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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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名扬噌地跳起大步走到蒙炽背后一把抓起胳膊用力扭得面对自己,正要骂人,话到嘴边又骂不出口,瞪着蒙炽那双泛红的眼睛半晌,终究还是软了下来,一屁股又跌回凳子上。
蒙炽音调哀伤地说道:“我不是脑子有毛病,更不是什么无病呻吟,我只是觉得,如果我活着回去了,会比死更难受,所以才是这么打算的。”
聂名扬趴在桌子上无力地哼道:“你打哪儿得出的这结论。”
“女性有一种天生的第六感,听说过么。”
“作为一个学心理专业的,相信这种无聊东西,我都懒得鄙视你了。”
“是,没错,从科学角度上来说,这种所谓的第六感真的很无聊,简直是毫无根据,我不应该相信这种东西,但我真就是这么想的。”
聂名扬有气无力地说道:“懒得理你。”
“好吧,的确有点无聊,不提这茬儿了。反正是由于当时你心软了一点,眼睁睁的天赐良机从指缝里溜了,再怎么办。”
“他后娘的,在大明的地盘上被鬼子撵得满街飞。”聂名扬累得够戗,闭着眼睛养神,哼道:“人少了打架时还真是不管用,要是五人编制全部都来——哪怕是再多个最差劲的蒙夜也成啊,我都敢跟这帮鬼子硬干,唉……天不助我,非战之罪。”
“别发这些无聊牢骚,我说,下一步怎么做,难不成叫许万鑫打探明白海域地形和防卫布置,咱俩去硬攻?两个打几十都得逃命,再去打几千倭寇的老巢,找死也没这么干法。”
聂名扬喃喃说道:“咱们是人少才没办法,打不过,可有人人多啊,他打得过。”
蒙炽奇道:“谁?”
聂名扬哼道:“浙江军区副司令员,戚继光。”
……
皓月当空,洒在三江口上烟波飘渺的水面尽显皎洁,和停泊江边高楼灯火的画舫相比,矮小乌蓬的鱼船匆匆穿梭江间倒是的确寒酸,倒是高悬当空的圆月给了几分暖气。
涛声轻缓,抚平细沙,万年如此。沙滩上一浪退下去,留下了一只从来没上过岸的螃蟹,两只长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好奇的打量这个新奇的世界,突地就看见一个庞大的金属物品当头砸了下来,吓得口喷白沫地直往江中逃命而去。
那个庞大的金属物品是一只铜皮马战靴,属于一套参将级全身铠甲的一部分,穿在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将军身上。年轻参将身材高大壮实,面色白净,剑眉下目光灼灼,唇上下颌的三丛钢髯纠张,脸上四道血红细长的伤口还未结疤,倒是显得绝非儒将,浑身刚烈之气,举手投足间便是顾盼自雄,将军威风真不是寻常气质能比。
戚继光满目神光从匆匆逃入江中的螃蟹移到水波海天处,长声吟道:“东海风浪几时平,尽杀倭寇方为雄!”再将目光移到江边画舫上,神情严肃地低声说道:“但求归来凯歌日,百姓欢颜将心慰。”
背后鳞甲铁片相撞的哗啦声响,随行十二名亲兵中的军校上前抱拳说道:“禀将军,夫人晚间便遣过人来吩咐,将军若是今晚再流连美色风月,休怪院中葡萄藤架再倒。”
戚继光浑身的威风瞬间没了,手摸脸上四道伤口,才一挨着就疼得直呲牙,恨恨骂道:“贼贱婢,甚是恼人!明日升帐点兵,我命此贱人来军中大帐,但听我发一声喊,直把座个私闯军营要地细作之名,你等便乱刀齐下,剁作泥了!”
