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英雄末路长安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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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渊思前想后,仍是决定来了一趟紫薇殿,把窦建德的事挑了一些不紧要的详细说与宇文静姝听,可宇文静姝只是笑盈盈地听着,一句话一个字都不答。李渊十分惊奇,故在宇文静姝为他递上一杯清茶时,突然抓紧她的手,直接问道:“静姝,朕记得你大哥就是死在窦建德的手里,现在窦建德嘛,已经在大牢里了,按说你最有发言权了,为什么反而一句话不说?”
宇文静姝起身郑重跪拜道:“陛下,妻从夫纲,臣妾既跟了陛下,便生死是陛下的人,陛下与他无仇,臣妾便与他无仇,至于其他,不足论也。人生百世,能活着已属不易,之前种种何需再耿耿于怀呢?仇也好怨也罢,你杀我,我杀他,他又杀你,连环相扣,真要算起来哪里能算得清呢?倒不如苟且活着也算对得起自己。启禀陛下,如今一切,静姝已然知足,不求其他!”
宇文静姝明白,李渊是想为处斩窦建德找一个借口,她若撺掇李渊斩杀窦建德,来日若是后悔了,或是生了什么变故,她宇文静姝就是被推出去堵悠悠众口的替罪羊,何况,生存实难,她是真的不再想什么仇什么怨了,思之无益。
李渊确实是存了这个心思,他想处斩窦建德,只因窦建德在河北根基颇深,怕会导致什么不必要的变故,所以想找一个借口,宇文静姝与窦建德有仇,是最好的人选。其后他又问了宇文士及,不想他们兄妹竟是一样的说辞。李渊无奈,也只好先把窦建德的判决压上几日再说。
李世民和薛收回到迎客厅的时候,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还有欧阳询、褚亮及其子褚遂良都在围着虞世南,有的和他谈诗论文,有的向他索字,虞世南呵呵地应着。这些人中,欧阳询与李渊有旧交,故接受了李渊赐予的朝廷官职,其他人都是秦王府幕僚。
李世民一来,就直奔虞世南那儿去,扶住将要行礼的虞世南,高兴地说道:“我就知道夫子一定不会拒绝我的,说什么要隐居,还是红尘好!”
“哼,我哪是自己想来,我是怕我不来,回头哇大王把我绑了来,我这把老骨头禁不起那般折腾,为了不辱斯文,我还是自己主动来的好!”虞世南上下仔细打量着李世民,上次长安一别已有六七年之久,当时的毛头小子如今已是闻名天下的秦王,一时感慨世事多变,又稍稍感伤道:“六七年了,大王消瘦了许多,不过,倒是精壮了不少,可喜可贺!”
虞世南就这一句话,竟让李世民感受到了一种不含功利的父辈之爱,不自觉就卸下了在外的所有包袱,轻松如儿时。他先与欧阳询互拜,然后坐下看向众人,笑道:“你们就这么着急啊,夫子远道而来,还没歇上片刻你们就一起围过来索字,来日方长,在乎这一两日吗?”
大家都不约而同举起手,刚想请罪,褚遂良就抢着说道:“大王,我们不是来索字的,是来请观《兰亭序》的!”
李世民一听《兰亭序》顿时两眼放亮,但又不知褚遂良何意,茫然道:“请观《兰亭序》?我也一直想着呢,做梦都想,可这……《兰亭序》不在这儿吧?你们在这儿请什么?”
褚遂良还想说话,虞世南咳嗽两声,厉声道:“明天的拜师礼免了啊!老朽不再收徒了啊!”
虞世南这一说,褚遂良急了,暂时把《兰亭序》抛在了一边,对着虞世南越说越急:“不行,老夫子,您怎么能说免就免呢,这么多人都听着呢,君子重诺,怎么能反悔呢!孔老夫子所不齿也!”
虞世南刚想反驳,李世民就盯着虞世南大声质问:“收徒?收什么徒?收谁呀?老夫子,您不是说除了我不再收徒了吗?您可是举世闻名的大家、大师,怎么能自食其言呢?”
