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风雪苏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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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窗前,从雕花木窗向外看去,午后徐园的一角清幽静谧。观月湖、五曲桥、清石小径,修竹林玲珑精致,掩映成景,江南秀美果然与别处不同。荣发站于身后,为我脱下帽子,轻轻道:“相爷要歇息一下吗?”我问道:“今日还有几个约下的?”荣发道:“下午有扬州布政使、盐运使、淮扬商会三批,晚上还有……”我闭上眼睛舒了口气道:“晚上的先推了吧,这几日他们几个怎样?”
荣发递给我一杯热茶,道:“于大人是跟着相爷的,赵公子带着秦大人、忠孝王爷每天出门,赵公子让我照料相爷不要太累着,忠孝王爷每日请安,门口等过好几回,相爷都是不得空。”我说声上前厅,整好冠带起身出门。转过青草径,踏上五曲桥,桥旁桃木李树尤着绿叶,桥下红鱼衔尾戏水,粉墙的另一侧是静静伫立的烟雨楼。
徐园位于扬州西郊,占地不小,其内假山秀石,亭台楼阁,尤以一条蜿蜒有致的湖泊水面贯穿园林,风景为人称道。我独居听鹂馆,与烟雨楼一道矮墙相隔,相距不远。停留几日,我每天只是晨起之时过去楼前请安,便忙于原已安排的事项,就是奏折,也是夜间审阅,次日由于瓒送去烟雨楼。直待荣发催我,我才从楼台处收回目光,晚上该去商讨一回,身为臣子,再如何不能忘了君臣之道。
送走最后一批官员,我背靠木椅,几乎不想起身。看天光即将收尽,我让于瓒先回去整理摘录的要点。于瓒关心问道:“老师累了吧?晚上我就不过去了。”我点头,挨着荣发站起,慢慢回走。
暮色徐园似笼烟雾,树梢亭角的梅花风灯摇曳流彩。我扶树坐在石凳上,告诉荣发回去拿件外服来,再去往矮墙另一侧。荣发道:“相爷还未用餐呢,夜里睡得晚,吃得又少,这可怎么好?”我只说回来再说,现时没有胃口。
夜风吹动枝叶,更添了园中的寂静。我知道园内园外隐蔽处有不少军士守卫,眼前却很少见到人影,便是这远离京城之地,也逃不脱明里暗中的众目注视。猛然间心中一惊,以往我何曾畏惧过注视,众人之前还时有得意之情,现在……少华带来的京中信息终究还是让我不安了。
太后懿旨文字不长,我却记得清楚。“皇儿在外,诸事小心,以平安为念,上慰暮年之母,下安后宫诸妃;勇儿关心兄长,千里奔走,回京辛劳国事,我心甚慰;郦卿等臣忠心护驾,赏赐家人……”这是在责我未能使圣驾安然,不然何用少华千里从驾相护,勇王回京必然受困,不然何来辛劳,还有那“国事为重”之言,弦外之音我岂有不知。太后向来不问朝事,难道京中当真到不可收拾地步了。我去找少华……的f7
我站起往前走,“相爷你哪儿去?”我回过身来,不远处一盏灯笼摇晃着近来。荣发旁边一人身形矫健,正是少华。他抢上扶住我道:“老师怎地一人在此,天黑了。”荣发放下灯笼,为我披上外服,道:“相爷,我们回去吧!赵公子等在听鹂馆,王爷要随我来接你。”
我默默看他一时,道:“芝田,便是不见五指,也是可以行路的,离京月余,你一向可好?”少华道:“谢老师关心,门生一切都好,离京前拜访过师母,托门生带平安口信,姐姐还让我给老师带了青玉养血膏,我交与姚太医了……”青玉养血膏是太医院秘制之药,我口中谢恩,心中苦笑,这女贞、当归制成的药物与我何用……原来是这样,还真是让她费心了。
