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国家拥有丰富的资源、食之不竭的粮食、庞大的劳动力、繁忙的商贸、广袤的国土，像这样的国家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他们甚至不需要武装过于强大的军队，便能够在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
“就像曼德兰一样？”
“大体上，可以这么类比。”
炭笔划过细腻的羊皮纸表面留下一道规整的路径，昆放下手中的炭笔用桌边的粗布擦去手上乌黑的粉末。
德萨坐在桌前，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茶香。到了这个知天命的年纪又拥有不俗的财力，德萨和上流社会的贵族们一样开始对茶叶痴迷，但现在他的注意却完全不能被杯中的茶水吸引。
他紧紧地盯着昆在羊皮纸上勾勒出的细致轮廓，这情景与四十年前德萨在西境的戈壁小镇中第一次独自交货时，看着买家手上那尚未交到自己这里的钱袋子一样传神。
那时，他还没有得到“德萨”这个姓氏。“小弗伦诺”，大家都这么称呼他。那年带领他艰难创业的前辈们也好、导师们也好早已不在这世上了。人这一辈子无论赚了多少金币都塞不进小小的坟冢，商人们起早摸黑风风雨雨到死。到头来，金币的意义已经远远不止于物质层面了，那是衡量他们生命价值的权柄，明码标价了用坎坷堆砌而成的人生历程。
“然后呢？你之前说，还有另一种国度能在债台高筑的境地里继续保持强权，他们又是怎样做到的呢？”
德萨饮了一口快要凉掉的茶水，饶有兴趣地继续问道。
昆顿了顿，将左手的弧尺换成了一支圆规，他细细地检查着目前为止自己在羊皮纸上创造的构图。沉默小许后，他瞟了眼兴趣不减的德萨终于继续说道：
“没错，也许会超出你的常识，但在遥远的土地上确实存在着这样的国家。他们贷款、他们四处兜售自己的国债，然后一时充实自己的皮囊。但这一切都是要有足够本钱的……强大而蛮横的军队以及易于标榜的文化是他们立足的根本。”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点？如果直接依仗军队疯狂地攻城略地，那岂不是比发放国债要效率的多？”德萨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很快向昆提出了质疑。
这是理所当然的，这个世界的文明程度还未上升到另一个没有神魔左右的世界发展数千年的程度。
换而言之，这是一个跨越多个时代且鱼龙混杂的复合文明。
这个世界里既有诸如史前的蛮荒又有着抵近工业革命前夕的跃迁曙光，如果把同样的话题放到与十八世纪资本家们的交谈中去，他们肯定会对此嗤之以鼻。反倒在这里，在文明程度大体与中世纪后期相仿的世界中，昆竟然能与一个商人十分平顺地进行交流。
“当然，他们尝试过了……从很久依旧以前就尝试过了。但他们全部忽略了一个问题，‘江山易打不易守’。无数吞并诸元的庞大帝国不是终结于某场大规模的对外战争，而是在内部逐渐溃烂的情况下分崩离析。在那片遥远的土地上，几乎所有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伟大国度都是如此逝去的。那么作为后来者，想必也会汲取其中的教训。”
“嗯，确实很耐人寻味，巨大的怪兽最终也会被细小的寄生虫蚕食一空么……嗯~真是有趣，可惜的是在我揽读的史书中还没有出现像你所描述的那么强大的国度。”
“是历史中没有出现么？”
“不，并不是……”说到这儿，德萨的唇角似乎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们所能接触的历史，不过是区区1600余年。在这短短一千多年的历史中，大国的兴衰更替实在是少地可怜。但那并不意味着，在这之前的时代什么也不存在。相反，历史的断层正是发生在神明降世之时。不过，我并不认为兰斯会如此狭隘。那些消失的上古的史诗应该是被一些人出于某种目的而销毁了。不过，这纯粹是我的个人猜想，你听过也就作罢了。至少作为商人，我还是对你之前说的那个‘负债国度’更加感兴趣。”
