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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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近晚上十点,洞外的雨越来越大,突地一道闪电划破雨幕,照得洞外摇曳的树影恍如鬼魅。没两秒后,“轰隆”,沉闷的巨雷响彻天际,在洞中听来更大,竟还有低沉的回音。
聂名扬都被震得耳朵带了点蒙,小声骂道:“该死的,这真要下一晚上,明天别想走快了。”骂音才落,眼角余光就觉得斜背后投来的光影在石壁上有点晃动,回头瞧瞧,果然,这么大的雷声,死人也震得从棺材里跳出来了。“睡不着?”
蒙炽已从睡袋里钻出半个身子靠在石壁上,双手捂在耳朵上苦着脸哼道:“我怕打雷……”
聂名扬笑了笑,扭过头还是望向洞外,道:“别怕,这是老天爷获特赦不用跪搓板了,在唱卡拉OK庆祝呢,不过就是这嗓门有点不怎么拿得出手罢了,所以你没听懂唱的是个什么。你要是嫌老天爷唱得难听啊,用毛巾把耳朵塞上就好点,睡吧。”
“你背着那么多东西走跟我一样远的路,昨天不睡觉,今天也不用吗?”
“无所谓,习惯了,在这样的体能消耗下我能五天不用睡觉。”
“噢,那部队的训练真挺严格的。”
“看兵种吧,只是我服役的部队刚巧有这样的针对性训练罢了……喂,干吗?睡你的,要不明天可走不动道儿。”
蒙炽“哧溜”钻出睡袋,也不顾反对,将防潮垫和睡袋一起拖到聂名扬身边,再钻了进去,趴着侧支起小巧的头颅笑道:“反正我也睡不着,给我讲讲部队的有趣事儿呗。”
既然明知反对无效,聂名扬也只得无奈,叹道:“别靠这么近,有危险的。”
“不怕,有你呢。”
聂名扬苦笑:“你当我神仙?”
“至少在这林子里,有你总比没有好。”
“我说您这是在夸人吗?”吹入洞中的雨风回旋着撞上墙壁,带起股微微的香气直冲鼻翼,同时还有一两根细微的发丝随风飘荡,正拂在脸上。聂名扬心神微一荡漾,陡然发现:我怎么还挺希望这小扫帚星趴在身边的?“你……算了,聊会儿你就睡觉,明白?”
“没问题。说说你在部队的趣事儿?”
聂名扬道:“哪儿有什么趣事,基本上除了训练就是挺尸,睡都睡不过来。”
蒙炽奇道:“天天在军营里不出去吗?”
“倒也不是,还是有假的,慢慢轮吧。有才下连队的新兵要是不招人待见,半年都难批得到假条出次门溜达溜达,还得至少两人一组。”
“你呢?”
“不巧,在下正属于不招人待见的那一拨儿。”
蒙炽乐道:“可以想象得到你有多憋闷了。”
“才怪,不让走正门我还不会翻墙啊,晚点名之前再回来就可以了。不过这么说,倒是想起个倒霉事儿。”
蒙炽一脸的兴奋期待色。
聂名扬接着道:“我那次翻墙出去,穿着便衣在镇上街机游戏室里去打游戏机吧。那会儿才出拳皇97呢,我还不会玩,被俩十岁孩子好一顿暴淬的,什么八神庵啊,什么麻宫雅典娜啊,反正是揪住我就那一通什么十八连环套的狂殴。还没两小时呢,我半个月的津贴就那么着溜溜地没了。
“你知道那俩孩子啥眼神不?那简直是……我估摸着那心里在想……唉,反正说个归齐吧,我那叫一个郁闷啊。算了,还是赶紧撤吧,练好功夫再来报仇雪恨。
“离晚点名的时间还早,我就那么在镇上胡溜达,边走边咂摸那些套路是怎么玩出来的,一没小心溜达到了营家属区—噢,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是家属区,否则绝不敢接近三里之内。反正吧,刚巧一抬头,哟,对面走过来连座大人呢。他倒是没注意我这穿便衣的人,可我认识他啊,这不能装没看见的啊,连座大人呢。所以我就很条件反射地、很标准地立正敬礼:连长好!
“话一叫出口我就知道坏菜了!完了,超水准个巨型大蛋!无假外出,穿着便衣敬军礼,两条令并犯。没说的,豪华总统单间套房,全连面前公开演讲模范事迹,一样没落!”
