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有心栽花争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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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大家都坐定之后,房玄龄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见面礼,才小心翼翼道:“大王,臣等记得您常说想好好研习一下圣贤之道、古今之学,怎奈军务繁忙故而一再搁置。但现在刚平河东不久,四境也还算安宁,正好可以抽出些空闲来,所以,臣和如晦、辅机一起商议,如若大王有时间的话,不妨就趁机研习下学问……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李世民一惊,来回瞅着这三人:“你们来见我就是为了……研习学问?就这个?你们这么兴师动众,难道不是有什么急事?”
“呃……”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面面相觑,房玄龄与长孙无忌二人都嘴皮上下翻动却始终未发一声,杜如晦实在不耐烦,瞪了他二人一眼,朗声道:“现在一切太平,能有什么急事!怎么,难道大王有要事缠身、无暇顾及?”
“哦,这倒不是。你们都是饱学之士,能和你们一起研习学问,我求之不得呢!”杜如晦把话说到了这份上,李世民也不好推辞,便命人呈上一些古书典籍,和他们一起攀谈起来。
起初,他们只是相互探讨些孔孟事例及要义,可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秦汉,尤其是房玄龄还特意七拐八拐把话题引到了绛侯周亚夫身上,只听房玄龄慢条斯理道:“大王,绛侯周亚夫为官清正,智勇卓绝,先是北抗匈奴,后又平定七国之乱,可谓劳苦功高,却没想到就因为在一次宴席上向景帝开口要了双筷子,就招致了不必要的猜忌,以至于冤死狱中。如今思来真是可悲可叹啊!”
“是啊,每当看到这儿的时候我都觉得这景帝实在是太过心胸狭窄,说什么是怕将来太子即位难以驾驭,可我看来多半是一个借口,想那太子自非庸碌之辈,他焉知太子将来就不能让周亚夫心服口服?他自己做不到也就罢了,可却因此而度人未免有失偏颇。”李世民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杜如晦与房玄龄、长孙无忌互相对望一眼,接着拜道:“大王所言极是,只不过常言道‘孤掌难鸣’,景帝固然有所不是,但周亚夫也并非全然无过,自古君君臣臣,说到底还是坏在了自己的性情上,不懂得上下有别,总是任由着性子来,怎能不招忌惮呢?大王,您觉得呢?”
“啊?”李世民这才发现,他们来找自己探讨学问是假,分明是要兴师问罪来了,此时讨论的重点已不再是景帝与周亚夫之间的对错,而是李世民的是与非,他堂堂秦王如果就此松口认输,那颜面何在?是以李世民硬着头皮反驳道:“对,对,对,没错,不过这周亚夫是性情中人,能公开表示不满就说明了他乃心胸坦荡之人,总比在背后耍阴谋的小人要强吧。再说他也没做出什么实际的挑战皇威之事,算不上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吧?辅机,你说呢?”
长孙无忌原本今天不想来的,但被房玄龄、杜如晦二人硬拉扯着实在难以脱身,便又打定主意少说话,可现在李世民点名问他,再也无法回避了,只好心里叹口气,顺着李世民的话说道:“是,是,大王说的有一些道理,你们看,后来的骠骑将军霍去病不就一样暴烈么?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也没见武帝有什么不满,可见倒也不是什么大的罪过。”话说到这里,长孙无忌就冷不防地感觉到了房玄龄、杜如晦射来的冷光,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又道:“不过呢,玄龄和如晦说的也有道理,孤掌难鸣嘛,周亚夫落得那般田地,自然也少不了他自己的原因。如果自己是一堆湿柴,就算火再大也一样烧不起来,对吧?”
李世民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让他说,就是这样说了也白说,他指了指长孙无忌,转而半是愤怒半是无奈地望着房玄龄和杜如晦。房玄龄见此便已知李世民已然觉察到了自己的错处,便欲就此打住,草草说了些冠冕堂皇的结语就又转向了别的话题。但杜如晦明显心有不满,及时打断房玄龄的话,仍步步紧逼:“大王,人立天地间总要先自纠才能纠人,自身不正何以言人之是非?总是自己先有了缝,才会招致苍蝇来叮咬呀!大王,您说是吗?”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暗地里拉拉杜如晦,示意他点到为止就好,可杜如晦偏装作没看到,惹得房玄龄和长孙无忌二人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几次顾左右而言他,却愣是都被杜如晦巧妙地给拉了回来。
李世民看着他们三人云里雾里地打着官腔,忽然厌烦至极,遂朗声道:“行了,别再推来推去了,烦不烦?不就是想骂我不该出手打人吗?骂就直接骂,这么拐弯抹角的,你们不累我都累了!”