这次，在仔细地检查完羊皮纸上勾勒出的每一笔都是准确无误的后。昆抬起头看向德萨，用眼神向他示意“自己的承诺已经兑现了”。
长者放下茶杯从座椅上站起身并来到昆的身边，轻轻地附魔着由这位异域的外乡人创造的构图。虽然他脸上的神色毫无变化，但内心着实受到了些许震撼。
——从未有任何装置的图纸能如此规整、详细，至少在德萨旗下的工坊里前所未有。
“这些结构看起来的确……与众不同。”他摩挲着羊皮纸如肤般细腻的表面，这是高级货才可能拥有的触感而且拥有相当优秀的防腐蚀性，显然是用来承载高价值内容的最佳载体。
“那些国家的军队能够制霸诸国，他们仰仗的不仅是庞大的规模与超前的战法，而是……其它国家高不可攀的先进技术。将用于军队的前沿在技术下放到民用产品，通过贸易让其流通各国形成‘技术殖民’和‘供需依赖’。对国内也能促进民间生产商之间的良性竞争，从而加速产业链以及产品链的升级最后反哺国家，并对其他国家形成更强大的技术压制，让整个国家在贸易与军事两方面握有绝对的话语权……而实行这个战略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就是主导货币的结算体系，用自己国家的货币作为国与国贸易的结算单位。说到这儿，你作为商人应该就能明白这对一个国家而言意味着什么……以及，那个账面上的‘债款’究竟多么的脆弱。”
——操控汇率，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答案了，是一个国家实力最直观的体现。
“哼哼……实在是太有趣了。如果哪个国家真能把体质推行到这种程度，那任何账面上的欠款对它而言都不过是天边漂浮的云烟呐……除非，有另一种能与之对抗的货币以及发行它的国家出现。”
德萨又捋了捋他的胡须，这次，他的瞳孔中跳动着兴奋，那是只有真正的求知者在领略新世界的绝景时才会散发的光芒。
“不考虑以后加入我的商会吗？不是作为商人，而是作为顾问或是其它任何你喜欢的职业。如果那样的话，我愿意和你签定分利合同。那意味着你不是被我雇佣，而是作为合伙人，拥有分得商会所得利益的权利。”
昆盯着德萨看了许久却始终保持沉默，但他的表态却很明显。德萨自然意识到了这点，他的脸上挂着长者特有的和善微笑。
“明白了……商会的大门会始终为你敞开，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深信不疑，与你合作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至于之后会怎样我现在还没有定夺，这点你也一样。但我希望能和贵商会圆满地完成这次的合作。”
昆将桌上的图纸卷起来，向德萨伸出手来。
“哈哈，这是理所当然的，以弗伦诺·德萨之名……”
很快他的致意就得到了回应，两只手在那个瞬间握了一起，昆向德萨正式交出了他的“承诺”。由昆绘制的图纸会被商会盖上蜡印，然后在补全相关文件后就会变成商会独有的专利。由设计图制造出来的器械，归属权在没有对外授权的情况下即为商会所有，这将由王国的法律作为支撑。
而让这次专利化显得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昆设计的器械拥有十分巨大的潜在需求量。换而言之，就是极具商业价值。他参考商会贩卖的普通反曲弓，在此基础上设置了容易加工的简单滑轮装置。作为现代滑轮弓的简化版，虽然不具有完全的性能（当然这和材料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却运用其原理，还是大幅强化了现有弓箭的性能。使其仅需使用小许的力便能射出具有同等威力的箭矢。而更重要的是，这个滑轮装置能够直接改装在商会滞销的大批反曲弓上，极大程度的减少了制作成本。
而在乔伊的工坊里实际早有相似的设计，并且更为复杂、强大，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材料，才没有制作出成品。
