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少林偶遇始结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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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与薛收是在狩猎场发生的冲突。因闷了这许多天,心中的烦躁之气仍难抚平,于是便带了孤神庆和尉迟敬德一起围猎。本来也要叫上秦叔宝和程知节二人的,可李世民想来想去总觉得有些欠妥便打消了念头。
他们三人快马扬鞭,在山林间肆意驰骋,望着辽阔的天地,听着耳边的呼啸,喊着久违的畅快淋漓,竞相追逐着那一个又一个窜跑的猎物,李世民忽然觉得豁然开朗,再没了一丁点儿的烦恼。跑累了,他就和孤神庆、尉迟敬德三人索性架了火把打来的猎物烤了吃。炎热的天气,燥烈的大火,以及身上的挥汗如雨,在别人看来极为无聊自虐的一幕,他们却觉得无比有趣。
然而,事无百般顺。就在他们刚把火灭了准备再去围猎时,薛收突然跑来,看到黑乎乎的火堆,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散,同时强烈要求李世民罢猎回去,言辞激烈,不容辩驳。
在李世民的印象里,薛收一直是谦恭和气、温逊有礼的,几时这般大动肝火过?他先是惊愕,再是不解,继而笑道:“这样的天气是比较容易火大,很正常,难道伯褒也放肆一回,要不就和我们一起玩会儿如何,看谁打得又快又多!”
薛收点点头,强忍着怒气厉声劝道:“大王,您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田猎,私情之娱,荒诞、昏聩之人所为,而大王,少年英武,举世无双,几时甘与那般败类为伍了?若大王真是自觉太闲,那就烦劳您屈尊降贵,看看民情,听听民声,那才是您该做的事!”薛收看到李世民拳头紧握,脸色越来越难看,不仅未停下,反而变本加厉:“后羿代夏因猎而亡国,梁孝王恣意妄为而遭黜,燕王旦以狩为乐而灭家,前人之鉴后人之师,大王难道要重蹈覆辙吗?当然,如果大王自甘堕落,偏要学此荒诞昏聩之流,我也不拦着,只要大王对着千万将士明言,今后薛收就决再不会发一言一语,否则永世不再为人!”
李世民瞪了薛收很久,终于忍耐不住,把手里的马鞭猛地往地上一甩,嘶吼道:“薛收!”他长这么大,听得最多的就是赞赏之言,就算是别人骂他也最多不过一句“纨绔子弟”而已,何曾有人敢把他与那般荒诞昏聩之人混为一谈,这是对他的全盘否定,他如何能忍!
孤神庆和尉迟敬德看着俩人,他们都不知道这俩人因何都攒了这么大火气,如今气头上他们谁也不敢上去劝,但又怕这俩人一言不合动起手,弄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后果来,于是就一直在旁边守着,时而靠近这个,时而靠近那个,寸步不离。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他刚觉得心里稍微通畅了些,没想到薛收又给他来这么一出,刚通的气瞬间又堵上了,他手拿马鞭指着薛收吼道:“好,你还有什么话就一起说了吧!我答应过小观音不能亏待于你,大丈夫有言必信,我不生气,我绝不生气,你还想说什么,你还有什么话,都全说了吧,千万别闷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我看你还能说出什么来!”若是别人如此,李世民早一拳打了过去。
“好,我说!”薛收虽然降低了语调,但仍是无比严肃坚定,“身为主帅,体恤将士,使上下一心,大王自问是否可曾做到?冷静处事,不偏不倚,大王自问是否做到了?公正公平,不迁怒不贰过,大王自问是否可曾做到?修身养德,戒奢尚俭,习圣贤之道,罢游戏之乐,大王自问可曾做到?”
李世民再也忍无可忍,推开挡在他面前的孤神庆,斥道:“薛收,我告诉你,我16岁就在军中任职,做了这么多年的主帅,打了这多年的仗,在我面前倒下的人数不胜数,从来只有我数落别人,从来就没有任何人可以这么来数落我,我知道主帅是什么样,用不着你来教我!”
“大王……大王您息怒!别……别伤着身子了!”