军校不动声色的应道:“是,领将军令。”退后两步回到队列里,和左右一众十来个亲兵交换下目光,齐齐不出声的低笑。戚将军府只要葡萄藤架倒一次,戚继光就命令一次杀妻,结果就是葡萄藤子倒得更厉害一次,直到彻底消停为止。
“罢了,巡视民情检拿倭寇细作也不在此一晚,你等也日间劳累,早时回府歇息罢。”戚继光表示了对部下的体恤爱护之情,绝对的兄父官长仁慈之心。这就拔脚转身要走,耳中听见点什么声音,扬手说道:“且慢,你等莫要聒噪。”
江滩芦苇丛外是一座木制小桥,直通在奉化江江水中,是座小型水陆船只上下旅客方便用的,桥头还有一间草顶四方亭方便旅客暂避风雨之用。当然,有些位官员士绅不好意思从正经码头直接上到花船画舫寻欢的话,这样的小便桥倒还是真挺能提供一点方便的。
桥头凉亭中白衣文士席地盘腿而坐,神情专注,琴音自指尖连拂而出,随衣诀一起在晚风中飘扬起伏。身边黄裙侍女怀抱琵琶静立,发丝随之而舞,倾心静听那琴音中尽释如泣如歌,如狂如醉。
细雨微微飘洒,水气烟波弥漫江畔梦夜之中,雨点叮咚,风声吟唱来伴,文士已醉,长锁指法凌乱中不按音律来,而是随心,尽显一番兵戈之势后,琴音唱绝。
但皓月当空下、江涛荡漾上,还萦绕着这美妙的琴声。
‘啪嗒、啪嗒、啪嗒……’,一步步踩在木桥上势重如山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但也显示出来人的稳健,无论是身体或者精神上都是。戚继光高声吟道:“藉叹道之不行,与时不合,故忘世虑于形骸之外,托兴于酗酒以乐终身之志,其趣也若是。岂真嗜于酒耶?有道存焉!”
“为何不出下句?”聂名扬回头一扫,笑道:“妙妙于其中,故不为俗子道,达者得之。”
戚继光在木桥上再走两步已到了凉亭边,朗声赞道:“原来先生也识得《神奇秘谱》之妙。”
聂名扬哈哈长笑,拎起腿边酒壶尽兴狂饮,酣至酩酊,孤傲轻佻,放浪佯狂,明代文士酒狂豪放风骨尽显一身。‘咚’,重重搁下酒壶,大声笑道:“既奏《酒狂》,焉不识谱。我朝太祖皇帝太子集此《神奇秘谱》之功,不使百曲湮没于凡尘,当于琴者传万世称颂。”
戚继光道:“我道后部长锁凌乱,同音反复流动如注中全显狂傲,又不同于此曲原意借音而泄胸中积郁不平,原来不是尊师口传心授,而是先生自己打谱,方自与我解之不同,妙也,奇也。”
聂名扬道:“愚早知戚将军当于万军称雄,却不知也如此精通音律,才是奇也。”
戚继光道:“先生识得戚某?”说话时,背后两名亲兵军校已经上前几步紧贴身后。
聂名扬笑道:“戚将军厉兵秣马东海,剿杀倭贼于万浪碧波之中,满天下谁不仰慕,愚岂有不闻之理,现宁波府内又谁有将军虎威,愚再不识,当自谢刎罢。”
戚继光道:“戚某一粗壮军汉,倒得先生此般谬赞,实在愧当。”
聂名扬微笑着说道:“不敢相瞒将军,愚自此三日夜奏,原就为邀将军一叙。”
戚继光虽是出身武将世家,但也从文官名士中得了不少教育和认识,比如徐渭胡宗宪,所以也从来不对文人相轻,反倒是有机会便乐意主动结交,尤其是一见惟庸琴和听雪琵琶就知不是凡品,就连一名侍女都能抱着汉代的琵琶,这白衣文士还能是庸人?当即鼓掌大笑,朗声说道:“戚某粗鲁匹夫,能得清雅之士相候三日,已是莫大赞誉,自是当与先生一叙,窃得番高见。”话落就解下腰间配剑随手向后一抛,就走入凉亭。
两名亲兵军校接住戚继光的配剑也是随手向后一抛,紧跟上一步低叫:“将军!”视线落在酒壶边木桥地板上的长剑上。
聂名扬哈哈一笑,也不多话,抓起长剑便横着向两个亲兵抛去。
一亲兵伸手去接——‘啪’,当先已经出现了一只手抓住,接住时没有丝毫晃动一下,这只手好象就是本来就在这位置,一柄几斤重的连鞘长剑是被人轻轻放在手上似的,而不是掷来的,所以没晃,扬手一接也随意得很。但没几十年工夫就到不了这么随意的程度,如果这只手操起刀子剁人来,恐怕更是随意。
聂名扬暗赞:不愧名将,单是这接剑的一下动作,我就做不到这么羚羊挂角。
‘哗啦、哗啦’,铁甲生响,戚继光两步便进入凉亭中坐在聂名扬对面,将长剑轻轻放回原位,抱拳笑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聂名扬抱拳回礼,“小姓容,名佩瑶,草字……”——‘仓啷仓啷仓啷……’,十二声的拔刀出鞘声同时响成一片,出鞘声都还没响定,最近的两柄燕翎军刀已经交叉斩向聂名扬后颈!
