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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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古旧笨重的落地钟哒哒走着,终于敲响。冯世真宣布了下课,又补充了一句:“大少爷请留步。”容嘉上的眼里掠过一抹不耐之色,倒没说什么,坐在椅子里,修长的手指将一支铅笔玩得飞转。冯世真一边收拾着书本,一边低声说:“大少爷将来是要继续进学呢,还是打算进容家商行做事?”容嘉上漫不经心道:“再怎么也需要一张大学文凭的。”“那么想去哪个学校,有打算了吗?”容嘉上捏住了笔,随手扯来一张试卷,涂涂写写,“太太希望能送我去美国或者是欧洲,随便念个野鸡大学,只要不回来碍她的眼就好。家父则想我能读个商科,将来好继承家业。冯先生如何看?”冯世真说:“前途是你自己的,你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况且,以大少爷如今的态度和成绩,恐怕找个肯收你的大学不容易。”“那就进商行好了。”容嘉上浓密漂亮的眉毛挑了一下,继续埋头写划,“小开们不都进自家商行做事的么?跟着襄理混一段时间,上下摸清了。进出口那一套,从小就看家父做着的,没什么难的。”冯世真把书本都收拾好了,站在书桌边,望着容嘉上。“大小姐将来想学商,二小姐将来想学医。行商沟通有无,畅达天下,行医育德,悬壶济世。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人生说长,一眨眼就是匆匆一年。人总有个理想寄托,方不枉在世上走了一遭。两位小姐身为女子,亦不愿耽于家中,相夫教子终结一生。大少爷年长两个妹妹数岁,现在也还没二十,构想一下将来,正是时候。”容嘉上丢了笔,又拿着试卷折来叠去,看也不看冯世真,道:“说来说去还是那老一套。‘你妹子是女孩,都比你有上进心,晓得谋划将来。你身为男人,怎么还能这样混日子!’冯先生你说是不是?你们都觉得我再这样一事无成下去,就只能做个纨绔子弟翻不了身了。”冯世真不疾不徐道:“容家是上海滩的巨富之一。大少爷纵使做个纨绔子,躺在祖业上吃喝,也够一世无忧。我们讨论的,不是求生之谋,而是立世之道。男子十八及冠,便是成人。大少爷已成人,衣食无忧,也当想想男儿当如何立世。人生如逆旅,你我亦是过客。百年之后,能给后人留下些什么。”容嘉上又折好了一个纸飞机,对准了冯世真。手腕一推,纸飞机端直地朝冯世真飞了过来。冯世真面无表情地将纸飞机抓住,夹进了书本中。容嘉上笑着起身,双手插在裤袋里,俊秀的脸上又浮现出了熟悉的轻蔑冷笑。“先生年纪轻轻的,倒是将学堂里的那些老冬烘的口吻学了个十成足。好像我没有你来拯救,就会一世潦倒似的。可你不觉得将自己太当一回事了?我好也罢,歹也罢,其实并不关你什么事吧。你自己尚且是庸庸碌碌地忙着糊口的人,倒操心别人如何建功立业了。”冯世真静默了片刻,轻笑了一声,道:“大少爷说的是,我是太多管闲事了。不过大少爷,你如今所有的,乃是与生俱来。我为五斗米折腰,这五斗米却是我血汗换来的。我不鄙夷你不劳而获,你也无需瞧不起旁人劳碌。”她提起书包,朝书房大门走去。容嘉上愣了一下,下意识想伸手拦她。可冯世真步伐轻快,带起一阵浅风,已从他身边走过。“你……”“冯小姐的课都讲完了?”容太太推开门,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冯世真匆匆止步,朝容太太欠身问好。“不用这么客气。”容太太笑道,“我听芳林说大少爷留堂了,担心他给你添麻烦,特意过来看看。”