起身,眼前人影逐渐模糊。
周身如浸冷水,被抱紧了贴靠胸前也无暖意,颠簸的马车,杂乱的人声,我只觉一阵清醒一阵迷糊……
昏暗灯光下,我平卧床上,胸中之气却提不上来,只好放弃起身的念头,口中还有苦味,是方才被皇上强着一口一口喝下去的药。慕非他们想是已经安置在驿馆客房里了,荣发也不知去了哪儿。
房门轻响,荣发推门进来。他在桌上放下食篮,摆下碗盏,对我说道:“相爷吃点东西吧!济宁府的大小官儿都在外头呢!秦大人他们要陪夜,赵公子说相爷要静养,不让他们陪,交代我不可离开。”我嗯了一声,让他扶我起来。
披衣坐在桌旁,就着灯光我慢慢撩起左袖,青白细瘦的前臂内侧散落殷红血点。荣发一声惊叫:“怎么了?相爷。”我放下衣袖道:“无事,连日劳累,歇歇就好。”心中有些不宁,这恐怕不像是医官说的气血不调。荣发将白粥放到我身前道:“我听到赵公子吩咐军士回京请御医了。”我皱眉道:“会惊动许多人的。”荣发道:“这有什么,相爷身子是第一要紧的。”我低头持匙搅动白粥,轻轻道:“这世上很多事儿都是要紧的,忍不得一时之痛,接踵后事难料。”
咽下几口粥,心口一阵烦恶,我伏在桌上,将才吃下的粥和药尽数吐了。荣发大惊,慌乱要叫人。我止住他,只说吐了才舒坦一些,让他端水来清理。
门开风进,我不愿抬头,说一声:“怎么又回来了,先扶我到床上去。”关门声后,一人走过托起我身子。我心觉有异,背靠床沿端详眼前之人,慢慢说道:“有幸重逢,裴兄。”
裴穆站在床前,抱拳道:“郦相爷,小人失礼了。”我微笑道:“裴兄一直跟着在下吗?我竟毫无觉察。”裴穆低头道:“请相爷恕罪,小人有些好奇……”一时又抬头:“小人是跟随相爷有些时日了,相爷一路详察民生水利,辛苦劳顿,文朝贤相传闻非虚。”我道:“你我都是依本性而为,若论心境自由,我羡慕裴兄。”
“大胆小贼,你是谁啊!”荣发端了水盆进来。我叫他掩上房门,荣发近前来已忍不住一连串的疑问了。裴穆道:“我是来送药的,相爷病重,我这儿有一丸九转小阳丹,虽不能治本,固本培元却极有效。”荣发道:“不清不楚的药,谁敢乱吃。”裴穆看我道:“相爷可信得过在下。”我接过墨色木盒,拿起一颗珍珠大小的银白药丸,道:“裴兄侠义之人,君玉谢过。”
药丸滑过咽喉,清凉芳香,荣发担心看我,拿过茶水递到我嘴边。裴穆道:“相爷保重,今后若有差遣,请持墨玉盒到沧州清风酒家,裴穆万死不辞。”风过处,房门开合,人已无踪。
清晨时分,霜重天寒,吐气成雾,我拉了拉外袍,向前漫步而行。双足踏过驿馆后院的厚厚落叶,沙沙作响。一夜秋风之后,黄叶离枝,寒霜遍地。
身后传来踩叶声,我转过身来。晨光中皇上束发整齐,一身青缎暗纹长袍,显得神采奕奕。空寂院中渐行渐近的足音和笑容,是那样的暖人心怀。相对而立,目光交集,一时忘了身外之物。
我移开目光,轻轻咳了几声,皇上伸手试探我的额头,关切问病。我抬头微笑道:“医官之药有效,已经好多了。是我拖累了行程,现时原该在岱顶迎日的。”一时之后,皇上道:“回去再躺躺吧!以后还怕没机会?”
并肩往回走,我提及早回车船,他不答应。房门外慕非和于瓒等候,同进房中,荣发惊醒迎上,看他睡眼惺忪,我怜他一夜未曾睡好,让他自去歇息。慕非将手中的奏本放到桌上,和于瓒一同向我问安,我谢过。因思须得在此耽搁几日,便嘱咐他们去城中乡间走走。慕非笑道:“相爷病中还劳心,寻访民情之事交于我们就是,只是没有相爷一道,少了许多风流逸事。”我低头一笑,沿途入城,流连各地景物民俗之余,总为时有追随的少年学子烦扰,竟还有些胆大的妇人纠缠不休的,时时让慕非他们拿来说笑。的7e
暖和的厢房中,我倚床歇息,注视着身前挺直的背影,耳边偶有纸页翻动的声响,药气弥漫的房中,时光在不觉中静静地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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