十二名亲兵才听清楚名字,就把这名字在潜意识里直接换算成另一个身份:刺客!
刀光凌厉,交叉斩下,眼见就是个身首异处——‘啪’,只有一声,两柄燕翎军刀握刀的手腕被一只脚同时踢中,刀尖向天。
两名亲兵横眼一扫是那个刺客同伙的怀抱琵琶黄衣女子,双臂还是怀抱琵琶没动,但一脚飞踢快得出奇,而且出脚的方位刁钻,脚腕和小腿骨同时格住了两只手腕踢得刀尖上扬,显然也是个练家子!右边亲兵横刀要挥侍女,左边亲兵举刀还是要斩向刺客后颈,后面十名亲兵全部刀已出鞘,蜂拥而上——“退下。”
两柄燕翎军刀的刀势顿住,蒙炽收回的右脚也停止再踢。两名亲兵一秒钟也没耽搁,也不象其他将军的亲兵护卫做什么惊慌担心模样说什么将军这是刺客啊非得小心啊什么的,什么也不说,什么多余的动作也不做,直接收刀、抱拳、躬腰,“是。”退后两步站定再收刀还鞘。当真是军令如山!戚继光可以嬉哈笑闹,但治军之严,实不是常人能比。
戚继光脸上微笑一直没改过,眼睛也没眨一下,就和眼前的聂名扬的表现一样,丁点也不担心什么。眼前这人刀光加颈都没动弹一下的,戚继光要是动了,岂不叫人笑掉大牙。“容先生定力着实过人。”
聂名扬笑道:“愚更叹服戚将军的军令之下,令行禁止,就连如此血罪滔天般凶徒就在眼前,令下即退,亲卫尚如此,戚将军本人就不必多言了。”
戚继光道:“非是戚某全无所畏,实是不觉先生此等风骨,有甚灭门凶犯模样。”
“倒实是愚之所为。”
戚继光心道:且先听你一言,若是与我抗倭大业无关,随即绑你去辕门斩了。“是也全无干系,戚某不涉民事,但听琴韵足矣。”
聂名扬道:“若真是全无干系,愚又怎会自承身份。”
戚继光疑道:“自本朝太祖皇帝禁海令始,海上私贩便从未断绝,算不得个稀罕事物,戚某对此违令也向不去操心,萧作基乃一方大豪,海路行走自必出资买过,此事无须明言,现度容先生此言,敢有萧作基并非仅是买路,乃真有通倭之举?”
聂名扬摇头不答,拿起身边另一小坛酒随手掰去泥封,递过对面。“三国大雄曹孟德横槊而歌: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戚继光又不是傻瓜,无所谓这把剑是因为甲胄在身,真突然动手刺杀也丝毫不怕,而这进嘴巴的东西拿过来就喝,尤其是容佩瑶这种人递过来的也喝,那就真是傻到极点了,不为小命想想也得为一身护国安邦的责任想想。“哈哈哈哈,非是戚某不认曹丞相所言真伪,只是军旅跋涉年久,单喜得烈酒火烧。酒来。”横手一举,几秒钟后就有个羊皮水囊落在手中。戚继光绕开缚口皮索,仰头高举几大口,“甚是痛快!”
