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新春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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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水阁窗户紧闭,屋角白炭暖炉散出细细的雾气,将严寒挡在了屋外。我推开身前的文稿,往椅背一靠,端详着案上的青釉宝瓶。花瓶玲珑精致,青底银色的莲花并蒂图案……在圣赐之物中不算异品,可连着瓶中的梅花一并都赐下了……怨不得权公公小心翼翼抬瓶进门时,家中老少均是欢喜异常,好个异乎寻常的圣恩荣宠,我的三年之约是白说的吗?
红梅终是美的,不论长在宫苑还是民间,一样的娇艳芬芳,你就陪着我渡过这漫漫寒冬吧!再看案头堆积如山的文稿,自笑一声。这是门上送来的各地秀才的文章,大约是打听得明春我极有可能出任主考,先是几人托了相熟的同僚送稿请我指正,见未推辞,几日之内,竟有这许多了。我倒不觉烦扰,每日里批文改卷,强过四处拜客。
门上轻响,我转身,见荣发又捧着一叠进来。荣发身后是正抖落积雪的岳父,我站起相迎。荣发道:“老相爷来了,这是今日的文章,相爷批好的小人先拿去,门上一早就有人等着。”我请岳父坐下,问道:“天儿冷,可有招待?”荣发笑道:“知道相爷牵挂,早吩咐了请进大堂等候,一人一杯热茶,过午招待一顿午饭,可多了不少打秋风的。”岳父点头道:“这是宰相气度。”
荣发走后,我掩上房门,向岳父告罪。岳父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听素华说贤婿近日批文到深夜,身子还是要当心。”我称谢,由衷说道:“看到这些苦读学子,小婿总是想到自己当年的情形,尽一份力心中方能安然。”岳父道:“是啊!这些人中想必不少是将来朝中的栋梁,明堂有胆有识,又有极好的圣眷和朝野名望,老夫略知你的想法,只是,既是眼前通行之策行之有效,改动之后难保风险,我和孟相接旨后一直犹豫就是为此。”我微微笑道:“岳父指的是劝百官勤政一事?小婿此行非心血来潮,这两年来,仗岳父和前辈提点,重整法令、官员条例,南北行商和南方土地之策等等得以顺利实施,说来皆是为此准备,君玉会小心行事,请岳父放心。”
窗前细谈,不觉晨光散去,我站起身来,深施礼谢岳父指教。岳父道:“老夫要是年轻三十,未必有明堂的才气和锐气,如今仗着年老多经事,却又不及明堂虑事周到,只有这些唠叨絮语,为贤婿添些气势。”我称岳父过谦,岳父道:“其他倒放心了,只是如此一来,权利过于集中,明堂小心,岂不闻功高震主一说。”我点头道:“小婿当时刻警醒。”眼光扫向灼灼红梅,心道:“这倒是最不需我担心的。”的e22
零星的飘雪中送岳父走过半水园,岳父道:“眼看就要过年了,元日一早要去朝贺,女眷也要进宫去行礼,老夫向素华嘱咐过了,多照顾婆婆。”我脚下一滞,应了几句,仍是陪着岳父缓缓行去。
回到沥水阁,稳住心神,我继续翻阅文卷,提笔批改。伸手拿起一本,首页名姓映入眼帘,猛然一惊,继而笑意浮上两颊。叫声荣发,暖炉边照料的荣发应声跳起,他接过我手中的课本,瞄一眼道:“沧州那个啥,相爷要见他?”我微笑道:“是老朋友了,请裴公子到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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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外爆竹轰响,红光透过窗棂照得阁内骤然亮堂。我举杯相敬四位老人,看着喜气脸上的笑容,心觉温暖。岳父笑对义父道:“康公有个好儿子,真正的朝廷栋梁,老夫贺上一杯。”义父回敬,连夸梁门佳婿,我莞尔,一众人皆欢笑。
送回两家老幼,我与素华相携走回半水园。夜已经深了,素华挨着我站在弄箫亭前,莹白的雪光中能看清身边人微蹙的眉头,远远还有零星的爆竹声。我失笑道:“夫人不必过于担心,只看你夫君在朝二载,日日与父兄朝面,却不曾让他们认出,你如今是一品诰命夫人,拿出气势来,谁敢小瞧与你。”素华拉紧了我的胳膊,话语中仍是苦恼:“去年郦郎是内阁二品官,我站在人后远远行个礼,今年可不同,且不说太后皇后,就是遇上老夫人和少夫人,我……我怎么说话呢?”