虞世南捋捋胡须,狠狠地点了一下头,对李世民大声说道:“第一,是你逢人就说你是我学生,我自己从没承认过,我只是教你写了几天的字而已,算不得师生情分。第二,此一时彼一时,收不收徒,收谁不收谁,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人家遂良可比你强多了,你再练十年也比不了,这个学生是给我脸上添光的,不像某些人净给我抹黑,我当然要收!”
褚遂良立刻喜道:“老夫子,这么说你不反悔了?太好了,学生这厢有礼了!”虞世南却回复他:“你管好你的嘴我就不反悔!”
李世民重重叹了一口气,假装惋惜道:“那是,遂良的字是比我写得好,不是谁能轻易比得了的。不过,嘿嘿,遂良固然好,我也未必就差了,夫子,您不承认我这个学生可别后悔,不过那也没关系,一日为师终生为师,虽然你只教了我几天,但我已然是你的学生无疑,只要我认了您不认也得认,你狡辩不得!”
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三人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互相使唤眼色,心里暗暗叫苦。经房玄龄、杜如晦点拨,长孙无忌才知经过虞世南可看一眼《兰亭序》真迹,于是,三人便在虞世南一进府的时候就围了上来,千方百计地要讨得《兰亭序》。褚亮和欧阳询倒不甚上心,褚遂良却比他们还急切。
然而,虽然众人一再围攻,虞世南愣是一口否认。好不容易等来了李世民,他们迅速捕捉到李世民对《兰亭序》也是一样的急切,本以为能借着李世民逼迫虞世南就范,谁知他们说着说着就忘了《兰亭序》这茬了。房玄龄向薛收频频使眼色,薛收却笑而不应。房玄龄无奈,只好鼓起勇气提醒李世民:“大王,臣实在不知原来您还和虞老夫子有过师生情分呢,那想必大王已见过王右军的《兰亭序》真迹了吧?可惜我等无此缘分,不知大王可否描述一番,让我等开开眼界呢?”
“嗯?”李世民惊讶道,“我与老夫子有师生情分不假,但这与《兰亭序》有何干系?”
房玄龄不便把话说的太明,正在思索要如何应答,褚遂良已迅速接道:“当然有干系,老夫子就是王右军的嫡系传人啊!看《兰亭序》找他肯定没错!”
“什么?不可能啊,老夫子是师从智永和尚的,这我还是知道的。”李世民纠正道。
褚遂良又迅速说道:“那智永和尚就是王右军的七世孙,《兰亭序》真迹一直是他保管,他圆寂后就把《兰亭序》真迹传给了他的弟子兼徒弟辩才和尚,这辩才和尚正是老夫子的同门师兄啊,关系匪浅呀!”虞世南不断地冲着褚遂良咳嗽,可褚遂良始终不管不顾,不知是真没注意到还是故意假装不知。
但李世民听后疑惑地望了一眼虞世南,质问道:“老夫子,我那时候就听传闻说那个智永是王右军的嫡系子孙,我还问了你,你说都是传言,我居然就信了!老夫子,您怎么能这么说谎呢,您就是这么为人师表的吗?您都这么大的年纪了,怎么还这么淘气呢!”
长孙无忌又适时补了一句:“大王说的是,当时臣也听说那个传言了,但虞老夫子说那是子虚乌有,臣也和大王一样相信虞老夫子才信了的,后来听玄龄说起的时候才知道……”杜如晦也补充说:“为了那个《兰亭序》,我们一直是辗转反侧、思之难眠,刚才听大王说您和虞老夫子交情匪浅,我们都还嫉妒大王您有此福分呢,没想到原来大王也是不知道的……”
这时,一直笑看众人的欧阳询也不再沉默,哈哈大笑道:“兰亭天下第一,凡好学之人莫不以观之为荣,这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不过,终究是他人传家之宝,我辈外人也强求不得啊。不瞒各位,我和世南相交数十年,也没此福分哪,至今仍是兰亭一梦啊!”他这么一说,不管是真是假,众人都不好再追问,都把眼光投向了李世民。
其实根本不用他们示意,李世民早就心痒难耐,他一个一个数着攀起亲戚来:“老夫子,您看,您是王右军的嫡系传人,我是您的学生,那这么算的话,我也是王右军的嫡系传人了,这《兰亭序》是王右军的传家宝,自然是传内不传外,我是王右军的嫡系,那这《兰亭序》就是我的了,我看我自己的东西有什么不可以?您就跟辩才师伯说说呗,让我看看嘛,就看一眼……”

虞世南斜眼瞄了一下李世民,然后闭上眼睛使劲地摇摇头,嘟囔道:“我没承认过有你这个学生……”
“虞世南!”李世民突然拍桌子大声吼道。众人一惊,李世民的雷霆之怒果然不同凡响,然虞世南不为所动,反郑重道:“君子隆师而亲友,大王您就是这么尊师的吗?”