聂名扬也不在意,长声笑着将杜康酒坛凑在嘴上一口。戚继光要是连这点安全意识也没有,就别什么名将了,那不叫铁胆英雄汉,叫极品大蠢蛋。
戚继光说道:“容先生方才劝进杜康,却不知戚某忧从何来。”
聂名扬应道:“戚将军所忧非是倭患,而是面北而立。倭患不过皮毛耳,对大明而言,无非几个盗匪蟊贼扰我海疆,乱则乱矣,却也伤不得根本,而北方草原强族日益复壮,但得时日,实为大明隐忧,戚将军志在督阵蓟辽,保我大明江山永固。愚所言是否实也。”
戚继光脸上笑容消失,正色说道:“容先生当真知我,确如所言不虚。”
聂名扬接道:“戚将军心志高远,现则是鲲鹏收翅,猎鸿鹄大雕不得所向,转而燕雀。”
戚继光默然半晌,举起羊皮水囊灌了两大口酒,放声吟道:
“三十寒暑磨一刀,
耻为东海逐浪波。
蓟辽风寒为我好,
横枪长啸截敌涛。”
聂名扬举酒坛陪上一口,高声叫道:
“红日染大漠,
明月落长歌!
举刀弹一指,
笑谈飞天河!
鞍甲挎天狼,
铁马葬金戈!
大明千秋世,
男儿当血泼!”
戚继光对视聂名扬一眼,两人同声哈哈大笑,笑声中全带铿锵音色,举起手中酒高叫:“干!”又是几大口酒下肚。手才放下,戚继光抬眼扫向蒙炽朗声说道:“戚某与你家主人吃酒说话甚是快活,你怀抱琵琶当是也通得,何不随伴一曲助我二人酒兴?”
蒙炽自一脚踢靠开两柄刀外便静立不动,倒是显得教导得挺懂规矩的侍女表现,当下微微弯腿低首小声回道:“将军神耳如律,奴音技粗鄙,实不敢污将军清听。”
聂名扬哈哈笑道:“既是戚将军抬爱,玉钗,便是献丑何妨,终不济我砸了你的琵琶也罢了,难不成戚将军绑去辕门军法从事?”
戚继光也笑道:“戚某见得刀光血兵,还惧听你一曲?何须多说,演来便是。”
蒙炽再次弯腿施礼,说道:“非是奴拿捏不为,只因心下悲凄,不敢扰了将军酒兴。”
戚继光转向聂名扬疑道:“先生随身侍女果有烦恼事情?”
聂名扬也奇怪,不方便直接回答,转向蒙炽问道:“玉钗恁地如此说?”
蒙炽含泪说道:“便是刀兵祸事。家严家兄从军年久,身陷北疆,日久不得归,且无信笺往来,奴自心忧,思之久矣,怕出不得喜悦音乐。”
聂名扬脸上不好动怒,暗地心骂:都什么时候了,等三天才好不容易等来了戚继光,你这玩的什么套路!?
戚继光静坐良久,突地说道:“容先生,借剑一用否?”
聂名扬说道:“戚将军自取无妨。”
戚继光拔剑在手起身,高声笑道:“不敢高比令尊,但姑娘见戚某可有令兄风采?”