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面面相觑,没想到李世民会这么直接,最终还是杜如晦接了话:“大王既然这么说,那臣就直说了。那尹阿鼠就算再怎么不堪,好歹也是尹德妃的父亲,是当今陛下身边宠妃的生身父亲,说得再明白点儿,就是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代表了陛下本人,可大王如此恣意出手,痛快是痛快了,可是您的每一拳实际都是打在陛下的身上,您想陛下能舒心吗?”
“是啊,大王,陛下现在对大王不予追究,那是因为天下未定,还离不了大王。可一旦猜忌心起,便再难弥合,大王将来要如何应对?臣等妄言俱是为大王着想,请大王恕罪!”房玄龄也恭敬道。
事到如今,长孙无忌也只好顺势开口:“大王,如今多事之秋,为了秦王府上下,您,您还是听从玄龄和如晦的谏言,适当略微收敛一些的好……”
李世民沉思良久,躬身向前,盯着三人斩钉截铁道:“那如果我说我不怕陛下的猜忌呢?”
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皆愕然,彼此对视一会儿,他们都想到了同一个问题,一时间半惊半喜。房玄龄思绪翻滚,终于鼓起勇气试探性地问道:“大王,您难道要……要与太子争夺储位吗?”话一出口房玄龄便自个儿倒吸了一口凉气,后悔不迭。
李世民嘴角上扬,微微一笑:“如何?”
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约莫沉默了有半柱香的时间,之后忽然一起起身跪拜道:“臣等愿效犬马之劳,肝胆以从,生死不负!”
李世民一一把他们扶起来,虽没再说什么,但彼此一个眼神便已是一切。这世间有一种情义叫做你知我知,至于言语早成了累赘。门外夕阳西下,也不再是对今天的告别而是明天的开始。
尽管刚才的话题大家都不约而同选择了遗忘,而代替以交心彻谈,其中房玄龄、杜如晦还提到,他们刚与李世民结缘之初便已认定其是自己要辅佐的真命天子,只是彼时李世民尚未有此心便只好先行压下见机行事,他们三人还顺势向李世民进言,告诉他欲夺天下首要之务便是人才,李世民对此深以为然,并托他们要及时举荐,自己一定人尽其用,房玄龄等自然是求之不得。
但是,就在他们即将告别的时候,房玄龄他们还是特地又转到了最初的话题上,一再劝说李世民最好还是收一收脾气,谁知李世民却说:“哎,我也不是不想,可我天生就这暴躁的脾气,改不了了!”
房玄龄他们三人一起抬起头注视着李世民,直到李世民被看得心里发麻,说了一句“那,那我试着改改吧”后,他们三人才会心一笑,一起拜道:“大王英明!”
谁知房玄龄三人还未完全起身,就听见李世民道:“不过我不保证能改得了啊?”
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闻言顿时内心哇凉哇凉的,突然意识到他们说了半天合着是白费口舌,遂又一次一起抬起头一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李世民。李世民无奈,叹了一口气,郑重道:“那,那我尽量吧……”
“大王英明!”三人又一起拜道。
待他们三人走后,李世民眼里突然出现了一些迷茫,他解下挂在墙上的宝剑,横着拿在手里,就在那里一直坐着、看着、用双手抚摸着,却没注意到长孙舜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刚才他们的谈话长孙舜华在后面听得是一清二楚,她早已心知夫君本非池中物,可当他亲自把那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还是不由得惊诧和惶恐起来,她知道,那是一条非胜即败的不归路,一旦走了便再无机会回头。
“二郎,你……我们,我们真的……真的要跟大哥争吗?必须要这么做吗?没别的办法了吗?”长孙舜华依偎在李世民身边,抓着他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睛,想象着他的心跳,终于朱唇微启,挤出了这几句不淡不咸的话来。
李世民放下手里的剑,握着长孙舜华的手,反问道:“你告诉我,一个军功鼎盛的皇子,是不是真能被朝廷所容?父亲,大哥,能吗?”