远望黑沉沉的夜空,我微吐气息。压下心头隐隐的不安,我轻拍素华的手,缓缓说道:“夫人只与平常一样就可以了,义母我已经嘱咐过,她来自乡间,只推说家事义父作主即可。唉!我是幼时寄养,十七之年方由义父领回,这种种欺君之事我一人承担就是,不能再连累义父义母了。夫人也一样,你并不知我郦君玉既往生涯,是彩球招来我这如意郎君。”素华看着我,半晌才道:“我知道小姐心里苦,既然小姐心意这样,我也不怕了,大不了抵死不认就是。”我笑了,对她言道:“哪至如此,你看我平日是怎样与人相处的,越是坦然越不会招人疑惑,你性子温和,多笑少言就是。”一旁的荣发忍不住插言:“夫人别担心,以前我迎面撞上大少爷,一点没慌,他让我一顿埋怨倒先慌了。哈哈!我家大人可是很了不得的,我在外面走头翘得比其他的跟班小子都高,我没欺负他们就罢了,没有敢欺负我。”素华认真道:“真的啊!”
看着她们兴奋言谈,我心中未见轻松,此次裴穆为我解决了乡土原籍的难题,以后又会有多少风险在前路之中。官员眷属入宫朝贺,母亲可不像父亲兄长好糊弄,只希望能平安过了这个年,我要做事还很多,没有三年,就是再给我一年也好。
卯时起身,整装完毕,我仔细瞧了眼前盛装的素华,告诉她无甚疏漏,见她食难下咽的模样,又笑着安慰一番。一同用过饭食,荣发提灯引着往前堂去。路上我低低声儿告诉素华,今日我与岳父将随同皇上拜祭先祖,再是保和殿贺宴,回府怕不会早,再嘱她遇事勿慌。
轿子进入皇城,待停稳后荣发掀帘,我走下轿来。前方是大和殿长长的官道,官道两侧数步一盏宫灯,星星点点的烛火照映着空旷的青石地面,好似繁星闪耀的夜空。呼吸着寒冷清冽的晨风,心头不觉一爽,已经是壬子年了。数日前,司天台太史令王益有奏本道:“臣昼参日影,夜考极星,壬子年紫微昭昭,太白煌煌,各星宿其位,主民生乐利,国运昌隆。”皇上甚喜,恩旨昭告天下。新的一年,应是不同了吧!
周围官员纷纷下轿,寒暄声、交谈声似在耳边,又似隔得很远。晨风中我走上官道,紫袍襟袖似御风而行,置身这点点星火之中,心生感慨,能畅快胸怀、如我心愿,我便是燃尽自己也无所怨悔。
初透的晨曦中,百官车马跟随玉辂车前往皇城东侧的太庙。车轮在冰雪路面碾轧,杂乱的马蹄声沿途可闻。到抵太庙后,与父亲、勇王、少华等人都有朝面,我只微笑见礼,稳步前行。回京后是首次现身于这等百官齐聚的场合,只怕有不少暗中窥探的眼睛,我倒无甚得意或沮丧之情,郦君玉从来如此,便由得你们看。

钟鸣乐舞掩盖了一切,太庙前皇上一身明黄礼服率领百官拜祭,隆重的祭祖仪式在礼官一声声唱礼中进行。我拱手身前,抬头望着晨光中越来越清晰的崔巍庙宇,方方正正的庙堂庄严肃穆,却似有一种坚韧注入心底。
祭祖礼毕,御驾先行,朝臣三两数人结伴回皇城。其时近午,淡淡的日影照着沿途的积雪路面,有了些许暖意。应勇王、慕非相招,我下轿缓步而行。慕非道:“想着歇朝假期找你聚聚,相府门上说你老大人玉体欠安,现在无事了吗?”我笑道:“不过想安静一下,秦兄见谅。”勇王走在我身侧,闻言道:“明堂未必静得下来,听说每日里为一些会试秀才改文章,倒不多顾顾自己身子。”我笑笑,慕非道:“说到秀才,我近日与一班好友在城内走动,听到不少井市之言,我们郦相爷在读书人中的口碑真是了不得。”
一路闲谈,周围多有借机疏散筋骨的朝臣,想是祭祖仪式中跪得久了些。慕非向我们告个罪,凑到一群年轻翰林中高谈。慢慢行来,不多时已近皇城,我脚下略滑,勇王伸手扶住,我笑道无妨。勇王缩回手去,低声道:“京郊军队已经集结完毕,看样子皇上是铁了心要把新政推行下去,明堂你自己小心。”我微点头,看来回京后我们都未闲着,皇上此举实有隔山震虎的功效。心念转动,嘴上闲闲地问道:“王爷辛苦了,不少外邦使节会参加朝贺,不知可准备妥善了?”勇王道:“你离京后陆续有波斯、朝鲜、倭国、条支等国使节到京,以前还未有过海外小国来朝。我图新鲜,自告奋勇去接洽,那些个叽里咕噜说话,差点没把我绕晕。”我有些担心:“那王爷是如何安排的?”勇王道:“我虽没有你周到,这些小事却难不倒我。先召集各国的通译,派人教导了礼节,孟相去过使馆宣扬孔孟教义,我又让赵子轩陪着这帮二愣子去见识了京城繁华,这就叫恩威并施。”他笑嘻嘻地看我,分明的邀功之意。勇王回京后能迅速将朝野非议之声压下,必是用了一番心思的,他原是聪慧之人,只是行事中仍是意气用事了些。可这又何尝不是他可敬可信托之处。我站住,看一眼前面的宫殿,转身面对勇王:“王爷此举有天朝风范,下官佩服。”