但归根结底，想在这个世界找到能匹敌碳纤维的自然材料确实想当困难，但似乎有些植物的枝干能够达到与之相近的强度。而昆承诺向德萨提供技术的初衷还不止于为他带来这些实实在在的金钱利益，而是对方迫切需求的“高级人脉”。虽然可能与贵族的联系会小得多，但新颖而实用的技术恰恰是与王国地位最高的学府——国王学院，建起纽带的突破口。作为曼德兰乃至中南大路最负盛名的高等学府，它推出的成果几乎能代表曼德兰魔法与科学技术造诣的顶点，更是整个大陆技术与学术的双重风向标。学院不仅常年受到王国财政的特别拨款，同时也是顶级人脉最为密集的交点。
而对德萨而言，能与之交好乃至合作才是重中之重。
为此他不仅愿意答应昆现在提出的应援，而且承诺了商会日后将提供更多切实的帮助。
虽然德萨给昆预留了休息的房间，但随着天边逐渐泛起的鱼肚白，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这一晚，德萨和这个异域的年轻人聊了很多，他自然看过了昆拿出的那张泛黄的相片。只是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也不曾见过那个女孩儿。也许发动商会的人脉可能多少会有点儿收获，但那必定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
即便如此，不为交易哪怕只是私人建立起的关系，德萨还是在这之后叫来了商会的画师，临摹了昆的相片上的年轻女性并承诺会动用商会的人脉网替他广为搜集有关“露米娅·莱茵”的消息。
“天已经亮了么……等她来了后，我就准备离开，如果那个有消息的话……”
“嗯，放心好了。我们的商会在王国乃至邻国的城镇都有耳目，情报流通的速度也是最快的。”
说到这儿，德萨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木制的小雕塑。它只有拇指般大，上面雕刻着商会的徽章，背面则是“弗伦诺·德萨”的私人签名。
“带上它，你可以在大中城镇打听到你想要的情报。虽然仅限于二级以下的情报，事关商业机密的自然是不行，但那对你来说应该足够派上用场了。如果那个姑娘有消息的话，你就能最快的得知。”
在掌中摩挲了几下，昆便将它收入囊中。
“我会记住的，贵商会对我的帮助。”
“不用太拘谨，这算是我私人帮你的忙，如果有合作的相关事宜，自然会另算报酬。”
他将画师临完的相片归还到了昆的手上并起身准备送他出房间。
“对了，你有没有听说修瓦里埃私下里下达的‘禁令’？”
“……‘禁令’？”昆回过头语气中带着疑问，显然是没有第一时间掌握这个情报。德萨捋了捋胡子，并没有卖关子的意思。
“是么，唉……也许你会深知贵族的德行，但为了不让你们浪费时间做无用功，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伯伦从昨天傍晚就已经和集会的人打过招呼了。”
“是让他们的人混进那小子的队伍里捣乱么？”
“不，那样做就太明显了，他知道我会当仁不让地指出这种卑劣的手段。”
“那他究竟传达了什么意思？”昆彻底回过身来，与此同时，德萨的眉头也微微皱紧了。
“‘不许有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接受那个小伙子的雇佣……’如果有心大的家伙无视这个‘建议’的话，修瓦里埃就会对其中的‘不适任者’予以驱除。”
“……‘不适任者’？哼哼，难道有哪个赏金猎人或是‘杂佬’取得了合法上岗证么？”
“问题就在这里，这是明摆着威胁那些拿钱办事的人。很遗憾……虽然明知这个举措已经和公平无干，但这算是决斗之外的事务也没有被记入誓约，我是无权干涉的。我所能做的就是替你们祈祷，能够漂亮的赢下这场并不怎么公平的决斗。”
黑色的眼眸与蓝色的眼眸对视了许久，昆从德萨眼睛里感受到了正气与真诚，而这与商人对金币的实诚毫无关联。
“不用祈祷，那是屈服于羸弱与怜悯的人才用得上的东西。决斗这种事情本来就是……”
——我命由我不由天。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