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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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英宗天顺元年—公元1457年:
黑夜的山林中有一个男人的气息喘得牛粗,连夜风卷过树梢的沙沙作响也掩饰不住,更夹杂着低沉地喊叫:“再多走几步就能出这林子了,应该能找到歇息之处!”
齐人高的杂草两边一分,摔出截黑糊糊的身影,在地面上滚了几滚停住,一动不动,躯干连大腿上都裹满了破烂的衣衫,用绳子和盔甲上的束甲皮绦紧紧捆绑住,已是被血浸透了,暴露在星光下的脸上虽是死灰色,但还就是带着种宁和,是已断气三天了的欧阳晓。
紧接着又摔出个身着锦衣卫金色飞鱼袍的人影,是聂名扬,背上还背了几杆火枪、一杆长枪,一张神臂弓,加一面盾牌,同样的摔了几滚停住,满脸的血污和汗水遮得只有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在外,剧烈喘息着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撑起身子,单腿跪起在欧阳晓身边四周张望了会,惨然一笑,虚弱地回头说道:“有个山洞,应该能暂作歇息之地。”
山洞里如果被追兵追上了,堵在里面就是等死的份,不过以三个人的现阶段作战能力来说,万一那些故意布置下来引导追兵追错方向的痕迹没用、只要是被追上了,堵不堵在里面也同样是死,而且在空旷地带里容易被围攻,在直接的百箭齐发下,身体没事的神仙也得给射成刺猬,反过来,如果扼守险要还能多活点时间,没准还能寻隙冲出条活路。
背后草丛里走出一脸呆滞的苏晋远,肩上还搀着重伤后面无血色的范红琢,在后面脚步虚浮地跟着。
聂名扬拢了拢背上的武器装备,费力地扛起欧阳晓的遗体,“正庐再挺着点,就快到家了。”才刚刚站直的右腿猛地一抖,不敢拔出的大腿上箭创处的绷带又被鲜血染得湿透。
范红琢虚弱得脑袋都快抬不起来了,还就是知道聂名扬大腿上的箭创又因为用力过度而崩裂了,气若游丝地说道:“林大人现在若是放下正庐,标下甚是体谅。”
面向山洞的聂名扬已经是疼得脸无人色,嘴上还是轻松的笑道:“本官在来之前便已明言:除非本官身亡,否则必带你等回去。本官能带你等来,就能带你等回去,死的,活的,都必须带回去。”话落,死咬住牙向前迈出了艰难的一步。
距离山洞短短不足百米的空地上也没有什么挡路的东西,但对现在艰难前进的人来说不亚于天堑,体能都早已被伤痛与疲累折磨殆尽,强行跋涉的脚步是在用身体里最后一丝意志在挣扎。头脑中都已快陷入无意识状态了,但还在走着,因为现在只能多走一步就是一步,也许再多走一步,就能多出一分生存的希望。因为现在不是在训练场上全副武装十公里还外带合扛着根粗原木,那坚持不下去了至多退回老部队,要不了人命,但现在可是在与阎罗王捉迷藏。
天堑虽然艰险,距离虽然遥远,但只要是在向前跋涉着,就总有能到的一天,于是四个人也就终于走到了。
聂名扬走深点看了看,依着山洞拐角处的石壁放下了欧阳晓的遗体,再回头看看已经跟进来了的两个队员,范红琢已经低声吩咐着放下自己,而苏晋远还是那一脸的呆滞,聂名扬和范红琢说什么就干什么,全无自己思维似的。
外伤包扎和急救都简单,但凡是受过军事训练的人就会,而聂名扬却无法医治这种精神上的创伤,尤其是现在被朝廷官兵亦步亦趋死命追杀的现实状况下。
顾不得让已经超负荷运转多天而急需休息的身体放松一下,聂名扬赶紧放下身上的火枪燃着火绳布置防御点。将三杆火枪放在范红琢的脚边,聂名扬自己拎着神臂弓和火折子起身。道:“放枪还是不妨事的吧?”
范红琢咳了两声,惨笑着应道:“标下无碍。”
“别绷着了,这儿没人,不需要在意时代口语的问题。我去看看这洞的深处,万一有什么猛兽从咱们背后蹿出来了,那才叫挂得个窝囊呢。”聂名扬举起散发着微弱淡光的火折子,向洞内深处一瘸一拐地走去,左手环过胸前举起火折子在右耳边,右手抓着沉重的神臂弓的扳机柄横架在左臂弯上,锋利的弩矢早已上弦,随时射向任何会动的物体。
范红琢在身后说道:“要是真不用在意口语的话,那么我还真有个问题,一号能不能回答我?”