官道前方已经有宫监引路,殿前的宫灯均已撤去,步履人声打破了原有的寂静,明晃晃的日光下景象与晨间全然不同。前方急急走来少华,他一身金色蟒袍,神色似喜似虑。近旁后,少华行礼:“老师恕罪,门生迟来见礼了。”我回礼。勇王眯眼笑道:“忠孝王不是护送皇上回宫了吗?这么快就出来了,太后跟前请安了吗?昨儿老太后狠狠夸了你小子,恨不得拿你换了我这不肖的儿子。”少华看了我一眼,吸口气道:“勇王爷说笑了,小王随皇上见过太后皇后,请过安先告退。我来相迎老师。”
我默然,随即说声时辰不早,一道去保和殿。听着旁边勇王打趣少华的一句句玩话,我定下神来,后宫之事先不去管他,晚上回去问素华。走进大殿,宫监引导我们到靠近御案的一桌,我四下回礼,与勇王等人挨着坐下。
保和殿经过一番整饰,尽显尊贵喜气。御座高台宫灯彩绸装饰,两侧仙鹤铜鼎散出细细青烟,御台下新铺了龙凤呈祥地毯,大殿角角落落点缀着各色唐花,像牡丹、芍药一类的鲜花都是不在时令的,正是国宴的气派。宫监一声高宣后,殿中安静下来。皇上着金丝朝冠、云龙皇袍,神采奕奕地登上御座。
群臣见驾后,皇上笑道平身。钟鼓颂乐静下,礼官唱礼后,各国的使节鱼贯而入。着装各异的使节依次向皇上行礼,口称祝词,敬奉国书和礼品。皇上甚喜,赏赐丰厚,又赐座。
皇上站于御台之上,朗声道:“今为明启五年元旦之日,朕谢众卿一年辛劳,愿我们君臣合力扬我文朝之威,倡我文朝之盛。请诸位尽情畅饮,便有失仪朕也不加罪。”周围声起,各人脸上多有兴奋之色。
殿中舞乐声起,诸臣举杯同贺。宫宴繁华,美酒佳淆极尽丰盛。皇上离座相敬老臣,众人颜色喜悦,一派祥和景象。我端酒与就近官员相祝,不理会一旁少华的殷勤,冷眼瞧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暗暗盘算。
酒过几巡,殿角的碳盆送热,众人均有醺然之意。皇上敬过后,离殿更衣,大殿之中越发喧闹起来。我敬过老相同僚,回来坐下,微觉醉意,便端坐注目场中的宫廷乐舞,不再去走动。不多时,迎面走来数个异服外使,一面目白皙的青年使者举杯道:“在下朝鲜国使李成勋久慕天朝郦相风采,以酒代言,愿得相爷指教。”我站起,走出几步回礼,赞声外使华语通顺。另外几个使节也上前来,我温言问询几句,与之一一对饮。几杯酒下去,脸上胀热起来。少华从一侧武官队中过来,按住我手道:“老师过量了,我来代饮吧!”
我目视他手,缓言道:“忠孝王好意,那就请王爷代下官敬一敬诸位使节。”少华放开手去,神色有些讪讪。李成勋目光闪烁,抢上扶住我道:“相爷坐下歇歇吧!”我还未答话,少华喝声大胆,猛然推开他去。李成勋不防撞上桌椅,桌椅倾倒,酒菜洒落一地。我皱眉看一眼少华,他手持空杯,仍有气恼之色。再看跌倒在地的朝鲜使,衣袍半污,脸上还有酒水之痕。舞乐骤停,周围官员围聚过来,前面几个小国使节脸上均有怒色。
我走上扶起李成勋,道:“李使未曾伤着吧!忠孝王有些酒意了。”他略犹豫,起身站住,仍是瞪视少华。我以目示意少华,他委曲看我,走过略施一礼,低声似致歉。李成勋语气带嘲:“这位王爷在朝鲜也见过,吾国上下均是印象深刻,想不到在天朝也是这般的……威风凛凛。”众人低语,少华神色不忿,我轻咳一声,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引自《荀子·劝学》)。修齐治平勿忘家国事、邦交情,白丁尚知和为贵,意气不为争高低。”
李成勋立即俯首行礼:“相爷责备的是,小臣失礼了。”我笑对少华道:“芝田,这是李朝的二皇子殿下,不打不相识,再来见个礼吧!”少华蹙眉看着我,慢吞吞转过头去。李成勋哈哈笑道:“想不到相爷还知道小臣的名头,不敢劳动忠孝王爷,本使在国时就知文朝郦相贤明,今日幸会心愿已足,与什么王爷交朋友倒也不甚在意。”少华怒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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