“这……”长孙舜华无言以对。
李世民站起身走了几步,背对着长孙舜华,默然道:“我仔细想过了,不是一时冲动。文静说得对,我不能像卫太子一样,一直相信父子情谊,直到穷途末路才想起要反抗、要防范,可彼时早已成了刀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我李世民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绝不会等到别人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还相信他们会手下留情,我从来就只会胜不会败,既然要做那就把一切都做在前头!”李世民越说越狠。
“二郎,你还是在想那天赛马的事吗?也许,大哥不是故意的……”说到最后,长孙舜华的声音几不可闻。
李世民转身道:“就算那天不是故意,以后也未必都不是故意,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山难容二虎,我与大哥注定不能两存,早点儿决裂也好……”
长孙舜华走到李世民的面前,拉起他的手,柔声道:“那……那,二郎,我们什么都不要管了好不好,哪怕……哪怕是做个乡野之人,只要平平安安,只要能和你一起,再苦也不怕……”
看着长孙舜华恳求的眼神,李世民瞬时心痛如绞,但最终还是狠心打破了长孙舜华的幻想:“小观音,我知道,我都知道,只是……人只有一辈子,要活就要活得轰轰烈烈,就要鹰击长空、龙啸四海,如果要平平庸庸闲散一世,我宁可去死!大丈夫就当功名在身、千古流芳,岂能碌碌无为!”
李世民话音未落,两行热泪就从长孙舜华的脸上滑了下来。她早该知道,她的夫君不是一个拘泥于闺房的寻常男子,他的心里最重要的永远都不是儿女情长,如果江山美人让他来选的话,他一定选的是江山。她曾经幻想过,也许凭着自己的深情,会偶尔感化他,让他把她放在最重要最重要的位置,毕竟说到底她也是一个小女人,何曾不想能够日日花前月下。可是她明白,这些只是她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她想,假如她强行让李世民按照她的意愿来,那失去了天空的雄鹰会快乐吗,何况,这么多年她最敬佩的就是李世民身上这种不服输的英气和果敢,而当他真成为留恋闺房之人,那他还是李世民吗,那样的李世民她还会爱得那般刻骨铭心吗?既然已视他为所有,与其羁绊不如成全。只是有时候,心里不免还是会涌起一丝小小的冲动,就像刚才,希望他能停下脚步,平平淡淡,像寻常夫妻那般陪着自己,但李世民的那一番言辞彻底让她清醒了过来,她是秦王妃不是农家妇,胸中格局、眼里风光都应当在千里万里之外,他是英雄,她就是英雄脚下那块最结实的岩石!
李世民伸手替长孙舜华轻轻拂去泪痕,忽然有些后悔刚才把话说得那么重,百感交集地喊了一声“小观音”。但他还未说下去长孙舜华就快速地捂住了他的嘴,并说道:“二郎,我知道了,从你披挂出征的第一天起,就已经不可能回头了,如果真的只能这么走下去,我陪你,不管什么结果,我认了……要做大事,就不能没有内应,宇文昭仪,可用,明天,我找机会去探探口风……”
“小观音,我就知道你一定会陪我的!不过,你明天不用去了,这件事我找机会让玄龄去做好了,他是一介文士,拜访宇文士及切磋学问理所应当……记着,我还是不希望你涉入过深,有危险的,我来做就好了,你只要安心收获果实就行。我的小观音必须平平安安、毫发无损,照顾好自己,保护好自己,那就是你对我最大的帮助了,懂吗?”
长孙舜华含泪点点头,从小到大,李世民就是这么一直保护着她,她想到的没想到的他全想到了,而且霸道地做着自认为最好的安排,还不许她有半点儿异议半点儿对抗。从最初的反感,到后来的依赖,再到习以为常,这么多年,她已然习惯。
“只是,二郎,有些话我还是不得不说……”长孙舜华柔声细语但万分坚决道,“二郎要与大哥争辉,我不拦你,只是,要做成此事总是免不了谋略策划,我只是希望二郎能用君子之谋,摒弃小人之谋。”
“君子之谋?小人之谋?有区别吗?”李世民问,他知道他的小观音总是能凭空制造出一些没有的词来。
长孙舜华眯着笑眼,慢慢说道,时而嘴角上扬,时而秋波流转:“当然有区别。想当年我父亲深入突厥,多次实行离间计,终于使得突厥内斗不止,数十年无暇来侵,中原得保安宁。故意挑拨,坐收渔利,此等阴暗之计自然上不了台面,可这样却保护了江山社稷,保护了黎民苍生,那是何等的不世奇功,此当为君子之谋。君子用计,是为天下、为黎民、为情义,而小人用计,则是以损万人之代价而为一己之私利。君子用计,是坦坦荡荡,故称之为阳谋,而小人用计,则是以害人为要,且多波谲云诡,故称之为阴谋。二郎英明神武,是最杰出的人物,当然只有君子之谋才配得上,岂能与小人之辈同流合污呢!”