蒙炽使劲捂住嘴,慢慢地连脑袋也缩进睡袋里去了,然后,睡袋剧烈颤抖。
聂名扬就知道是这反应,只能苦笑。
蒙炽过了好一会儿才从睡袋里伸出脑袋,整个一副喘不匀气的模样说道:“我只能说……你的愚蠢真是令人发指!”
聂名扬叹道:“这还算是小事儿咯。由于问起我是从什么地段翻出去的,我这人胆小又老实啊,就给抖搂出去了,断了一票弟兄们的生计。闹了归齐,那地段的墙统统加高了一米不说,还全插上了碎玻璃。于是乎,在对练中也就怪不得弟兄们经常技术性地犯规了,就连老同志们也对我加大了关心程度,不过是把生活上的关心转移到体能训练上去罢了。唉—悔不该当初啊,我咋就愣没点儿先烈们宁死不屈的精神呢?有诗为证:一失言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伤身啊。”
蒙炽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说得这么凄惨,那怎么现在还是活得欢蹦乱跳、特生猛海鲜的劲头呢?”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咱爷们是谁啊?聂名扬!咱是那坐以待毙的主儿?再给弟兄们找条活路不就完事了嘛!咱高来高去的不行,低低头、猫猫腰不就过去了嘛?不让翻墙了,还不兴咱挖地道啊!”
蒙炽那双眼睛本来就大,现在“刷”地就瞪成车头灯了:“你—挖地道?我说您那地儿是……海军兵营啊,还是集中营啊?”
聂名扬干笑,道:“这不都是给逼出来的嘛,也算是再学习一次咱老前辈的光荣战斗史了。”
“嗯,根正苗红不忘本的好同志!”
“您就拉倒吧,还以为咱是自愿去当兵的啊。嗨,我父亲是一国术大家,但有次失手伤人之后就发誓再也不跟人动手,也不希望我成为他那样的人。于是吧,打小就强迫咱学习音乐外、语文、史科类十来门功课,不要当个武夫,做个文人好了。
“别说,咱还真学得不错,在那些门道上挺有点天赋似的,但我那父亲大人瞧着这孩子……怎么越学越书呆子了?被别的孩子打都用‘暴力是罪恶’这等真理来劝说对方放下拳头,而不是用自己的拳头还击,这不成事儿啊。人小姑娘家还知道动爪子‘咔咔咔’地给人挠得一脸花呢,男孩子不知道打架还是男孩子吗?得,还是把国术手艺传点给孩子吧,起码还知道自卫。
“说个归齐吧,上十年的国术练下来,还是不成事。打小学的什么高雅啊、举止啊、礼仪啊,那什么什么什么的概念太根深蒂固了,在潜意识里压住了本性,认为实用国术不过是体育锻炼,用来跟人打架就是粗鲁了,是不文明的行为。
“我父亲郁闷了,光练身体是没用的,得从思想上改变,否则这跟古代的酸秀才有什么区别。得,当年不是跟一海军的啥啥啥大官不打得个鼻青脸肿就不相识的吗,就动了这么点人脉,给我塞部队里去了。因为部队就是纪律与暴力的男人世界,希望我在里面学会什么是阳刚。
“于是乎,咱就这么成了咱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中一个光荣的生猪饲养员。别说,一年工夫下来,我还挺喜欢那种生活的,喜欢上了大声说话,喜欢在礁盘上的惊涛骇浪里,一个班的弟兄用背包带互相绑在一起才没被冲走—那种面对无可抗拒的强大时,只有弟兄们背靠背生死相依才能对抗天地之威的感觉……
“知道我这辈子第一次用拳头问候别人的鼻子是什么时候?
“某次吧,两个连来场友谊赛。本连的连座大人瞅着我这新兵蛋子好像体能还不错,终场还能跑得跟开场一样快,于是就派我上了。其实我哪儿会足球这种集体运动啊,也就跑得还不算慢就是了,至少还知道不犯规。
“可那孙子,嘿!仗着那个著名的黑哨裁判是他们连的连长,故意一脚把我给踹飞到边线外面去了!我当时火啊,就跟那孙子的连长摆事实、讲道理,进行义正词严的说理斗争。闹了归齐,嘿!那位黑哨同志两眼一翻,愣是没看见。
“我这边还正压着火呢,就觉身边黑影一闪风声一呼,黑哨同志也飞边线外面去了。我是怎么被那孙子踹飞边线外面去的,黑哨同志就是怎么飞出去的。当时我吓一跳,再定睛一瞧:嘿!连座大人?!”