蒙炽轻声应道:“家兄鲁钝粗汉,怎及得将军万一雄风。”
“那便好说,戚某不才,愿解姑娘百忧之一!”戚继光仰头举起羊皮水囊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甩手将水囊丢给亲兵护卫,说道:“你等退下。”
“是,领将军令。”十二名亲兵护卫没一秒耽搁,齐齐后退到了桥头。借着前面兄弟的身体掩护,最后两名亲兵护卫悄悄摘下了手弩上弦搭箭。
戚继光脚步踉踉跄跄地走到桥中站定,持剑在手挽个剑诀,身随剑舞,高声唱道:
“将令一统兮,上下用命。
忠君护国兮,士气高昂。
百姓爱我兮,战意无虑。
治军发奋兮,所向披靡。
甲士身兮,莫迟疑。

惧死亡兮,笑相轻。
俯仰天地兮,敢对君师。
平倭东海兮,王军北去。”
蒙炽双膝跪坐,抚指弹动琵琶弦和声唱道:
“袖为琴,发作弦
一曲缠绵谁人怜
心仍痴,君可知
随风逐塞边
一千年,弹指间
青丝依旧伴红颜
星帘珑,淡云掩
不老仍未变
大漠风寒
君骨现今在何边
烽火狼烟方绝
江南桃花遍
君骑过处
歌舞升平现世间
谁人见,妾手边
独是瑶琴日拂弦
卸甲裘,挎长剑
仍记当日君初见
青笛笃,玉萧鼓
裙下莲步翩
夜色艳,歌未减
此生风流趁少年
琴音调,云袖摇
妾笑尽如仙
春风暖,花香浓
女儿浣纱戏溪前
关山远,塞上边
铁戈放铮言
莺声袅,扑蝶笑
可知今夜谁无眠
碧血溅,丹心炼
绝尘一骑烟
娥眉淡描铜镜怜
幻见双影似现
魂归是那天
几时还有月明天
为君随风再翩跹
万里踏遍
河山才得复昔年
回望故离家园
君笑此生愿
沧海桑田
白骨累累尽沙掩
待来生,人世间
地老天边再相见
……”
一女一将军,一唱一歌赋,一剑一琵琶,一雨一江风,却是绝配。
将军铁甲铿鸣止,剑舞止,侍女琵琶叮咚绝,歌声绝。
戚继光走回来还剑入鞘,问道:“姑娘词中好似未提令兄,反是夫君?”
蒙炽含泪不语。
“我道姑娘身材高挑金莲未裹,口音也不象南方人氏,方才那一脚竟能踢飞戚某两名部下的手中钢刀,武艺高强,原是出身北方,家中尽为武人,却也难怪。”戚继光也不好再说得什么,随**代了下场面话就转向聂名扬问道:“容先生既是知得戚某,相侯三日必是有助戚某平倭见教,可否直言。”
对于后世知道那段历史的特勤队来说,不能说什么多的东西,只能限制在本次任务范围之内,否则当时人知道点什么之后,结果就会发生改变,所以聂名扬也不能说出超过来卫红范围之外的事情。“戚将军于胡总督领下平倭经年,可对倭寇战力有何看法?”
“单人为战,刀剑甚强;结阵对抗,不堪一击,鼠雀耳。”
“若是倭寇习得阵法,且遍装火器,训习精良,统一有度,抬臂使指,耳只听金鼓,眼只观旗帜。简约说来,便是直以戚将军才方著完之《纪效新书》照本搬习,以为何?”
戚继光失声笑道:“那岂是倭寇,直是正军矣。”
聂名扬沉声问道:“若真是如此,戚将军以为何?”
戚继光的笑容消失了,要真是这样,那就不是为钱打劫的海盗了,而是能带上政治目的去动摇明朝根本的武力集团,比十个汪直的为害程度更大。“戚某眼线连及东瀛南洋,戚某尚不知情,容先生却在那里得来这等消息?”