“薛……薛公子,您就少说两句吧,大王今天好不容易才高兴一会儿,您要骂就骂敬德好了,我是个粗人,没什么廉耻,我保证一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孤神庆和尉迟敬德轮番着劝,可不仅没缓和,反而还越来越激化了。而这时,房玄龄、杜如晦和长孙无忌三人也恰好赶到,他们也是一边委婉地劝着李世民,一边拉着薛收,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但薛收执意推开他们,仍接着道:“是,大王如此,哪里用得着人教?大王这么不顾一切地来打猎,难道不是后悔自己的冲动了吗?假如大王真不在乎与懋功之间的袍泽之谊,又何至于这般?刚拿人、拿那些砖瓦撒了气,现在又拿畜生来撒气?大王,您不是小孩子了,别总这么任性行吗?”
“我……”自己的心境居然被薛收剖析地明明白白,李世民突然无言反驳,但他心里不服气,他是谁,他是秦王李世民,错他可以认,可他怎么能后悔,永远不能,绝对不能!他感到他在大家面前正在变成一个透明人,里里外外都被瞧了个透彻,半点儿也掩藏不起来,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恼恨这种感觉!他甚至开始讨厌起把他的面具都撕下来的薛收!
众人都一筹莫展,唯有长孙无忌忽然灵机一动,忙提醒李世民道:“哦,对了,大王,臣想起了,您不是说过要去少林寺致谢的吗?他们曾经帮助过我们,大王您不会忘了吧?我们……我们马上就要回京了,总得在回去之前把这事给办了吧?”
“哦,对对对,我们也记得大王好像说过要亲去致谢的,言出必行嘛,我和玄龄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就让辅机陪大王去吧。”杜如晦想,这个时候应该让李世民放松一下,他和房玄龄不宜再跟着,还是长孙无忌陪着比较好。房玄龄会意,也马上表示赞同。
他们这么一说还真提醒了李世民,这连连续续忙了这么长时间竟然把这事给忘了。他记得他曾说过“有功者必赏,不管是谁都一样”,可现在都快要离开洛阳了,却连少林寺的大门都还没进过,只是让王君廓转达了谢意而已。于情于理他都该去一次。
李世民又狠狠瞪了薛收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就向马走去,可刚靠近马就又重新转回来,直接来到薛收面前,拍了拍薛收的肩膀,小声说道:“伯褒,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谢了,还有,抱歉,我最近火气比较大,你别介意,能谅解就谅解一下吧,要是不能的话,我也没办法……”他知道,他如果不回来跟薛收道这个歉,改天他一定还会后悔,那种滋味太难受了,他可不想再有第二次。
“大王……”看着李世民走远的背影,薛收心里的气也全都消了,便很正常地喊了一声,谁知李世民转回身吼道:“怎么了?我去少林寺还愿,佛门圣地,也顺便让自己清静清静,总不会也成了什么荒诞昏聩之举了吧?”
薛收无奈笑笑,道:“好,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准备准备,等大王回来后就启程返京。”
“随便你们。”李世民随意地扔下这四个字后就与长孙无忌和孤神庆三人一起扬鞭而去,尉迟敬德顿感没趣也告辞回去收拾行囊。
待他们都走远后,薛收忽感胸口一阵剧痛,忍不住低头咳嗽了几声,房玄龄和杜如晦赶紧扶着他坐了下来,薛收却推开他们,凄笑道:“两位兄长放心,我没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素有顽疾,都是老毛病了,不打紧,休息下就好了……”
“哎,伯褒啊,不是我们说你,你今天这是……何须如此呢?”房玄龄劝道,杜如晦也说:“是啊,这些天大家都烦闷的很,大王不过是略微发泄一下而已,你何必骂他骂成这样?闹的大家都不愉快!”
薛收看着两位兄长,大声叹道:“骂他?我岂是骂他,我是在骂我自己!”薛收这才告诉房玄龄和杜如晦,前些天窦建德手下谋士魏征来而复去,他是无意中从程知节嘴里套出来的。
薛收只道洛阳一战持续过久,李世民心情烦闷有些许胡闹也可以理解,故而他也就任由着他了,可当得知魏征来而复去后,他思忖良久,自度多半与李世民的胡闹离不开。大凡贤才择主,如鱼之投水,稍有不合便成陌路。一想到这儿薛收就自责不已,他早该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他早该去劝导李世民的,可他都做了什么,一味纵容、偏袒……当今之世,失一人才就可能瞬间天上地下。

薛收讲完后,房玄龄和杜如晦扼腕叹息,但事已至此已然无法追回,便安慰薛收道:“好了伯褒,你也别再自责了,那会儿大王正在气头上,就算你劝也未必能劝得了,闹不好还会变本加厉也说不定!”