聂名扬定住脚,没回头,道:“说。”
“为什么不放弃欧阳,你知道那能害死你。我的问题是:来之前你说过必须要带我们回去,是因为尽量避免蝴蝶效应,所以局里才有这个规定,还是因为什么?”
聂名扬不假思索地答道:“局里没有这个规定,活人可能会影响这个时代,但死人不会,那不过是这时代多了百来斤的蛋白质和氨基酸罢了,有什么可影响的。而特勤队的传统上也没这一条,我们这些还能动弹的号码远比挂了的号码宝贵。”
“那你为什么坚持。”
聂名扬坚实的背影凝久不动,好一会才淡淡说道:“因为这是个承诺。”
话落,聂名扬继续一瘸一拐地向洞内走去,右腿拖着每一步踩在地面作支撑时都在颤抖,但怀里神臂弓上的弩矢矢尖却纹丝不晃,尖随眼动。
范红琢一直看着背影消失在洞内深处才不出声一笑,拍拍身边呆滞的苏晋远说道:“聂队没当咱们是号码,而当咱们是兄弟,因为没谁会对几个号码有所什么承诺。”
苏晋远兜头抱膝而坐,呆滞的眼睛望着地面不动,毫无反应,范红琢的话完全是自言自语。
或许在某些方面上不及聂名扬,但仅从战术素养上来说,也是现代部队精心锤炼出来的百战精兵,都是玩命玩习惯的人了,随眼一瞟就知道哪儿才是最好的防御地点,范红琢拐着手肘捣捣苏晋远,“那个石头后面,把枪都摆过去,再把我也扶过去。”
……
现代:
蒙炽眯缝着盯在步枪准星里的眼睛斜向身边,聂名扬陡然在梦呓:
“因为在第一次带队在执行去秦朝的特勤任务中,为了其他人还能活着回来,我放弃了一个队员,岳震峰。能带他回来我当然带,不放弃弟兄们的尸首,这是当然的,无数军队都有这个传统,但现实条件实在是不允许的话,也不会搭上所有活人的命去抢尸首的,没人会,我也不会。
我认为这是正确的,但其实不是,因为当时没看见他母亲的眼泪。
当一位白发苍苍的母亲听闻儿子在部队的一场演习中牺牲了,老人就已经是痛不欲生了。再得知连尸骨都被炸得粉碎,已经跟大地融合在一起而无法找到,连骨灰都无法回家的时候……

你没听见母亲的那种哭声,你这辈子也没可能听见过,那真的就是一把能刮得你骨头叱啦叱啦直作响的钝刀子,真能撕裂你的全副心肝肠胃肺。
然后我就知道我错了,我是理智了,但太冷血了,然后我就每天被岳震峰的相貌和他母亲的哭声所折磨,每天晚上都有可能会从噩梦里惊醒,这是报应。我无法承受这种报应,因为这折磨太可怕了,于是我起誓:
不会再放弃任何一个兄弟,无论是死是活,我都要带他回家……”
长久的沉默中,聂名扬喉间发出几声闷哼,那是哭泣声,然后又是沉默。
蒙炽静静凝视了会,又将视线移到了步枪准星里,良久,晶莹的泪珠滴落在腮边的枪托上,一滴,两滴:我能理解……所以我才出现,因为就算身体再怎么强韧也罢,但你的神经却究竟不是铁打的,需要有人为你治疗……
……
明英宗天顺元年—公元1457年:
范红琢猛听见洞深处一阵奇怪的喧闹声,调转火枪便指向洞内,幸得聂名扬在里面及时叫道:“别开火!”