聂名扬长声一叹,说道:“愚无非一俗人,逐利而食,非甚清雅名士。将军一阅便知。”从怀里掏出渡关文牒递过。
戚继光打开看看,上面相关各部的八颗印章一样不少,在沿海待了多年了,这东西见得多,是真的,上面名字是容佩瑶,松江府人,这些不是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后面的暹罗、交趾、东瀛、淳泥、真蜡、锡兰山、满刺加、榜葛刺、苏门答腊、阿鲁、彭亨、急兰丹、南巫里、爪哇等等等等二十多个国家的关印都盖满了,东南亚几乎就没有再没去过的国家,甚至还有莫斯科大公国的关印!还真不知道是从哪条海路过去走那么远的!戚继光明白是什么意思了,除了海上走私贩运的海商,没谁有这闲工夫游历各国的,不担心风浪也得担心担心海盗。于是将渡关文牒递还,压着心下的失望说道:“嘉靖二十五年印,容先生在短短十数年间便游历二十三国,实是天高海阔任之遨游,所得见闻之广,戚某叹服。”
聂名扬苦笑着说道:“戚将军这般如此客气,便是直言又有何妨,愚本就一个私贩罢了。”
戚继光点点头说道:“容先生如此说,那便无须寒暄了,戚某本就是粗鲁军汉,也不喜得这些文诌。容先生经营为何。”戚继光本来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死板军人,否则也别打倭寇了,对于海上走私这种事情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是太明目张胆三桅大船以上船队的大量过分走私,对种事实上已经是半公开的行业不做什么追究,何况给那些商贩的条件就是用倭寇情报交换暗地通行的权利,走私事小,倭寇事大,戚继光分得很清楚,聂名扬也是吃准了这点才敢说自己是走私贩。
该说点正题了,再忽悠下去还真有点怕戚继光不耐烦了翻脸抓人,不算那十二个亲兵,就戚继光一个人都顶得聂名扬蒙炽合力更强。聂名扬直言不讳地说道:“我家产业明为内陆茶商,实则开出茶引私贩自海外。”
戚继光淡淡一笑,说道:“容先生倒是真敢说得。戚某确是无心插手地方事务,萧作基之案可管可不管,但容先生私贩下海,尤为茶叶,却正是戚某职辖。”
聂名扬接道:“我未贩去西北,而是南海,尚能免死,流放则已。但有单货物,戚将军便是现下砍杀了,我尚存余辜。除茶叶丝绵外,我更私贩硝磺通与东瀛。”
“哈哈哈哈!”戚继光仰天大笑,头再低下来时,脸上已是变得杀机暗现,冷声说道:“容先生此话不错,盐茶铜铁只要不去北境,还当真够不得必死,但私贩硝磺,一两也是个斩字,容先生此举岂止为谋利所趋,根本是卖国助倭。戚某便是现下立斩你于刀下,也是当得。”
“难是我天良未泯,罪己之心揣揣不得终日,才自领将军快刀一口?非也,之所以敢明言,便是晓得戚将军不得杀我,我自有助将军之处,也先自示诚,请将军信我。”
“那便说来罢。倘若无用,容先生下场自家省得。”
“戚将军方才问过,萧作基确有通倭?我自可答,尚未通得。”
“尚未通得?然则早晚会通?”
“正是如此。我早言毕,萧作基与戚将军平倭大业有莫大干连,便是这般事情。而提及倭寇火器一事,便是萧作基贩运火器自与倭寇,尚在磋商,还未成事。”
戚继光皱眉小会,问道:“这与你杀他有何关联?”
聂名扬痛快地答道:“我虽堕落,喜好铜臭,但自幼也饱读诗书,懂得忠君爱国礼义廉耻,至少也晓得我本大明子民,虽身死不敢叛。贩硝磺与东瀛,倭寇方得几枝火器?硝磺与他无碍,那不过是助东瀛诸岛上大名军阀互相间杀戮,他们得其战,我得其利益,各取所需,此为不仅对我天朝大明无害,反有削弱潜在敌国之利,是以方为之。而萧作基却之不同,他是以火枪大炮直与倭寇,而非东瀛列岛上大名军阀,初次交易便是西夷三百斤佛朗机十二门,新样火铳四百杆,另计硝磺火药长年供应,倭寇若得如此火器装备,戚将军还说不堪一击否?戚将军所操练新阵,还使得否?”