蒙炽惊道:“等等,等等!打住,打住!你说的是—两个连长动手打起来了?军官还兴打架的?”

聂名扬不以为然地笑道:“嗨,那有什么稀奇的,岂止是两位连座动手,第二个动手的就是区区在下我!然后就是两个连都上了!”
“两、个、连?打群架?”
“当然了,连座大人都上了,咱当小兵的还有不动手的道理?就连本连那著名的烂好人指导员都激动得差点把眼镜摘了当帽子摔,袖子一撸就在那儿动员上了:上!弟兄们,上!给老子狠狠地打!”
蒙炽捂着额头哀叹:“天哪……这部队还真是野蛮的地方……你不是说不打架的吗,怎么你们连第二个动手的就是你?”
聂名扬皱眉,好像自己也是现在才思考这个问题,稍有迟疑后,道:“不知道,可能是部队的生活……那种耳濡目染的铁血环境改变了习气吧。先别说那孙子犯规还不讲理惹得人上脾气的,也不是拍马屁,就算我再怎么迂腐,不愿意动手打人……是男人的总得讲点义气吧?弟兄们都要打,连座都出头了,我再当秀才,还做人不做了?所以就打了呗。
“那是这辈子第一次动手打人,那感觉……两个连的编制加起来是三百号爷们,在整个球场上打得昏天暗地,甚至打得兴起,把警备司令部紧急调来的一卡车整个排的三军纠察,都揪住就一顿暴捶。原来男人打架的那感觉,两个字:痛快!哈哈哈哈……”
蒙炽静静瞧着眉飞色舞的聂名扬,并不插声,也不为成功代入并引导了思维这个心理成就而得意,只是静静看着。
聂名扬越扯越没谱,愈发兴起地继续满口胡诌:“你是不知道啊,野战步兵连队的谁不恨纠察啊,尤其是三军纠察!那帮子纠察不来也就罢了,来了,哼哼,那可就算他们摊上了!
“结果两厢里正撕咬得热闹的哥们儿这边厢的先使个眼色,哎,哥们儿,纠察啊,还是三军的啊,嗯哼?于是那边厢的也就用眼色回答了,嗯哼!嗯哼哼哼哼……
“得,我算是看明白了,当时那叫一个好心的啊—当然,那是在咱爷们还没被纠察追得满街乱蹿,就跟被狼撵的兔子那德行之前才有这份好心,咱当时还真想好心地安慰一下:
“纠察大哥们,你们也甭奇怪那流拳偏腿的失误率怎就那么高了,也甭奇怪号称军中之军的海军陆战队的弟兄们怎就这样不济事儿了,面对面的—甚至都是领口揪领口的还捶不着正主儿?其实啊,您大哥在街上溜达的时候稍微那么抬抬眼、放放手,今儿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也就不存在了。弟兄们也就会表现得专业多了,绝对保证拳拳不跑靶,飞腿的射失目标率绝对为零,准确度绝对比得上精确制导炸弹。可您大哥还真就一群包青天的?唉……那也就怪不得弟兄们就陈世美一把了,那弟兄们说不得也就当一回稀拉兵了……”
蒙炽舒服地躺下,双手垫在脑后望着洞顶,随口说道:“你先一开始绝口不提部队的事,甚至说没当过兵,还以为你特不喜欢部队的生活,原来还是对部队有感情的。”
聂名扬本来兴奋的脸色猛地就变了:不错!这些事都记得很清楚,我还是喜欢部队的,我没忘记!但是……我希望石局开除我军籍算了!没有责任感,逃兵,厌恶现在执行的任务……我不配是个军人……我还的确是个军人,也喜欢部队……
蒙炽斜眼瞟了瞟,盘算了下是不是时机,谨慎地柔声说道:“说说你的战友?你记得他们的。”
聂名扬心下混乱至极,毫无征兆地脱口低喝,恶声恶气地:“没有!都死光了!”