李世民突然觉得,长孙舜华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明明讨论的是算计,可却总是像一个纯净无瑕的天仙一般,慈育万物,遍洒甘霖。都说善用计者无正气,可她却偏偏把这两者完美地融合在骨子里,难怪总有人说他的王妃明明是把别人算计地透透彻彻,可总感觉不到一丝阴暗和血腥的味道,反而处处如阳光般温暖。李世民暗笑道,这个女人真是不寻常,正而不邪却又不拘泥规矩,灵活百变而又时刻遵着底线,正是这份不寻常,才让他一直迷恋至今、欲罢不能。他轻轻道了一声“好”,便顺手把眼前的女子搂抱在怀里,尽是情思缱绻。
第二天,房玄龄拿着拟好的一张花名册来见李世民,说这些都是当今人杰,李世民平常若有时间不妨多留意些。李世民打开花名册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李大亮的名字,遂惊道:“李大亮?这人我有印象,我记得他做土门县令时,为了应对饥荒,便把自己唯一的财产——乘坐的一匹马给卖了,换来一些种子送给百姓,和大家一起垦田,是一个能和百姓共患难的官员,十分难得,我那次奉旨巡视的时候还特地奖赏了他。”
“对,正是此人。大王,此人胸怀百姓,清廉有为,上马能战下马能治,既然大王与他又有渊源,日后有机会的话不妨亲近亲近,于己也能颇有进益。”房玄龄解释道。
可李世民却不以为然:“这我知道,只是我一向并不擅长巴结拉拢,你也知道我的脾气,两言不合就暴跳如雷,我这么去故意结交,只怕会适得其反。”
房玄龄笑笑,耐心解释道:“大王无须过虑,这李大亮也并非那般阿谀奉承之人,骨子里自有些傲气,倘若大王真的故意去巴结拉拢,那他一定会打心底里瞧不起大王,反会更加疏远。与此人结交,大王无须刻意,但要真诚即可,有机会就顺势借用,没机会也不用制造。臣相信,也许说不了几句话,你们就会志趣相投、相见恨晚呢,哪里用得着什么别的技巧?”
“这倒是。以诚相交,伯牙子期,以利相交,陈余张耳。”李世民松了一口气,肯定道。他又继续看着这花名册上的名字,有些是他认识的,像谏议大夫苏世长,中书令萧瑀,还有姚思廉、于志宁等人,有些是他不认识的,孔颖达、薛元敬、颜相时、张亮等。房玄龄自然一一进行解释:
这些人都是博学多才、品性刚直之人,其中,谏议大夫苏世长不惧龙威,敢于犯言直谏;中书令萧瑀勤于政事,清正廉洁;至于姚思廉、于志宁等人,都曾在李世民麾下效过力,只是结交甚少。房玄龄还特地提到,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等本就府中之人自不必说,但如刘弘基、李绩等,虽一同征战,但到底担任朝廷要职,还是多些走动才好。而那些李世民不熟知的,孔颖达,孔子31世孙;颜相时,中书舍人颜师古之弟;薛元敬,伯褒族兄之子,亦为河东才子,与伯褒齐名,河东三凤之一。这几人都是博学儒士,值得一交。不过,唯一遗憾的是张亮、李守素等贤才现在都在洛阳王世充那任职,眼下难得一见了。
李世民边听边赞叹,同时对房玄龄的苦心表示了感谢之意,只是他没想到他如此反倒让房玄龄惶恐不已,忙叩头谢恩,并一再言明这是他与杜如晦、长孙无忌一起商议得出的,他一人不敢冒领李世民之谢恩。房玄龄这种功归他人的高风亮节又让李世民尤为敬佩,故而更加器重。只是,在这份花名册里,大部分李世民都赞同,唯独萧瑀,李世民明言此人刻薄寡恩,又是陛下心腹,交往过密终究有害无益,还是保持距离的好。对此,房玄龄连连称是,将反驳之言尽数吞了回去。
然而,当李世民又细细翻看花名册,当他看到“杜淹”的名字时,忽然眼露凶光,盯地房玄龄直打寒颤:“这样的人,怎么也列了出来?难道这也是你让我结交的人?”
见李世民有些发怒,房玄龄七魂早去了三魄,但还是硬撑着支支吾吾道:“他是如晦的叔父,善用计谋,略有汉相陈平之风,臣以为可堪大用……”
“是吗?”李世民反问道,“难道你真不知道,如晦曾向我提过,这杜淹是如晦的叔父不假,计谋出众也属实,但其品行可就不敢恭维了,不仅亲手害死如晦的大哥,他的亲侄子,还把如晦的弟弟给囚禁了起来,几于饿死,据说只是因为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家长里短纠纷,如此度量当为天下英雄所不齿,何况他现在还与王世充那般小人狼狈为奸,如何能称得上是‘可堪大用’?”