戚继光在城内的眼线近日听闻到了这个消息,说有军火贩子从海外贩运回了一批军火在找买家,但暂时还没打听到卖主是谁,还在继续侦察,更不知道是怎么卖给倭寇的。现在一听是卖给倭寇的,戚继光倒吸口凉气:且不说倭寇数多,便算是四千对四千,四千义乌新军也无此多火器,不知情下拉上战阵,数年心血荡然无存!“容先生所言,初次交易便是此数!?”
聂名扬沉声说道:“正是。三百斤佛朗机十二门,新样火铳四百杆,硝磺火药长年供应。”
戚继光镇静心神,说道:“这批火器现在何处。”
“尚在西夷佛朗机国。”
戚继光松了口气,“如此说来,萧作基只是在分头结合上下,一但说好,便转手与倭?”
“正是这般。不敢有瞒将军,我与萧作基在海上私贩贸易上多有往来,自有我等私商探知消息的门子,幸我得知款曲,才及早杀之,断绝倭寇壮大之源。”
戚继光问道:“这便是你杀他之由?”
“是。非我标榜情操抬爱搏名,我虽逐利却也忠于大明,更不忍见百姓哭嚎惊天,眼见倭寇一得火器便为祸更烈,经年不得消除,便登门劝说萧作基此举万不可为,你只得微利,但沿海生灵势必再被涂炭多年,待倭寇真祸结至定海时,你得了钱财又怎生太平花用?他不听则罢了,反倒命帮凶杀我主仆二人灭口,不得已下,我反杀他七人。”
“原是因为这般缘由,戚某信得容先生此话。”戚继光再问道:“既是杀了萧作基,容先生可说已断绝这桩祸事了,出于身份,此事当万年不与人提及,自家晓得为国效力一次也就罢了,为何还来相见戚某说起这番话来,容先生自也晓得,你所说之事桩桩件件皆够斩你勿论。”
该铺垫的都铺垫完了,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聂名扬慎重地说道:“此桩火器交易虽成空影,但只要倭寇仍在,难保再无他人牵起这线,或是西夷直与倭寇贩售,皆有可能,是以祸源根本不在一二回火器交易上,而应着落在倭寇上。”
戚继光点头说道:“此话有理,剿灭倭寇之后,便是再有十倍火器也无人使用,等同烂铁,亦惧他何来。还请容先生继续指教。”
聂名扬沉声说道:“戚将军可知倭酋乃木宏?”
“略有耳闻,手下常聚倭寇三千二百至三千四百之众,算不得大股势力。只是近日听得此人杀了先傀儡倭酋,自立为主,此事在原本就为利益聚集才起的倭贼集团中算是常事,戚某也不大放在心上。”
“萧作基此次就是与乃木宏交易。”
“那又若何。”
“乃木宏绝非寻常倭寇头目可比,他股倭贼不过是劫掠财富,而此人志向远不止此。将军,以你目前来言,剿灭倭寇最难之因为何?”
“沿海奔袭,出没无定,戚某无法率军与之主力一战,只得处处设防,处处设防便是兵力分散处处受袭,但非如此不得保我沿海黎庶,实是无奈,戚某倒宁愿倭寇集结大举来袭。”
“若是乃木宏真实现他之所愿,戚将军,你倒是终会等到这一日来,但等来的绝非草寇倭贼,乃是不弱你新军的东瀛虎狼之师。”
“不过一倭奴耳,劫掠为生,怎至容先生恁地般高抬。”
“据我所知,乃木宏并非以劫掠为目的,而是以改朝换代为意。此人野心勃勃,且极具兵事谋略,目光长远。第一步计划结合其他大小倭寇结盟,征服东瀛诸岛,以东瀛诸岛为基地休养生息壮大军力,再来犯我大明。戚将军,待到那日,沿海各省势必陷入刀兵之灾,为祸之烈,何止倭寇为钱财袭扰可比,东海战事恐是永无宁日矣。”
戚继光哈哈大笑:“便算倭寇草贼果有如此之能,怕也是百年才成,仅以东瀛弹丸贫弱之岛,千百年来便是中华脚边不足道之想,积攒军力犯我大明……哈哈哈哈,容先生便也想得太过神奇。”
聂名扬急得发晕:我要是说四百年后鬼子还能侵略半个中国,你那直接当神话听了!“戚将军此言差矣,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此人兵事与谋略了得,必用不上百年,十年足矣崛起。想前朝蒙元人口与面积,相比泱泱天下,又何其小也,却驰骋陆地向无敌手,贯穿汗国领土快马也得奔驰经年,蒙古能为,东瀛又怎不能为之?”