“可难道如此我们就不劝了吗?大王听不听是他的事,可说不说就是我们的事。哎,在其位谋其政,我们都失职啊!失职啊!”所以,当薛收得知李世民又去围猎时,怒难自抑,冲动之下就来了现场阻止。薛收终于明白,其实像李世民这般的性子,身边必须有几根刺去约束着,不然很容易出事,可房玄龄他们都做不了那根刺,那么就只有他来做了。“哎,希望能把他骂醒。我知道我骂得太过了,但若不如此又怎会记忆深刻呢。”薛收又叹道。
七月的少林寺更多了几分郁郁葱葱,到处是蓬勃生机,无论走到哪儿都能让人心情通畅且无比振奋。李世民与长孙无忌、孤神庆一下马,方丈就亲自出来相迎。李世民先是向方丈及出战有功的少林武僧表示感谢,然后兴致大起,偏要和少林武僧切磋切磋武艺。方丈推辞不过,便选了几个中等水平的与李世民过招,并特意嘱咐点到为止。
其实李世民也并非逞强,他自知自己这点儿武艺在少林武僧面前还不值一提,只是特别想活动活动,疏散一下心中的闷气,好不容易打猎打得起兴却硬生生被薛收搅了,正愁气没出撒,恰遇少林武僧,岂肯放过这个机会?何况,就算他拼尽全力也未必伤得了少林武僧分毫,而少林武僧也不会去伤他,最适合不过了。然话虽如此,这里毕竟是少林圣地,李世民也不敢太过放肆,招招之间也收敛了一两分。就这样,他们在一起对打了将近半个时辰,却丝毫看不出有一点儿比试的味道。
“阿弥陀佛!素闻秦王治军有方,不想这武艺也是了得。”切磋过后,方丈称赞李世民道。
李世民连忙摆手谦道:“哪里哪里,我这儿花拳绣腿怎么能上得了台面,是几位师傅相让世民才是。真是说来惭愧。”
方丈呵呵笑道:“都说秦王性烈,可老衲看来却是谦谦君子,以后谁要是再那么诽谤秦王老衲可不依!少林弟子习武不过是为健身,偶尔惩强扶弱,乃个人之艺,可秦王之武功却是运筹帷幄,平天下,降群雄,抚万民,岂可相提并论,秦王过谦了!”
“大师言重,世民愧不敢当!”
他们边走边聊,快走到佛殿时长孙无忌忽转向李世民道:“大王,这少林寺臣小时候也来过几次,如今见了不免有些触景生情,可否允臣随意走走?”长孙无忌望着周边的景致,频频向李世民示意。其实,长孙无忌这一年来也是繁苦不堪,今见了少林寺景致,顿时有凡尘尽消、如入仙境之感,实在不愿再让其他事务给耽搁了,故有此一请。
因确无大事,李世民也点点头表示不反对,同时转身问方丈:“大师,不知可否方便?”
方丈笑道:“少林本就方外之地,如能解人一忧那也是庆幸,只是佛门重地终究有禁忌……”
长孙无忌怕方丈拒绝,忙道:“大师放心,佛门禁地无忌绝不擅入,我只在外面随便走走就好。”如此,方丈便指派了一位小师傅陪同长孙无忌一起游逛。
佛殿内异常简朴,佛祖金像端坐正中,俯瞰众生,庄严不失悲悯,几个蒲团整齐地铺放在佛像前端两侧。此情此景,李世民不敢亵渎,依序请了愿、上了香,随即便与方丈席地相对而坐。李世民详细询问了少林武僧擒敌经过,除大声赞赏外,还提出会代他们上表请封,希望少林武僧们能接受朝廷封号或还俗入朝任职,为江山黎民做些有益之事。
然而,方丈只接受了李世民的谢意,却对请封一事断然拒绝。他表示,出家之人看淡名利,王仁则仗着有叔父王世充撑腰在辕州飞扬跋扈无恶不作,百姓苦不堪言,由此少林僧人才仗义出面打抱不平,这本身也是修行的一种,只要百姓安康少林便无所求,所以,少林弟子永在少林,不会还俗也不会受封,终身所求唯吃斋念佛、度化苍生耳!