“这……”房玄龄想了想,试探道,“这些臣知道,如晦也常说恨不得食其血肉。只是,大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既然决定要干大事,就需要这样的人。当年汉相陈平不也品行不端么,但其尤善用计,汉高祖用其才而掩其行,终成大业,臣以为大王无需这么一棍打死吧,毕竟大才难得……”
“你真的这样想?”李世民对于房玄龄的说辞半信半疑,“玄龄,你知道我最敬佩你的是什么吗?是,别人都说你是个没有半点骨气的文弱书生,可我知道你胸中自有丘壑。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耍奸弄滑之人,可你不同,与那些谋士们相比,你身上多了一种正气,正是因为此我才愿意与你结交。从那天渭北相识到今天,我始终觉得我们之间一定冥冥中有某种注定的渊源,所以才会这么投契,我希望你不要破坏这份美好。子曰‘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人之一生,择友还是选益友的好!”
房玄龄怔住,但还是委婉道:“大王,现在正是用人之际……”
“房玄龄!”李世民突然变了脸色,“‘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矝、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这可是你亲口说过的,怎么,这才没几年就全忘了?你记着,我既然已经决定要与大哥争夺储君之位,便不会后退也不会后悔,但是,我要的是一个干干净净、一个清清朗朗的天下,否则,我宁可坐以待毙!”
房玄龄心里一动,马上起身郑重地向李世民行了个跪拜之礼,敬道:“大王高瞻远瞩,臣思虑不周,自请责罚。只是臣还有一言不得不说,如杜淹这般的人才,确实是不应也不能重用,但如果我们不拉到麾下,就有可能被东宫所用,到那时候,对我们可是大大的不利啊!所以,我们真的有必要先行一步把他们招揽过来,以绝东宫之望。”
“这,你说的有道理,可是……东周末年,智氏攻城久久不下,有人向他献了一个奇计,可他硬是不采纳,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个人实乃小人,若采用了他的计策,得胜之后必然要奖赏他,赏他一人却寒了天下豪杰之心。他一个卿大夫都尚能如此,难道我竟要落于人后吗?因为一个杜淹而失了众人,难道真的值得?!”
房玄龄微微一笑,缓缓道:“这倒无妨,臣只是说要把此人招揽进来,可没说要重用。只要把他牢牢控制在手里、不为东宫所用就可,至于官职,到时候大王随便赏一个便罢。”
房玄龄此话一出,李世民的脸色果然逐渐缓了下来,但依然有一丝担忧:“只是,揽而不用,万一他心生叛意怎么办?”
“大王放心,只要大王准允,臣自有办法让其心甘情愿留下且甘心居于边缘。臣若连这点儿事都办不好,也就无颜辅佐大王了!”房玄龄向李世民抛出了一个定心丸。果然,李世民点点头,同意了房玄龄所请。他站起身,亲自俯下身把房玄龄扶起来,诚心道起歉来,不想却反而让房玄龄惶恐不已。
虽然他们一起点评天下人才,但实际上相当一大部分要么深居民间,要么在敌方阵营,不过既然已有了这方面心思,日后自然少不了多加留意,能请的请来,能挖的挖来,至于不能请、不便请的,只能等待合适的时机再做打算,而他们,正是意气风发,完全相信他们自己一定能兼并诸雄、一统天下。最后,李世民还提到,如果得空希望房玄龄试着去探探宇文士及的口风。李世民道:“宇文士及此人,墙头草,专以阿谀奉承为能事,我本不欲与之结交,只是,王妃说宇文昭仪可用,我,不能也不允许王妃再轻易涉险,哪怕一丝一毫都不许,所以,只能劳烦玄龄你了。再说,倘若真的能在后宫培植一个内应,于我们也是大有裨益。”
房玄龄这回是实打实的大惊,他当然知道龙榻上枕边风的力量,说是能起死回生完全不为过,只是头疼的是不知该如何下手,没想到王妃早已把这个做到了前面。房玄龄又赞叹又欣喜,想着自己以前还真是小看了王妃,他赞道:“王妃果然冰雪聪明,实乃大王之福。只是臣以为,一来后宫密事王妃走动起来总要方便一些,也不容易引人怀疑,二来我们与宇文士及并无交集,此人又阴晴难定,贸然结交,万一适得其反就不好了。所以臣还是觉得直接从宇文昭仪身上打开缺口较为稳妥,既然王妃与宇文昭仪相熟,那由王妃来做自然是顺理成章的。”
“只是……”李世民万没想到房玄龄拐来拐去竟驳了回去,但他话音未落,房玄龄就接上了话:“大王,臣不是推托。如果王妃真能与宇文昭仪牵上线,那之后的事,就全权交由臣与宇文士及联系就好,无须再劳烦王妃费心。”
李世民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也好,就依你。”
于是,几天以后,恰逢宇文静姝生日,李渊特地下旨摆宴庆祝,长孙舜华也以此为契机,专门在前一天入宫拜访。而房玄龄,自那天与李世民彻谈后,他好几天都激动万分,私下里经常拉着杜如晦一起喝茶,虽然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可杜如晦分明瞧得明白,房玄龄内心的喜悦是藏不住的。
“如晦,你知道我有多激动吗?我知道我来对地方了,我选对了人!秦王府,果然是值得我们大展拳脚的地方!半生漂泊,想不到终于可以风云际会!康哉良哉,若鱼若水!”
