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归途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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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稍稍安全的山林行军,肖南宇边走边在琢磨郑瑜麾下过来的这五六个人。
经常跟他不对付的,在营帐里数次发难的那个叫余茂,这几个人里数他资格最老,年纪也最大,和林允贞相仿,比郑瑜都年长几岁,本来他在南军是很有地位的,也很有前途,就在前几年曾鸣和林允贞还都想重用他,但是当曾鸣决定让余茂尝试独立领兵,担任游击巡弋以后,也许是造化弄人,也许是命运注定,余茂前后三次带几千兵马深入启州、明州之间的险地做侦查,结果三次都被益军设伏截击,最后一次几乎全军覆没,等余茂自己翻山越岭跑回来的时候,曾鸣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直接跟负责调度的林允贞交待“军中事,再不言他”,林允贞也弄得极其尴尬,本来好好的人才偏偏碰上这么不济的时运,推他上去也不是,扒他下来又不忍。好在郑瑜当时异军突起,治军卓有成效,就这么此消彼长一瞬,恰好填补余茂的缺额,被南军送进朝廷的军帐书办处,一年后郑瑜晋升主将,再回南军就成了余茂的上司。
这个余茂经过那几年一系列的打击之后,知道自己升迁无望,但又不甘心看着后辈崛起,于是经常在军中发些奇谈怪论,这三年肖南宇在南军中其实也有耳闻,但余茂原本不是郑瑜军中的,是这次出征被整编抽调过来的,现在看来,他当初临时被抽调进来倒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要不是因为他是外来将领,肖南宇自己手下的这五千兵马到底会跟谁走恐怕还不好说。这些想法一部分是肖南宇自己琢磨出来的,另一部分则是刘子彦告诉他的。
刘子彦何许人也?正是那个处处打圆场的将领,从营帐里第一个走出来问肖南宇怎么办的也是此人。刘子彦的年纪与郑瑜相仿,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也是郑瑜的旧相识老搭档,当初林允贞提出让郑瑜操练新军骑兵,郑瑜马上拟了一个名单向林允贞要人襄助,头一个便是刘子彦,在三年训练中,郑瑜也视之为左膀右臂,凡遇大事,必找刘子彦商讨,所以实际上,现在这支军队中,最让将士们服气的应该是这位刘子彦。说来刘子彦早年间也很受器重,从普通军士做到正四品的镇将,一共就花了五年时间,几乎一年一个台阶,让人好生羡慕,就连陈敏当时也曾经亲自过问他的情况,可以说风头一时无两。可是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从镇将到主将的这关键一步始终迈不上去,因为南军高层里没人举荐他进朝廷军帐的书办处,而按华朝军制,没有进过书办处,不得皇帝钦点,是不能独立带兵作战的,撑死了也就混个镇将,带几千兵马打打游击和偷袭,成不了气候。许多人猜测是因为刘的出身低下了些,入不了林允贞和曾鸣等人的眼,但也没人能说出个确切消息。等待的时间一长,刘子彦自己也知道恐怕没戏了,即使好兄弟郑瑜数次向上峰推荐他,也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但即便如此,刘子彦倒也没变成余茂一类的人,还是兢兢业业地干好自己的本职,每当旁人为他扼腕叹息的时候,他最多也就笑笑,从不回应。
这次郑瑜兵败飞鹰涧,一路上收拢败兵的工作其实都是刘子彦在做,只是因为余茂年长,又好充大,所以刘子彦干脆借着他的旗号办事,两人各得其所。可后来遇上肖南宇之后,尤其在讨论出路的问题之后,刘子彦逐渐倾向由肖南宇领兵突围。这倒不是他有远近亲疏,虽说两人之前在新军共事三年,但平日里接触不多,一般都是郑瑜直接指挥肖南宇,刘子彦尽管负责全军演练,但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后辈也知之甚少,或者说,兴趣不大,毕竟他连自己的前途都无求所谓,又怎会在意他人的前途?而是如今的危急时刻里,刘子彦不得不接触这位年轻人,幸运的是,一番讨论下来,双方愈发投契,共事很是快然,也逐渐坚定了刘子彦支持肖南宇的决心,尽管这个年轻人比自己小了八岁,但刘子彦似乎在肖南宇身上看见了一种自己想拥有却不得的东西,至于这东西是什么,他一时也说不清。