冯世真说:“没有的事。只是想问问大少爷想考哪所学校罢了。”“这可正问到点子上了。”容太太拍着手,对容嘉上说,“刚才你爹还来了电话,也是问你升学的事。说他最近问到,若是肯捐个一笔款子,有希望把你送进东南大学,但是成绩也不能太差。”容嘉上淡淡道:“有劳爹在外奔波还为儿子操心了。等他回来,看到了你的一片苦心,一定十分感激你。”容太太的“苦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免有几分心虚。她不再继续和继子纠缠,转头对冯世真道:“冯小姐教了大少爷两日了,照你看来,他功课到底如何?”容大少爷那张故意做错的卷子还夹在冯世真的备课本里,他的功课到底好不好呢?冯世真扫了容嘉上一眼。容大少爷又在低头摆弄着折纸,像个玩心甚大,还没懂事的孩子。“大少爷很聪明的,就是基础差了些。”冯世真说,“若要考大学,还是需要下一番苦功夫才行。”“啊呀呀!”容太太无奈的叹息略有些夸张,“早就说那军校耽搁孩子,老爷却坚决不肯早些接大少爷回来念书。要不,还是让老爷捐款子算了。”容嘉上拧好了自来水笔的盖子,冷笑道:“先生才教了我两日,太太就觉得我无药可救了,那之前何必满城找家庭教师,生怕别人不知道我烂泥敷不上墙?”容太太脸色一红一白,僵笑道:“倒是怪我心急了。这可是你爹说的,现在刚开学,给你捐学还来得及,不然就要等明年才能入学了。你若不介意再拖一年,我又何必多操这个心?”容嘉上嘴角微弯着,道:“太太这么说,倒是我不孝了。劳烦你替我操心打点,我还不领情,实在是我混账。”他口中道歉,面色却依旧淡漠,仿佛这样的敷衍和赔罪,已是他做惯了的日常功课一般。容太太气不打一处来,脸色发青,好半天说不出话。冯世真忽而轻轻地开了口,说:“大少爷是有意气,想凭自己的本事靠进大学,给家里人争光。他的话不一定说得那么周全,可意思差不离的。年轻人气盛,容易犯冲,还请太太不要介意。”容太太终于得了个台阶,脸色缓了过来。“妈妈,你们还没说完吗?”容芳林噔噔地跑了进来,“兰馨姐打来电话,请我和二妹去兰心戏院看电影。大哥要一起来哟。”容嘉上不耐烦道:“我下午还要补数学课。”“那冯先生一起来吧。”容芳桦也跟着跑了过来,笑嘻嘻道。冯世真忙笑道:“我就不去了。”容芳桦说:“可是冯先生的衣服都好旧了。我们看完电影还要去逛先施百货。先生正好买两身衣料呢。”冯世真尴尬地笑着。容嘉上饱含讥讽的嗓音扬起,“二妹,你那几块衣料,就当冯先生一个月的薪金了。不当家真不知柴米贵呢。”容芳桦顿时涨红了脸。容太太好不容易扬起的笑脸又掉了回去,冷声道:“倒是我疏忽了,请了人来,却没给置办几身衣服。冯小姐这就去帐房上领二十块钱,好生去买几身衣料。免得大少爷觉得我这当家太太克扣了你。”“太太过虑了。”冯世真急忙道,“我又没有应酬,不需要……”话未说完,就被容嘉上拽走了。“我带冯先生去帐房,省得太太一会儿又变卦了。”容太太给气得仰倒,抚着胸口半天喘不过气来。#####腿长,昂然阔步,冯世真被他拖着狼狈地跟着。少年人的手掌出乎意料地有些粗糙,掌心灼热,不容抗拒地紧扣着冯世真纤瘦的手腕。走廊长且幽暗,尽头是明晃晃的一扇门,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在狭窄的过道里回想。冯世真茫然地被容嘉上拉着走,穿过黑暗,猛地闯入一片明亮的世界。快正午的骄阳晒在人脸上,带来微烫的温度。冯世真不适地眯着眼,感觉到手腕处一凉,失了桎梏。“冯先生,”容嘉上毫不客气地嘲道,“你学问这么好,肯定知道‘多管闲事’四个字怎么写?”冯世真低头整着衣袖,说:“大少爷对太太未免有些太失礼了。就算有些不满,也不应当着我这个外人的面让她下不了台。”容嘉上满脸讥讽:“冯先生倒还知道自己是外人呀。