那少华,我侧头看他,适逢他也看过来。少华神色却似无伪,问道:“老师有话吩咐?”我转头看向前方,远处几点微弱的灯火,是隐在竹林中的听鹂馆。天才入黑,秋寒之夜仿佛已深,风动竹枝起舞,枝叶风声如涛声般不息。我说一声:“走吧!”当先向前走去。
“芝田,下官谢娘娘关爱之心,也多谢你……照料”走在草木暗影中的石径上,少华道:“老师只管放宽心,若是有人敢对老师不敬,门生的三尺龙泉可不是吃素的。”我不由一笑:“下官承情,还不至于让人欺了去。”
馆阁雨檐下的宫灯高悬,映照着青石地面上一道狭长的人影,门前之人负手而立,高大的身影好似很久未动了。我走过行礼,皇上道:“明堂辛苦,我们来看看你。”我告罪,一同进入馆内。
坐下商议国事和行程,荣发奉上茶水,轻声问我可要用饭。我看向皇上,他笑道:“原想讨扰一饭的,不如到街上走走,这几日看下来,扬州确为风物繁华之城。”少华问我是否疲累,我侧头谢他,慢慢道:“屋内呆得有些气闷,芝田,下官并非如你所想的弱不禁风。”
叫来慕非于瓒,一行人骑马入城。向东几里,慕非指点沿河商街,但见岸边垂柳依依,酒肆、茶舍、戏楼灯火通明,映照着十里长河彩光波动,细乐人声随风而来。这就是扬州最热闹的杨花道了,少华走在我身边,指点景物道:“老师你看河中的画舫,白天是看不到这样旖旎好景的。”站在河边,只见宽阔河面船灯点点,座座画舫随波缓行,丝竹音窈窕影,夜色难掩江南别样的水色风情。
在街面行走,不时有人潮过来,让王青慕非等人挡住。未走多久,就有系物绸巾向我等飘落,忽而一物过来投在我的怀中,我拿起细看,却是一个小小的香囊,绿绸为边,花香袭人,绸巾一角提以两行诗句,倒是秀美精致。慕非笑道:“明堂好彩头,快约人家姑娘去。”我不解,皇上道:“忘了告诉你,今夜是扬州的逢香节,捡起了香囊就可上画舫会佳人了。”原来是歌舞妓家的招客手段,我将香囊凑前轻闻,少华道:“老师怎会去这等地方。”
看眼前灯火迷离之景,我微挑了眉道:“为何不去,佳人有约,何等的风流韵事!”皇上笑了,拿过我手中的香囊交与慕非,道:“你和雅夫去,一个状元一个探花应付得了。”他指了指街旁的酒楼让这两人回来寻上楼去。
登上太白酒楼三层,便少了底下两层的喧闹。顶层临街一侧坐落着十余酒客,昏暗灯光下面目模糊,另一侧是屏风相隔的雅间。荣发王青等候在外,我等走进雅间,推开排窗,明月在天,下面便是灯火河面。皇上道:“你若是不累,一会儿也可去画舫上坐坐。”我摇头道:“早些回去,有些事儿须得了结,不能拖延。”少华招呼上酒菜,入座后斟酒慢品,随意聊些淮扬特色风物。看来这几日皇上到过不少地方,他笑道:“明堂抽不得空,遗憾不能同行。”我问少华景物可好,他道:“好是好,太过细巧了些,门生还是喜欢北疆冰封雪地的开阔之景。”我放箸遥思勇娥夫妇,应声道:“如画江山,各有妖娆。”
“听说郦相爷驻驾在徐园,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风流人物。”屏风另一侧一声忽高,我几人相视,留神细听。看来是几个年轻的学子,一被称方公子的青年道:“……我实在按耐不住,瞒了老爹,扮作下人跟进徐园,那个,相爷……”旁人吵闹嫌他卖弄,方公子道:“我也不知道怎样出的徐园,这位相爷极安静,端坐好似一幅画儿……你别吵了,你家的古仕女图?压根儿没法比。可是相爷一问起话,威风全来了,我老爹答得吞吐,额上汗都下来,嘿嘿,也可能是担心我。我不敢多看,让他扫过一眼,心儿怦怦跳,半天下不来。”众人嬉笑,又一声道:“老方平日是最潇洒的,怪不得有传言我朝的郦相爷才色无双啊!”