“咩——咩——”,洞内哗啦啦冲出好几头野羊来,跑最后那一头还瞪着双惊恐的圆眼睛侧头望了望范红琢,“咩——咩——”,再多抗议了几声,群羊跑出洞口就没影儿了。
聂名扬下死力才从洞内拖出头小羊来,那羊大概还不到四十斤重,神臂弓的弩矢在脖子上插了个对穿,四蹄还蹬得直直的在打颤,还没断气。聂名扬把羊拖到范红琢面前,抽出绣春刀就在喉管上拉了道口子,赶紧往前一塞。
范红琢的嘴巴凑在羊喉管破口上咬住猛吸,咕咕有声,喉结上下滚动,两条血线顺着嘴角直淌在胸前。几口腥臊的野羊血下肚,饥肠碌碌的肚子里有了热量,范红琢的精神明显好多了,推回野羊摇头不喝了。
聂名扬又把野羊推向苏晋远,苏晋远还是那副样子,不声不吭也不动。聂名扬也没精神多说,自己将嘴巴凑上了野羊喉管。
一头小羊的血就那么点,没一会就给吸了个精干,羊是彻底断气了,但人的精神也好得不少。靠在墙上休息了会,聂名扬开始检查各人身上的伤势,还好,在云南白药和野草药的包裹下,草草包扎的伤口都没发炎感染。再四周打量了一下,不用自己交代,范红琢挑的地点是最佳的,能在第一时间抢先就对冲进洞内的人开火。“那帮卫所军户应该被咱们甩了,休息一晚上,明天继续走。”
范红琢道:“咱们绕得太远了,很难及时赶到传送点去。”
“绕也没办法,否则就直接撞在北京方面京营追兵的鼻子上了,现在还好,只是地方上的卫所军户兵。时间的话不用担心,走快点来得及,不用等到下个月。”聂名扬举刀去剁一条羊后腿,体能严重透支下,手上都有点软绵绵的了,锋利的绣春刀现在去剁条羊腿,竟象是用铅笔刀砍大树般的困难。
范红琢道:“咱们还能回去吗。”
聂名扬抬起眼睑看了看,低头继续剁羊腿,淡淡说道:“不能回去的话我还费那劲逃命干嘛,找个悬崖直接跳了多痛快。”
“如果咱们真能回去……”范红琢沉默了会,突地接道:“我能不能申请退出特勤队?”
聂名扬不假思索地应道:“当然可以,我也绝对批准。”
苏晋远突然有了反应,抬头盯着聂名扬,目光还是呆滞的,但带了点莫名的希望。
范红琢侧头瞧了瞧苏晋远,叹道:“我们不怕死。”
聂名扬淡漠地应道:“我知道,你们的履历档案我都看过。”
“也不是怕难,而是……”
“不用多说,我知道是为什么:良心道德上的谴责。”聂名扬的语调轻松随便,见怪不怪的样子。“不用担心什么,你不是第一个提出这申请的队员了。退出的理由不是因为你们不够优秀,而是因为:作为人来说,你们过于优秀了。”
“你呢……你怎么就受得了,你没有道德良心吗?”
聂名扬哈哈一笑:“对,没有。我要那玩意儿干嘛,真要是值钱的话倒是不妨先来两斤屯着保值,但问题是,值钱不?作为军人来说的话,我不差你们什么。但作为人来说的话,我不够你们优秀。”
范红琢默然无语良久,突道:“那聂队为什么还在坚持?”
聂名扬举起的刀顿住,稍瞬,重重剁下,平淡地说道:“因为必须得有人坚持下去。”又是重重一刀,羊后腿的大腿骨终于断了,聂名扬喘道:“真他奶奶的顽固。”
“你比这羊骨头更顽固。”范红琢笑道:“算了,这回不死的话还是跟着你混,不退了。”
聂名扬低头分解羊腿,半天没声响,切了几片还热乎乎的野羊肉递过去,再才面无表情地说道:“退出吧,一个人执行一次特勤任务就足够了,没必要坚持。无论是作为军人,还是特勤队的一员,已经尽到责任了。”
“但你可没有退缩。”
“我退不了了。”
范红琢伸出接肉的手顿时僵住。
聂名扬凄然一笑,道:“无论你相信与否,我只能干下去。因为没我这老鸟带队而上个新手担任队长,特勤队的人可能一个也活不了,为了日后的新队员多少还能活着回去一两个,我必须干下去。”
范红琢伸出接肉反僵住的手继续僵了几秒钟,一把抢过全塞进嘴里,嚼得嘎吱嘎吱直响的。
聂名扬再切了几片微笑着递给苏晋远,“嗯?这是命令,否则老子直接用抢杆捣进你胃里去。”
苏晋远还是那副摸样,不过用三天来第一次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嗫嗫问道:“真的……可以批准……退出?”
聂名扬正色答道:“你认为自己这精神状态,还能继续适合特勤队的任务么?就算我不想批准也不会留你。”
苏晋远慢慢伸手接过肉,颤抖着塞进了嘴里,目光呆滞地嚼了两下,突然就流眼泪了,嘴巴里机械地嚼着,眼泪却哗哗地流着。一个在野外生存时挖了几十条肥蚯蚓开水里烫了当面条吞的精锐士兵,在身体现在的程度下,有这新鲜的生羊肉吃简直就是满汉全席,但还就是吃得哭,偏偏脸上还愣就没丁点表情。
这不是人。至少不是个正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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