是的,杜淹是他故意抛出来的一个饵,他就是想知道他的大王,李世民,愿意任用什么样的人,是看重才还是看重德。如他所料,李世民给出的答案正是他所想要的,这证明他没有看走眼,耗了这么久终于得到了想要的,教人如何不激动?也就从此刻正式开始,房玄龄打从心里真正认李世民为主君,肝脑涂地,不死不休!
此时,日中刚过,宇文静姝也小睡刚醒,听闻长孙舜华来访,急忙草草梳妆,亲自把长孙舜华迎至里间,并屏退左右,从容道:“今天是什么风,居然把王妃给吹来了,我这紫薇殿真是蓬荜生辉啊!”
长孙舜华顺势拜道:“哪里,昭仪言重了,是舜华懒散惯了,不常来拜访,直到昭仪生辰将近才想起临时抱佛脚,昭仪不会怪罪吧?”
宇文静姝笑着摇摇头,却反问道:“王妃是个大忙人,今天特地前来,不会只是为了给我祝贺生辰的吧?王妃于我有大恩,我一直谨记不忘,眼下也没有外人,有话不妨明言。”
“大恩言过其实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何足挂齿。”长孙舜华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听闻昭仪生辰,忽然想起虽然陛下恩宠但终究三心两意,估摸着昭仪未免有些心意难平,但生辰本是喜日,所以自作主张提前来表祝贺,一起说说话,希望能让昭仪宽慰一二,那便是我最大的造化了。”
宇文静姝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茫然而无助:“心意难平确实有些,但也不会故意冲撞了这喜庆之日,分寸我还是懂得的。再说还有元嘉陪我,足以聊慰平生了。王妃的好意静姝心领了,多谢!”说着便冲着长孙舜华略微鞠躬示意,少不得长孙舜华也赶紧回礼,并道:“是呀,我差点儿忘了,元嘉那么懂事可爱,可谓是这寂寂后宫中的一缕阳光,实在难得,昭仪有幸!”
“是啊,有时候想想,虽然这辈子已生无可恋,但好歹还有元嘉,不然我真不知这一天天的该怎么熬下去。”一提起儿子李元嘉,宇文静姝就满心欢喜,脸色瞬间转阴为晴,却不料长孙舜华竟突然转口道:“确实,昭仪能有子如此夫复何求?只是,同为陛下血脉,元嘉再好再优秀日后也最多做个藩王,遇到宽厚的主君,小心些自可安享一生,可要遇到狭隘的,祸福难料啊!奈何昭仪硬是辞掉了陛下的封后之意,不然元嘉再进一步也未可知,到时岂不就是制人而非制于人了么?”
宇文静姝万没想到长孙舜华会说出这句话,一时间惊愕异常,但马上就强行平复了下来,笑道:“王妃真是爱说笑,现朝中文有太子,武有秦王,我们元嘉呀就是命好,辛苦事都让哥哥们做了,将来长大了就能安安生生地做个闲散王爷,天天吟风弄月的,岂不乐哉?你说是吧?”
长孙舜华也笑道:“可不,元嘉当然是命好,不过唯一不足就是太过年幼,若他能早生几年,凭着陛下对昭仪的恩宠,也未必没有入主东宫的可能吧?陛下那般喜爱元嘉,到时只怕就算你拦也拦不了了呀,昭仪以为呢?”