少华愤起,我按住他手,皇上看我不语。我端杯相敬道:“为政者忌以言罪人,我等岂能无容人之量。”皇上笑笑:“明堂海量。”只听那方公子道:“老陈你休要玩笑,原先我也信那些传言,见过了才知道,那竟是个神仙,亵渎不得。我老爹那些个同僚背后也不敢稍有不敬,说是那位看事细到极处,做事又能容人,让人又敬又服。你们要想见相爷,还有一法,考进士去,保管明年春闱又是主考大人。”一时之后,一众人闹哄着出门,方得安静下来。

会同回来的慕非于瓒,夜中时分结帐下楼。走出太白楼,街上人多未散,踩蹬上马,眼前一道熟悉人影一晃而过,我微沉吟,嘱咐荣发走在队后。黑夜跑马回程,回到住处,送皇上到烟雨楼,皇上道:“大家都乏了,先回歇息吧!”我道:“臣还有事回奏。”皇上道声好,辞后慕非于瓒先行,少华略犹豫,随后而去。
沿木梯上楼,权公公提灯前引,皇上一边道“小心”一边相扶。我身子略僵,便由他托住右手一同登楼。楼台之上粉墙青幔,花形墙灯荧荧闪烁。权公公将桌台灯盏点燃,又关上三面的木窗,躬身退出门去。
“明堂坐吧!”皇上让后先行落座。我谢过坐下,眼光从身前堆积的奏折移至对面之人,只听皇上道:“是要紧事吗?”我思索开言:“国事繁杂,皇上勤政兼内阁部司辛劳仍有疲于应付之感,臣在阁两年,时常反思,心中一念尚未完形,请皇上指教。”皇上颔首,我道:“立于今日还顾后来,朝中日常事务要紧,料事在先未雨绸缪却是为今后打算,圣上若为万年基业着想,就不能以眼前繁华为足。”浓眉下双目神采一现,皇上道:“明堂请讲。”
灯下相对论谈今昔,不觉遥远的更漏声再次传来。我放下笔,向旁边让让,皇上拿起宣纸,叹道:“明堂有心,用心国事如此,非一朝一夕所得。”他笑看我道:“这三年之规、六年之策、九年之成丝丝入扣,你只管去做,只是,朕的郦先生太辛苦了。”我抿了抿嘴,慢悠悠道:“臣不会很忙,只怕朝堂上下会辛苦些,皇上当时加勉励。”一时之后,皇上忽而哼笑出声,他摇头道:“看来是不好得罪先生的,朕只管江山得益,旁事不管。”
我推辞不得,由皇上陪着回听鹂馆。前方灯笼照引,小小的光影在竹叶树影中移行,我注视光影,默默前行,身旁之人轻轻道:“明堂真的都放下了?”心中一顿,半晌我才道:“遥望风雨前路,辗转梦回时分。”的17
“明堂”我站在听鹂馆前,对着眼前喜意盈盈之人,行礼道:“赵公子请回吧!”皇上清清嗓子道:“很晚了,进去可要歇着。”目送数人护卫着回去,我侧身问下人荣发可曾回来,下人回道:“荣管家已在房中伺候。”
走进小厅,见荣发低头立于桌旁,我唤他一声。荣发惊起迎我,神色有异。我坐下,端过荣发斟上的茶水,微吐气息道:“佳客来访,何不现身?”青幔后转出一人,正是士子装扮的裴穆。
他躬身行礼,口称恕罪。我让座,荣发上前倒茶水,我看了他两人,开口问道:“裴兄是随小童进来的?”荣发恨恨瞪了裴穆一眼,有些委屈看我:“相爷,他……无礼,是他强着要我带进来。”我蹙了眉,叫荣发去门外守着。
“孟小姐”对面之人抬了抬眉,挺直身子纹丝不动,轻轻一句话自口而出。对上剑眉下深眸,我微微笑了,道:“裴兄神通广大,在下洗耳恭听。”裴穆眼中见惊异,随之低头道:“郦大人人中之杰,是小人冒犯了。”
听裴穆简要述说,我端身而坐,心中只觉凉意。原来京中早有一心探我究竟之人,官场显眼,便寻了江湖奇人。时日算来是我离京前后之事,连祖籍家乡都虑到了,这等心机非我能及,我何能防得周全。我郦君玉即便有权势,也不屑于这些暗中的行事。