走了两天的路,兵马慢慢进了川谷山脉的中央,这里本来就鲜有人知,更不用说追兵了,大家也慢慢放松了些,有了难得的说笑声,刘子彦劝肖南宇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去与余茂讲和,毕竟他的资历在那儿摆着,如果长期与他不睦,对军队和他自己都不是好事,肖南宇听了也觉得有理,便趁着众人原地休息的空当,走近前去,坐在余茂身边。

余茂背靠着一棵大树,双目微闭着,两腿箕居,全身好像瘫软一样,也许是上了年纪,加上最近疲累,实在困的不行了……
余茂忽然看见一大片森林,荆棘满布,旁边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有华军的,也有益军的,余茂看着那些残旗断剑,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不禁想走近去看看,结果一扯开旗帜,上面清晰写着“华南军游击镇将余”,余茂粗重地喘息着,刹那间发现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慢慢去看那些死去华军的脸,迷迷糊糊地,也说不出到底是谁,余茂摸着那些尸体,粘粘糊糊的,反手一看,尽是鲜血,余茂下意识地拍拍自己身上征尘,竟也发现全是血迹,余茂定睛一看,诧异不已,顿时清醒了许多,再低头一看自己左肢大腿,看着一道深深的口子正向外涌着鲜血,猛然间一股钻心的疼痛向余茂袭来,余茂顿时一头栽倒,不省人事了……
余茂双腿一蹬,两眼猛地睁开,仔细审视着周边的一切,又摸了摸自己左腿那道伤疤,方才定下心来,知道刚才只是自己的梦魇。那些兵败的记忆,在这十年来,不断地在他脑海中重现,但他从来没有对人讲过。这些年,他知道自己变了,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甚至是自己讨厌的人,但是他似乎又对自己这种改变无能为力,他痛恨自己仕途的不顺,所以嫉妒那些在他看来并无太多本事却官运亨通的后辈,眼前的肖南宇就是其中一个,三年前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小子就被调入南军,这次出征居然还做副将,现在连自己都要受制于他,这都是余茂不曾想到的,但这一切又都那么无可奈何……
肖南宇走到余茂身边坐下,想张口说话,却又见余茂一副爱搭不理的神情,顿时没了心情,半张着口,久久无语。
还是余茂先开了口:“你今年多大?”
肖南宇一愣,下意识地报了虚岁:“二十六了。”
余茂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然后说道:“年轻好啊。”
肖南宇不知道该说什么,心理已经明白这场谈话是解不开两人之间心结的,故也无奈作罢。
众人又启程赶路了,在这荒野之间,几乎是辨不清方向的,只有白天看太阳,晚上看极星,遇到雨天,就只能停下休息了,一连又走了几天,最大的问题已经由追兵变成了缺粮。先前带好的干粮基本都吃光了,分的马肉也都没了,一些胆大的军士开始吃野果,运气好的充饥,运气差的就中毒死了,总之,非战斗的减员愈发严重,整支军队是在崩溃的边缘。
肖南宇的口粮一天前就吃完了,路边的野果他也不敢随便吃,已经饿了整整一天,加上赶了一天的路,疲累至极,身体已经接近虚脱了。
刘子彦走在肖南宇身后,发现肖南宇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他便赶紧伸出两手,紧紧一扶,方才稳住南宇。
刘子彦见肖南宇神色虚弱,面如菜色,知道他是腹中空空,有气无力,赶紧问旁边的军士要来几个方才采摘的野果,用甲衣擦洗净了,往肖南宇嘴里送,却被横空一双手挡了出去。
刘子彦怒气正盛,抬头看去,发现正是余茂,更是激愤不已,大吼道:“你这是干什么!”
余茂也不解释,只把那旁边军士手里剩下的果子一并打落到地上。
这回刘子彦真的火了,站起来一把揪住余茂的衣襟,又大吼道:“你干什么!”
余茂把脸一别过去,一边推开刘子彦,一边冷静说道:“这果子有毒。”
“胡说八道!”刘子彦仍旧揪住余茂衣襟不放,“那几个兵士都吃了,还能有毒!到底肖将军哪里得罪了你,你非要他的命吗!”
余茂冷笑道:“这果子的毒是慢性的,你看这几个军士”他顺手一指,“双腿浮肿,眼窝深陷,这还能走出这片林子吗?最多过两三天,肯定倒了。”
那几个军士听了顿时六神无主,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刘子彦也两手一松,茫然地看着余茂,又看看几近昏迷的肖南宇,也没了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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