“怎么可能?现在东宫太子做的好好的,哪里会轮的上元嘉!王妃如此闲言碎语就不怕惹人非议吗?要是我禀报陛下,这秦王府只怕……”
“你不会!”长孙舜华斩钉截铁道,“我的意思是,昭仪有一句话说错了,现在陛下正春秋鼎盛,太子也只是太子而已,只要一天没登基,就不能说‘做的好好的’吧?风云交汇,谁知道明天会是什么呢?”
长孙舜华始终在这个话题上绕来绕去,宇文静姝知道是躲不过去了,她站起身,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步,深思熟虑之后才从容道:“王妃,请恕静姝冒昧一问,秦王果真开始有意争储了么?若真是那样,王妃什么都无需再说,静姝知道该如何去准备,我保证尽我所能相助秦王府!”
这下轮到长孙舜华惊愕了,她没想到宇文静姝居然会如此干脆:“没想到昭仪倒爽快!”
其实,准确来说还真不是宇文静姝爽快。宇文静姝虽然人在宫中,可心里依然时刻记挂着他的刘郎,她知道今生缘分已尽,历经了这么多事她也早已看淡看透,慢慢劝自己选择了认命,不再求也不再争,只是那终究是她曾经那么美好那么纯真、无法忘怀也不愿放下的一段爱恋,午夜梦回时还是会偶尔想起,但早已不再有苦涩或甜蜜,只是单纯地希望她的刘郎能够彻底忘记她,然后娶妻生子,平平安安、幸幸福福地过完这辈子。
宇文静姝还记得,她刚进宫那会儿,不知道李渊从哪里知道了刘郎的事,表面上毫不介意却暗地里命人去追杀,那时她虽已得知这一切但终究不敢有丝毫埋怨和不满,更不敢求情,只能在心里暗暗焦急和祈祷,却仍要装作若无其事强颜欢笑陪王伴驾,现在想来她真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那段日子的。不过好在刘郎逃过一劫,现在正由秦王府来保护着。她虽不知秦王府是如何介入的,但刘郎离不得秦王府却是铁定的事实。于是,在这件事上,她除了与长孙舜华,与秦王府站在一起之外,别无选择。
再者,她早已想到,随着秦王的军功越来越大,他,太子,这二人势必终有一天水火不容。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赌博,而她自己,她的二哥宇文士及,她的儿子李元嘉,要想在李渊之后新君治下过上相对较好的日子,就必须在这场赌博中下一个注,置身事外的只怕将来连做边缘人的机会都不会有。所以,她替自己,替她的二哥她的儿子一起赌上了秦王李世民,因为她分明看得清楚长孙舜华是个什么样的人,秦王有内助如此怕已先有了几分胜算,何况秦王李世民本非庸人,这场赌博值得一赌。
没过几天,宇文静姝就悄悄把自己的考量告知了二哥宇文士及。当时宇文士及不以为然,他认为现在朝中大部分的势力都心向太子,而秦王也只是在军中的威望高了一些,其幕僚几乎都未曾在朝中担任要职,又常年征战在外,虽挂着一个尚书令的头衔,但朝政事务多半都插不了手,三省六部与之关系密切的几乎一个都挑不出来,所以即便他们要赌也应该是赌太子才是。
宇文静姝断然回绝了兄长,她长叹一口气道:“二哥,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是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怎么就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呢?太子与秦王,一个掌管文吏一个主抓军政,可以说是陛下有意为之让他们相互制衡。是,没错,从朝堂上来看,太子是占着上风,而且几乎是压倒性的优势,但秦王手里却有一个谁都比不了的利器,那就是军队。二哥难道忘了,江都政变时大哥是靠着什么把堂堂一个皇帝给逼上绝路的?谁手里有军队谁就是未来的王者!”
“可是朝廷的军队可不都是在秦王手里啊?大部分可都由陛下亲自掌控着呢,何况太子的手伸的也不短。说秦王有军队,言过其实了吧?”
“但他威望最高就足够了。军旅之人,最敬的不是君命,而是领着他们冲锋陷阵的元帅、将军。这点,无人能与秦王比肩!”