裴穆道:“我虽不尽明白大人为何不愿改装,只知道大人是这世上少有的心胸坦荡之人,他日能再见于江湖是元生心愿。”我拱手称谢:“裴兄高义。”裴穆道:“大人放心,我会妥善安排,这就告辞了。”我心中一动,问道:“那香囊也是裴兄所投吗?”他脸上一红道:“江湖小技让大人见笑了,还得罪了荣……荣小哥。”我站起相送,说声让荣发送他出去。裴穆走近门口,回头道:“大人不要忘了清风酒家,天涯有故人。”
门在身前合上,转身独对一灯,我展开着墨一角的万里江山图,还有这许多空白之处需要我去描画,可是,夜已深了。
几天水路,船过大江菱湖,凛冽寒风中江南迎来初冬。在苏州稍作停留,每日顶着漫天飞舞的枯叶我随同苏州府官员查看了官田私地、漕运商埠。皇上以布衣随行,消息只为州府数个官员知晓,王青和少华随伺在侧,旁人也无多话。所到之处体会新政旧规的利弊,我与地方官员几番商讨,皇上有时也来插言,对争执中的不逊言辞也不甚在意,倒是少华一旁皱眉惊讶,我拦住他,私下告于他:“为国而谋,言者无罪。”
回到暂驻官邸,也是不得安歇。召集慕非于瓒等人商议,一日数旨发往京城。忙碌之余,慕非感慨:“这番大动作看来朝野皆要动起来了,幸得有相爷主持。”于瓒欢喜赞叹不已:“皇上圣明,理政于不动声色之间,看似平常,却有无穷后招。”
苏州园林天下之秀,官邸后园我与皇上站于曲折逶迤的长廊处,面对着奇幽巧致楼台园景,闲话几句。我们心中都明白,眼前的朦胧幽静之景极为难得,就如天边翻覆的阴云一样,风起云涌不久将至。
到达杭州城内已是立冬过后,周知府殷勤招待入住聚景园。林园位于西子湖畔,园内假山泉池、曲径通幽,万树柳丝风中起舞,肖飒寒风中仍显其柔美。为及早回京,日程安排紧了许多,无暇领略美景,日夜匆匆而过,不觉窗外枝叶尽落了。
一日晨间,站于闻莺楼上,皇上叹道:“这一步一景之地,想要忘却人世繁杂也为奢望。”我正沉思于京中往返的消息,闻言道:“不拘于物,不滞于心,心烦何妨半日闲。”忽听皇上惊喜叫道:“明堂你来看,下雪了。”
琉璃窗外,纷扬的雪花在灰暗天地间飞舞,给这凝滞之景添了几许活力。我觉心动,口中道:“江南初雪,江北怕是大雪了。”皇上道:“出去走走,人道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雪湖,你穿暖和些。”我待叫上慕非等人,皇上阻止道:“就在近旁,人多就无趣了。”
我披上银狐裘服,随同皇上走出闻莺楼。风雪吹打在脸上,虽寒却有清新之感。踩在湖边卵石岸上,眼前是漫天绒雪,沿途微雪石桥,垂柳如线,浩瀚湖面还可见影绰亭台楼阁。走不多远,见薄雪茅屋侧一树红梅怒放,娇艳夺目。“好一幅傲雪寒梅图,叫人不忍唤醒赏花人。”身后之音传来,我不回头,深吸一口气,梅香中人欲醉。慢慢回身,见对面之人白雪着衣,连眉头鬓角都覆上雪痕,我不由举手去拂自己脸上,却听他笑道:“留些雪意不好吗?只是留不得长远。”
雪下得愈发密集起来,远景近地渐渐覆上一层莹白。皇上问道:“要回去吗?”
我紧了紧衣襟,道:“再往前走走。”他轻笑道:“你这脾气……别担心,风雪之中非你独行。”我嗯一声,鹿靴印上积雪,脚下稳当,心中分外清明,要行怎样的事,要做怎样的人,两年来已然确定不移,行路有坎坷,便是独行,我亦不惧。
遥望堤岸,乱雪纷飞之中似无止境,回望不见来时路,慢慢行来,竟有些远了。一手伸过握住我冰凉的手,迷蒙气雾中丝丝的暖意沁入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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