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没有飞鸟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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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叉七七

我亲爱的百百,在你离开四年之后的这个冬天,我把CD里的摇滚乐最终换成了班德瑞。听摇滚的时候我再也不能那么安静地行走了,就像容颜在一夜之间苍老让我无法接受。
我想让你看见我狂舞的身体,它替代语言诉说了几个世纪的绝望。北京的天空依然没有雪落下,我是多么渴望在那些惨烈的白色中听你一遍一遍地对我说“Don’tCry,Don’tCry”。
“Don’tCry”是一首美丽得几乎奢华的曲子。可我现在不那么爱听了。

我叫弥桑。生活在祖国的心脏。至今未能躲开。至今无法逃离。
如果你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看见一个干净的孩子只用一个耳朵听CD,那么请你叫她弥桑。我会用一双水蓝色的眼睛望着你并为你哼唱Don’tCry。我用这首曲子感动了百百,随后我们形影不离。
百百笑着说他有先天性心脏病,在我想要问他“那你为什么还笑”的时候我听见医生叫我的名字。她说下一位,弥桑。
我出来以后看见百百坐在原位,他的长发微微盖住眼睛但是依然笑着问我,你的眼睛为什么是蓝色。我利索地拿出隐形眼镜给他看,然后滴了一些眼药水又戴上。百百的笑容几乎跌镜。他接着问我你得的是什么病,我说心脏有问题,他说那咱们握手吧。
百百比我大三岁,出生在新疆喀什。他说新疆是能让人产生冲动的地方,他说罗布泊也有春天。

新疆有很多好听的地名,但是我现在都忘了。百百曾经指着地图一个一个给我念,当他把手放在喀什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神是那么凝重。百百最终摇摇头,他说那里有他的思念,只是不知道何时相见。
我听见风笛的声音从天花板响起,像是百百的一声叹息唤醒了沉睡亿年的守屋精灵,于是时间退回到这间屋子被藤蔓植物包裹的年代,我看见夕阳下慢步行走的老人微笑着相互搀扶,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为残年歌唱。天空是毫无遮拦的绚丽,道路两旁的野草在安逸中渐渐生长,没有人相信这世界上有上帝,没有人需要上帝。
亿年之后我在每个夜晚都会祈祷,虔诚的教徒说,这是赎罪。
我坚信这世界上没有我幻化出的美丽景象,所以至今我抬头看向天花板的时候仍然是渺茫。风笛的声音最终变成魔鬼在黎明到来前的惨叫,我听到撕裂与破碎掺杂在一起的声响,来自未知方向。如果地狱塌陷了我想所有人都会很快乐,可悲的是天堂就在地狱彼岸,于是所有人绝望地看着天堂亮起了焰火。
百百说,让我们喊哑了嗓子再承认即将沦丧的事实。
百百从不相信自己会死得很难看,当他胸口剧烈疼痛时他会紧紧咬住嘴唇,用他的话说,倘若张着嘴死去,别人便真的认为你绝望了,所以他要自己尽可能看着安然。于是百百很平静地擦去嘴角的血迹,用一根烟盖住唇上的伤口,他的长发被汗水粘在额头上,口中喘着粗气。我陪他一起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看他用颤抖的手指夹住烟,烟灰在空中飞舞最终落在我和百百身上,如同一场唯美的幻觉远远飘逝。
百百仰着头在空气中吹出很漂亮的烟花。我们什么也不说。

我和百百都住在医院附近的小区里,我固定,他暂时。
百百的女房东喜欢涂上紫色的眼影,这种皇家色彩在她身上折射出一种妖娆的艳丽。我想到在三里屯酒吧街上行走嬉笑的外国女人,她们不会为了一辆抢眼的车子唧唧喳喳,也不议论哪个购物中心周末减价,她们身上没有珠光宝气也没有刺鼻的廉价香水味,骨子里带着的自信与高傲使她们相信自己就是整条街上最养眼的景象。这种感觉的坚定渗透在眉心,渗透在飘扬的裙摆上。

我记得谁谁谁说过,所谓漂亮,就是你自己想漂亮。
房东不允许在白墙上乱画或是贴东西,百百就买来几匹布把那些空旷的墙壁围上。黑色充斥着布面背景,上面涂抹着一些凌乱的红色射线,狂妄得像是某种飞鸟的爪子,尖锐地冲击着视觉。整面墙像是一幅泼墨大写意。
百百把很多CD挂在布上,阳光打在上面光色刺眼,百百说这能让他想起喀什的夜空,那是最原始而纯正的天。很多时候我和百百就躺在地板上看着它们,我们把身体拼成V字形,头顶着头,离得那么近,幻想的东西却十分遥远。我永远无法想象喀什有怎样的夜空,虽然百百把它描绘得淋漓尽致甚至有许多次令自己陶醉,但是我最终想象不出来。
百百正说得起劲我就很快站起来走到窗前,用力扯开帘子透过落地玻璃窗指着远处的天空说,百百你看,北京的天,你看到什么?
空洞。百百头也没回,盯着那些闪闪发亮的CD说。
北京再次刮起沙尘暴的时候,我眯着眼睛告诉百百,总有一天我要去新疆,去喀什,去看那片最原始、最纯正的天。

唱完一首歌,时间过了四分钟。
写完这些字,时间过了一小时。
爱上一个人再无可奈何去忘记,先是过了七八天,可是伤口愈合了好几十年。
不过当我在梦里以透明姿态俯视我的青春时,却发现它上辈子就已经流逝。
新学期到来之前,我把U2乐队的磁带洗掉,录上了唧唧歪歪的英语听力,于是当天下午百百就给我买回了同名CD。他说你这小疯子做事总不过大脑,我说是啊是啊你不知道我后悔得想撞墙。
习惯百百的照顾是我们玩在一起很久之后,我觉得他是在我身上弥补对芊芊的愧疚。芊芊是在喀什的,她是百百的思念。这个外表清秀的女孩活得简单而安逸,她与百百都说对方是让人疼惜的孩子,所以他们彼此怜爱,所以他们的感情无法怀疑。
百百摘下了墙上所有CD,他把孤单的身体紧紧贴近墙壁,或是已经融进黑色不能自拔。那时候我倚在门外看着他,直到他重重倒下然后CD散落一地。百百说芊芊我要带你离开,我们去欧洲,去世界各地,永远永远不再回来。我说好好好,可是你现在要休息,等你最后一次治疗完成了,我们就离开。
我听见风笛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这间即将空荡的屋子里。有个诡秘的声音反复说着“Don’tCry,Don’tCry。”
百百最终悄然离开,他说分别的时候应该说再见,那样才会再次相见,可是百百忘了对我说,连一个转身的背影都没留下。他可能回到了喀什,可能带着芊芊去了欧洲,那片纯正的天空离我越来越远,我会用几分钟几小时,或者好几十年或者就是一辈子,去习惯一个人也要好好的。
医生说着重复了无数次的话,弥桑你要注意休息,按时来检查身体。
我说哦。我带我自己离开。

感恩节的第二天,我收到了百百的信,它安静地躺在我的信箱里,没有邮编没有地址,像是从天上掉下来。
百百说,弥桑我戒烟了,为了感谢芊芊的照顾。你让我躲躲,别找我。
前世等待,今生百无聊赖。
将来不在,谁在乎谁的伤害。
谁好谁坏,需要怎样的爱。
见怪不怪,伤心就对自己说Don’tCry。
四年以后我的记忆依然清晰,时常想起很多东西。
漂亮的百百。闪亮的CD。斑驳的血迹。幻想中的喀什晴空万里。以及永远无法诉说的想念。我为我的青春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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