方才在书房里插嘴的时候,就像一家人似的亲切呢。”冯世真从容地看着他:“大少爷是男子,而太太终究是妇人。你就算赢了,也依旧是输了,还是吃亏的。”容嘉上一声嗤笑:“我吃亏,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不过是个小家庭教师罢了。”冯世真徐徐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只年长大少爷几岁,且腆着脸做个长姊吧。学生犯错,先生要管束教导;弟弟受刁难,做姐姐的也要挺身维护。大少爷可以不喜欢,可我却不能不履行自己的职责。”容嘉上怔然,复杂的神色如惊鸿从眼中掠过,留下一片混乱波光,片刻后才恢复了平静。“多谢先生的好意了。先生先独善其身吧。容家这一潭浑水,不是你这样的人能淌得来的。”冯世真温和一笑,并没说什么。领了钱,两人折返回客厅里。两位容小姐已经换了一身时兴的洋装,一人手里拎着一个精巧的手提包,摩登得就像《良友画报》上的时装女郎。“不用打电话去车行叫车了。”容芳林说,“我刚才给秀成哥哥去了电话,让他开车来送我们去。”容嘉上不置可否,坐在沙发里翻着一份《申报》。容芳桦走到冯世真这边,好奇地问:“早上看到先生在打拳,是跟谁学的?”冯世真笑着说:“我小时候身子不好,家父便让我跟着一位长辈学练太极拳,为了强身健体。其实都是空架子,让二小姐见笑了。”容芳桦羡慕道:“你打得可真好,能教我么?”冯世真笑道:“小姐们不是该去学跳舞才对么?”“那先生会跳舞么?”容芳桦眼睛更亮了。冯世真愣住,下意识往容嘉上的方向扫了过去,正对上容嘉上从报纸后偷望过来的目光。两人的目光就像两截电线在空中碰撞,啪地打燃一簇火花,电流贯穿两头,随即仓促地分开。外面传来汽车声。容嘉上啪地收起了报纸,起身朝外走。容芳林先他一步,像一只小鸟一样欢快地扑了出去,热情地唤道:“秀成哥哥……”她语调落了下去,脸色一僵。门外停着一辆福特小汽车,杨秀成坐在驾驶座,副驾上却还坐着一个穿着雪青色衫裙的年轻女孩。“惠表姐。”容芳桦小声地唤了一声。那女孩摇下窗子,朝他们嫣然一笑,面容明媚。“芳林,芳桦。这是嘉上表弟吧,都成大人了。你还记得我吗?”容嘉上客气地点了点头:“你是余家的知惠表姐吧。好久不见。”“不知道惠表姐也来了呢。”容芳林到底是容嘉上的亲妹子,两人皮笑肉不笑时的表情好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杨秀成下了车,说:“我们刚好约了吃午饭,她到我的办公室,我就接到你们电话,便说着一起过来。嘉上从重庆回来后,我们还没聚过呢。”容芳林强笑道:“这可怎么办?我们这里就有四个人了,一辆车可坐不下呢。”冯世真立刻道:“不用算我一个。我改日再去也行。”“这怎么行?”容芳林道,“说好了今日要陪先生去买衣料的。我和二妹一定要替你好好挑。”余知惠的反应也甚是机敏。她立刻下了车,涨红了脸,手足无措道:“是我不对,我不该跟着秀成过来的。你们算好了座位,是我多占了一个。我……要不我不去了?”余知惠个子娇小纤细,穿着旧式的衫裙,挽着的发髻上别着一簇碎花。她局促地站在那里,好似一枝风中的铃兰草般,连冯世真看了都觉得她楚楚可怜,生出怜惜之意来。“这怎么是你的错?”杨秀成立刻柔声哄道,“明明是我拉你过来的。我再叫辆车过来,大伙儿一起去好了。”“都是我不好。”余知惠两眼水汪汪地注视着杨秀成,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容芳林眼圈泛红,咬牙说:“我觉得有些不舒服,今天不去了。二妹代我向兰馨姐赔个罪。”“得了!”容嘉上烦躁地喝了一声,“既然要聚会,我去把云驰叫过来好了。别弄得咱们容家小姐出个门,连辆车都没有!”