李世民感慨不已,他有些羡慕起出家人心如止水的淡泊心境。他又一一询问了少林武僧,他们都是这样的说辞,无奈,李世民只好打消了请封的念头,生平第一次请人做官都请不来,失望之余却又肃然起敬。后来,朝廷仍是对少林寺有所表示,不过他们每个人仍心向少林,再未踏入俗世一步,此时后话。
再说长孙无忌,他被少林寺的景致吸引,一边慢慢走着一边举目远眺,时而闭上眼睛感受清风飘来的幽香气息,时而想起从前种种以及未来的诸般不可测而喟然长叹,走了几步,一阵钟声传来,长孙无忌侧耳聆听,心里为之一动,犹如一声呼唤一声警醒。
长孙无忌叹气道:“人生苦短,若能在这方外之地不理世事独善其身,也未尝不是一种美妙啊!”可惜,他终究是世俗中人,有不愿舍的牵挂,也有不能舍的羁绊,只有今天能暂且立于红尘之外,明日仍是俗世尘埃。
长孙无忌猛然想起父亲在时,那年隋炀帝杨广即位不久汉王起兵叛乱,杨广便特地命父亲前去平叛。这本并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当时他的大哥长孙行布恰刚调任汉王部将不久,主帅叛乱纵然他真的不知也百口莫辩。父亲亲自向杨广禀报了这件事,请求避嫌,可杨广坚持让父亲前往,并希望父亲不要以儿害义。
长孙无忌还记得,父亲在出征前一直抚摸着手里的大弓,眼含热泪默默泣道:“不知这次,是我射杀了儿子还是儿子射杀了我?抑或长孙一门就此覆灭?”其实谁都知道,父亲曾与杨广有些旧交,只因在杨广即位一事上虽未相阻但也未出大力,故而杨广即位后对父亲是既信既用也既疑。
当时,汉王对大哥长孙行布极为信任,就把并州交由他防守,但他却死守并州拒汉王入城。其后他一听朝廷派了父亲前来平叛,顿时明了,竟在与汉王激战中阵亡,不过却是主动阵亡。消息传入父亲账内,父亲便知儿之所想,即刻率兵平了汉王之叛。大哥是汉王部下,要想向朝廷表忠,要想保住长孙一门,他唯有战死一途,只有为国捐躯才能洗刷疑罪。世人皆知,大哥长孙行布兼习文武,是父亲最为得意的儿子,他这一去父亲深受打击,仅四年就溘然长逝。
“若是大哥尚在,我兄妹岂会遭那般对待!”长孙无忌心想。他又记起大哥在时曾带他来过少林几次,每次上了香后大哥都会对他说:“无忌,记着,以后长大了不要像父亲和大哥这样,哪怕是在边远地区做个芝麻小官也别再和皇家沾上扯不掉的牵连……富贵哪里有尽到头来不过都是一场空,天子阶前易登高也易跌重啊……那是个无底洞,填不满也退不得,一旦沾上就万劫不复……”父亲和大哥都不愿让他习武艺,他曾经不懂,也曾怨恨过,可大哥死后就慢慢有些明白了。也正是自大哥死后,他不再踏入佛门之地,即便来了也不再上香。
“大哥不愿我们再介入皇家,可是现在身不由己啊,谁会想到李家会成为下一个皇家?世事总难料,若大哥泉下有知,会不会责备我呢?”长孙无忌心里想着,竟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致不再那么让人舒心。
“请问……请问施主,您……您可是长孙将军家的四公子?”好久没人称呼长孙无忌为“四公子”了,长孙无忌忽觉恍如隔世,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他转身看了看这位问他话的小师傅,其大约年方二十,一身青衫,眼含善意,明澈无波,好似从未受过世俗污染一般。
长孙无忌仔细在脑海里搜索了半天,始终想不起眼前究竟是何人,只好拱手行了个礼,十分不好意思道:“敢问小师傅是……无忌实在惭愧,请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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