目的成功达到了……蒙炽心下暗叹,这是在伤人,但必须这样做,因为这是心理治疗的过程,而且还得让聂名扬好好休息一晚上。
聂名扬精神有点恍惚,脑子里一团乱麻,目光也有点呆滞。
蒙炽再也不说什么,轻轻唱道: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
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
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
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海风你轻轻地吹,
海浪你轻轻地摇,
水兵远航多么辛劳,
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
让我们的水兵好好睡觉。
……
《军港之夜》,但慢慢地旋律有点不对了,夹了点心理治疗师的私货。
在清丽甜美悠扬的歌声中,聂名扬眼前黑糊糊的山洞口景观好像模模糊糊地产生了变化,渐渐变得有了点光亮、色彩,然后就是那些清晰的影像,那好像是基地、海滩、兵营,还有那些晒得黑糊糊的脸……
这个笑起来张嘴就一口大白牙的是谁?……噢,不就是青岛大冯这小子吗?说你不戴潜水镜像野兽,戴上潜水镜像怪兽,还是特招奥特曼暴打的那号的,你不反对不说,还傻乐?得,不逗你了,经营保安公司的小日子过得还不错吧,你讨媳妇那天我就在门外,不是不想进去,是不敢……是没脸,是有愧,我没能带回岳震峰……
聂名扬眼神呆滞地喃喃道:“我是什么人,我配做什么人?”
蒙炽柔声说道:“你是个尽责的人。”
“我不是……我不想当兵,不想执行特勤任务……我害怕……”
蒙炽的声音越来越缥缈,竟有种难言的魔力:“那只是嘴上说说罢了,事实上,你还记得所有兵营的生活,叫你执行什么任务二话没说就去了。你以为你自己想的是这样,其实那跟你潜意识里的概念是反的。”
聂名扬喃喃道:“是的,我有责任感,我这不是来了吗?送你回家,我承诺过……”
蒙炽知道够了,再催眠下去强制翻出潜意识压制日常思维,会在人的脑中产生剧烈冲突,不经意间便会造成双重人格,就算是聂名扬这等意志强悍的人也没准儿扛不住,何况聂名扬近段时间的精神状态,早已不是当年才从军营里血火锤炼出来时那么坚硬如钢。“累了吗?”
“不累……”
“不,你累了,非常疲倦,需要休息。”
“是的,我累了……”
“那就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聂名扬多年训练出来的战斗本能还不至于就被这点催眠术全给摧毁没了,犹自是潜意识里的危险感扛住了睡意,强制睁着眼睛,无意识地说道:“防御。防御。防御……”
就你这精神状态还防御谁呢?交给我吧,你不是铁人,几天下来,疲倦度就能让你毫无作战能力了。蒙炽不敢直接去摸枪,万一刺激醒了聂名扬,第一时间的条件反射下还没准儿是什么呢。蒙炽用手搭在聂名扬肩上,手指轻点,重复说道:“没有敌人,安全的,没有敌人,你需要睡眠……”
在左肩上轮流弹点的手指带着种说不出的节奏,能将人的思维进一步拖进机械化中,再配合着那轻绵语音,聂名扬的思维终于陷入了安宁祥和,发出声细不可闻的梦呓,头慢慢低靠在全自动步枪的枪托上,就像是当年在新兵连练习射击瞄准时偷睡一样。
你到底受过多少罪?蒙炽清澈的眼中代之以一种怜悯,她一手扳住聂名扬肩头,另一只手轻轻去抽他身下的步枪。
聂名扬哼声:“嗯?”反而抱得更紧。
“一件紫竹轻轻摇,多少梦中谁吹箫,花落有几度,花开有几朝,难忘家乡紫竹调,问哥哥呀,绿水可在心中摇,问妹妹呀,青山可在怀里抱……”蒙炽轻轻唱着一首上海地方曲牌的紫竹调,竟然全用的上海方言。
紫竹调本来就节奏明快,听来如春风拂面,闭目凝听,修篁沙沙作响,令人心旷神怡,极具江南丝竹的风格。而与聂名扬那低沉浑厚的磁性男低音截然不同,蒙炽的嗓音清丽甜美,再配上上海小女儿家的吴侬软语唱来,绝对的原生态民歌小调。
聂名扬在这歌声中,终于放弃了最后一丝潜意识戒备,松开了紧抓在手中的步枪。
蒙炽钻出睡袋,趴在聂名扬身边,用枪指住洞口,口中还是轻轻唱着不同的民歌,望着洞口的眼中却有一种深邃。此时的蒙炽,生理年龄和外貌上的确是十七岁,这没错,但神色不像,至少二十七岁,心理年龄绝不比聂名扬小。
洞外狂暴的风雨渐渐变小,现在是细雨淅淅沥沥地飘洒。洞内,最锋利的人间兵器忍受着心理上的长期折磨,终于累倒了,需要好好地歇一歇,修复严重受损的心理创伤。看似柔弱的美丽姑娘在负责警戒,让这柄最锋利的兵器能在明早再绽放出夺人魂魄的锋芒,至少得回复到当初第一次执行任务前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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