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威严,闹别扭的女孩子都没再吭声。一群人重新回到客厅里坐下。杨秀成让余知惠坐在沙发里,亲手给她倒了咖啡。容芳林孤傲地独自坐在一旁翻杂志。杨秀成安置好了佳人,这才转过身来,同冯世真打了个招呼。“冯小姐做得还适应吗?大少爷没有为难你吧?”杨秀成是个英俊斯文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合体的西装,带着金丝边的眼镜,显得精明世故。也许是有佳人在侧,他今日比上次面试时见着要亲切了些。冯世真便也对他很客气地点了点头。“一切都很好,有劳杨先生记挂了。大少爷很好学的。”杨秀成惊讶地挑了一下眉,笑道:“看来大少爷这下是动真格的了。”冯世真问:“不知杨先生在何处高就?”杨秀成说:“目前在容家商行里做事罢了,领薪水的小职员,平日里还帮着太太跑个腿。”杨秀成在容家地位微妙。他因为实在聪明能干,深得容氏夫妇重用,在公司里是容定坤的一把手,在容家则是容太太的御用秘书。但是容定坤生性多疑,又觉得手下黄家一派的人过多,有意制约裁减。容太太同丈夫不合,更想提拔娘家。杨秀成是黄氏娘家远房侄子,夹在这对夫妻之间,稍微行差踏错,就有可能做了炮灰。同理,他能长久来在两派间应付得游刃有余,足可见其精明谨慎。容嘉上打了电话走过来,正听到杨秀成自谦的话,道:“杨先生也拜在裴东仁老先生门下学习过一阵子,和你算是同门,定有许多可以聊的。”“原来是师兄!”冯世真笑问,“杨先生读的什么专业?”“在燕京大学读的法律。”杨秀成说,“不过是做点经济文章罢了。如今世道混乱无序,空啃了一堆书本,最后还不是进了商行做事。”冯世真说:“日常生活,人间百业,都离不开一个秩序。学法的人经商,于管理统筹上,应当更加有序有理,得人信服吧。倒是我们学数学的,只懂算题,对社会并无多大贡献。”这番恭维话说得十分文雅,即令听者心情舒畅,又不觉谄媚,更何况是自一个文雅娟秀的女子口中说出来的。杨秀成不自觉点头微笑,深深看了冯世真一眼,带着赏识之色。容嘉上冷不丁开口道:“冯先生逢迎人的本事也令人刮目。也许将来冯先生不教我了,还能去商行里谋事吧?以你的学识本事,做个女经理都易如反掌?做个穷教书匠反而屈才了。”冯世真侧头扫了容嘉上一眼,不紧不慢道:“不用大少爷替我操心。人各有志,我偏爱教书育人。我若能将你送进名校,便能成名师,将来多的是人家求着我去教孩子的。钱财名利自然随之而来。”这反将一着很是精彩。一直没开口的余知惠此刻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起来。杨秀成不禁莞尔,“终于遇到个能收得住嘉上的老师了。表姨夫知道了肯定松了口气。”冯世真随即又知道余知惠也在金陵女子大学读书,便和她聊起了学校的事。杨秀成插不上话,干脆起身去外面吸烟。容嘉上也继续看报纸。只有容芳林孤芳自赏地靠在窗边。等到伍云驰开车来接时,余知惠亲昵地拉着冯世真的胳膊:“师姐同我们一车吧?”容芳林看着冯世真,露出一副被同僚背叛了的愤怒,随即气鼓鼓地拽着容芳桦径直上了伍云驰的车。容嘉上看着冯世真同杨秀成他们有说有笑地走了出去,丢下被自己捏皱了的报纸,一头钻进了伍云驰的车后座。“容嘉上,你搞什么鬼?”伍云驰叫道,“当我是你司机呢?”容芳桦忙不迭换到了副驾:“我陪着云驰哥哥呀。”伍云驰的脸色由阴转晴,吹了一声口哨,发动了车。他开的这辆美国道奇越过杨秀成的福特,率先冲出了容府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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