宇文士及沉默了,他明白妹妹的话有道理,还是妹妹看得透彻,他忽然想起一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是太平天下,或许忠义二字可以得到约束作用,但眼下乱世纷纷,君臣纲常时隐时现,能管的了诸位英雄豪杰的,自然只能是和他们一样的英雄豪杰。因此,宇文士及不再争辩,他完全听从了妹妹的建议,故意挑选了一个巧合的日子,十分意外的与房玄龄偶遇,又恰逢彼此无事便闲聊了片刻,从此,“珠胎暗结”。
虽然李世民招揽人才的举动尤为隐秘,但还是被一直对秦王府特殊关照的李元吉看出了端倪。李元吉不假思索,急急忙忙跑到东宫把自己知道的统统地告诉了李建成,并且还加入了自己的想象,添了点儿油,加了点儿醋,说得绘声绘色。最后还一再怂恿李建成去向父亲告状,但李建成却道:
“罢了!我是太子,未来的储君,父亲天然的对手,对我,自然是防备多一些,如果告诉了父亲,也许反会让父亲求之不得呢,万一父亲起了扶持世民的心,准他公开招募,那岂不是弄巧成拙?”
“可是,可是,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大哥,他这么做,分明是把矛头对准了你啊!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不成?”李元吉十分焦急。
“当然不是!”李建成道,“他做不做是一回事,可能不能做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说到底,这储君的位子争得争不得还不是父亲的一句话?现在我可以肯定,父亲并没有易储的打算,只是不希望我做大而已。所以我只要不和父亲对着干,就不会失去圣心,至于世民,哼,他越是折腾越会让父亲反感,到时候根本用不着我出手他就会自取灭亡!”
李建成突然想到郑庄公的故事,当年郑庄公想要灭掉他的弟弟,就一再纵容他的弟弟违法乱纪,始终不闻不问,直到天怒人怨之时再出兵讨伐,不仅得偿所愿还博了个贤能宽容的名声。长年以来,李家与朝廷上下、各方势力的周旋一直都是李建成协助李渊处理,所以李建成早早便熟谙官场之道,更对父亲李渊知之甚深,他断言自己没有看错,作为太子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要听话,不能越了规矩,既然父亲不想让自己做大,既然父亲想扶持世民,那他就不仅不阻止还会帮着父亲把这件事做好,只要父亲的心在他这里,太子的位子就谁也夺不走。
因而,第二天他就给李渊呈上了一个折子,说是自己有幸辅朝理政实乃皇恩浩荡,但于公,天下乃陛下之天下,身为臣子理应为朝廷荐才,于私,身为兄长理应友爱兄弟,遂奏请陛下恩准秦王共参文政。李建成在折子中还提到,李世民常年征战在外,多与武人相交,难免会染上武人的性子,他作为兄长理应提携一下,以免他只知武而不知文。
这折子一上,李渊不住地夸赞李建成仁厚,颇具贤君之风,实乃大唐之福,心下也便对李建成更为满意,还公开赏赐了东宫众多珠宝财物,但对其提到的让李世民参与文政一事不置可否,对此李建成也并未追问,他原本就是做做样子而已。不过,李建成在折子里无意提到的“以免李世民只知武而不知文”,竟让李渊对李世民生出了几分疑心,不知文便是不知礼节,难道李世民罔顾君臣朝纲吗?幸好有宇文静姝在旁巧妙宽解,这才逐步打消了李渊的疑窦。
但与此同时,李建成也不会把希望只寄托在李渊身上,他嘱咐李元吉想办法从李渊身边的嫔妃宫婢、近侍官奴打开缺口,培养几个自己人。他需要及时掌握李渊的想法,这样才能有的放矢。
在做完这一切后,李建成并未感到放松,反而愈加沉重。他不明白,作为大哥他自问从未有愧对世民的时候,那世民为什么还要与他对着干呢?难道仅仅因为那次赛马,他替元吉顶了罪?且不说他不相信凭李世民的聪明会猜不出真相,就算是真的,难道这么多年的兄弟情深,就这么一件小事,就全部一笔勾销了吗?值得吗?还是世民早就有争储之心,而这件事只是为他提供了借口?李建成越想越茫然,他虽然不喜欢李元吉,但就凭李元吉无论何时都以他为重,他便足以宽慰,私下里不免也常常感叹:元吉果然值得他豁出一切去保护。
而现在和李建成一样沉重的还有李世民。虽然李世民已然做了这个决定,但一想起小时候与大哥、三姐他们一起嬉戏打闹的情景,就心痛如割,很长时间都难以恢复如常。但李世民也知道,这注定是一条不归路,就算大哥现在没有加害他的心,难保以后就不会有,毕竟历史上功高震主的例子太多了,几乎没几个善终的,他不能后悔。
“玄龄,你们记得,不能伤及大哥分毫,这是我的底线,希望你们牢牢遵守、永远不忘!”这是某一天李世民特意嘱咐房玄龄的话,可就连他自己也不敢承诺,这真的能做到吗?真的能和平争储吗?真的谁都不会忘了吗?没有人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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