戚继光淡淡一笑,不想正面作答。看来是想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不是一两句话的事,不想浪费唇舌讨论,反正小小日本是怎么也比不得蒙古草原上铁骑雄师的,连弓都没几张强的,还进攻大明?这本来就是天方夜谭。戚继光道:“十年便有正面战阵对抗之力,此事怕是太过耸人听闻,我大明朝威泽四海,国盛如天,谁敢轻犯。非戚某不信容先生所言,实是难信。”
聂名扬无奈,说道:“若非确有其事,我冒杀头风险来见戚将军一叙又算何故?”
戚继光笑道:“戚某想先请教容先生一个不解。”
“将军但说无妨。”
“容先生不过一海商,怎知得乃木宏如此清楚?”
终于到点子上了,聂名扬不敢有半点轻慢,更不敢再忽悠说是跟朝廷有什么关联,糊弄糊弄许万鑫那样心里有鬼的没问题,糊弄戚继光就是嫌命长。“戚将军既是对倭寇了如指掌,必也晓得乃木宏一股倭寇盘踞韭山列岛为休养之地,实不相瞒,我私贩船只多从该处往来,乃木宏近日放得消息,不袭扰沿岸百姓,专劫海商,且不受赎买,劫便劫了,欲购火炮也先为海上劫掠所用。是以乃木宏此股倭贼不灭,我也将再无宁日。”
“虽说戚某在走私贩运事上不甚上心,但究竟是犯了王法,容先生也好说得这般光明正大?”戚继光鄙夷地一哼:“再则说了,戚某以为容先生为何口口声声乃木宏一人,毫不提及聚众上万者更大股倭贼,原来还是自家买卖上的操心,戚某明白。”
都已经撕破脸了,戚继光也不再表现得客气,聂名扬也直接说道:“我为公心也好,私心也罢,将军灭倭才是要务,岂不两得其美?”
“容先生倒是请说如何剿灭?”
“韭山列岛地形与倭贼防卫布置我已探得明细,不敢求多,只请戚将军点水性娴熟军士一百,八十人身着倭装,短刀内藏,乘船接近,另二十人最善泅泳着,使陶罐装得二十斤火油,近倭倭贼盘踞地处下海潜近,其间明细我自会点得清楚,此上军士由将军命人统帅,我绝不干涉其中战务,只点得个中明要,自有法可破之。”
戚继光脸上的鄙夷一点都懒得掩饰了,淡淡说道:“一百军士倒不为难,但不能为。”
眼见没一点动心的样子,聂名扬急道:“久闻将军练兵耗费甚巨,抗倭亦是军民同责,我愿资白银十万,以助将军军威,更也体赏将士方便。”
戚继光点点头笑道:“十万两白银,确实不是小数。”
聂名扬再小声说道:“也知将军英雄风流,我除此婢随伴多年,海上行走全仗她保得我周全,愿另替将军觅一偏室,美色不下此婢,另加宅院日用,皆备齐全。”
“哈哈哈哈!”戚继光突地扬天大笑,声若雷霆地喝道:“容先生,且看在琴酒诗剑上,戚某再唤你声先生,请你听得真切。戚某爱财,上下授受也不瞒谁,但全为练军平倭之事,不得而为之,戚某亦爱慕美色,是人皆知,但只为私人喜好,于公无关。戚某自承小节有损,但大节无亏,此话上可对天地君亲师,下可对子孙万世辈,戚某说得绝不愧心!戚某代天子巡狩海疆,你白银红粉,便欲买我大明朝堂堂王师为你私用,却当戚某何等样人!?”最后一句简直是动了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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