李世民转而喜道:“夫子,您终于肯承认我这个学生了,那《兰亭序》……”
“我没承认过有你这个学生……”虞世南又抛出了这句话。褚遂良看不下去了,替李世民埋怨道:“老夫子,您这么出尔反尔实非君子之道也!人无信不立,读圣贤书,行圣贤事,您如此之为,如何堪为人师?”
无论他们如何软磨硬泡,虞世南硬是一点儿口也不松,其后为了摆脱大家的纠缠,竟立志既不住在秦王府也不回家,反一直借住在欧阳询家中。但饶是如此,他回到长安的消息仍是不胫而走,在朝的,隐居的,但凡有些学问的都隔三差五地结伴来拜访欧阳询,实际却是瞅着虞世南。自然,对于他们相请之事,虞世南一律拒绝,或是干脆宣言智永并非他师或智永非王右军之子孙。
大家见虞世南如此坚决也都只好悻悻而去。有时,虞世南兴致,就当场挥毫,写就一幅字赠与来人,欧阳询有时也会写上几笔。来人虽未讨得一观兰亭的机会,但能得到当代两位大家虞世南、欧阳询的墨宝,也是千载难逢,倒也乐呵呵地了无遗憾。
这几十年来,这样的场景,虞世南和欧阳询早已习惯,他们几乎每天的面对人要么是来讨墨宝的,要么是为一观兰亭,当真已是身经百战,几乎没有他们应付不了的人。可唯有褚遂良,对《兰亭序》的急切之心与日俱增,一天到晚的围着虞世南不放。不过虞世南倒也是真心喜欢褚遂良这孩子,一边和他亦实亦虚地打太极,一边饶有趣味地切磋起书法技艺来,日子倒也别有滋味。只有薛收对《兰亭序》丝毫不上心,故而虞世南最喜欢与他结交,轻松自在,半点儿压力也无。
褚遂良是明着去纠缠讨要,李世民却忽然消停了下来,对着虞世南丝毫不提《兰亭序》一事。可私下里却偷偷把房玄龄单独叫到跟前,问他有何良策。
房玄龄推说不知,却有意无意地提到,早年薛收游历江南时曾无意与辩才结识,二人谈诗论文相交甚欢,起兴处那辩才竟偷偷把《兰亭序》真迹拿出来与薛收共赏,并还提到了其师弟虞世南,说虞世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独成一家,师门大幸。薛收本欲出价收购,奈何辩才执意不卖,薛收无法,只得在辩才处借住了十天十夜观摩《兰亭序》。薛收回来后向房玄龄、杜如晦二位提及,称“兰亭天下无双,得一观而死而无憾”。由此房玄龄、杜如晦二人方知,虞世南经常宣扬的什么关于智永的事都是障眼法。
“难怪伯褒这么冷静,我说呢,像他这样,对《兰亭序》理应比我还要痴迷才对!”李世民歪着脑袋,边说边想,“这辩才居然谈着谈着就把真迹给拿出来了?”
“良宝知音共赏,人之常情。这辩才和尚也是诗文大家,只因是出家人才声名不旺,不然怕也不会在虞老夫子之下。”房玄龄一边说着一边担忧地看着李世民。
果然,李世民灵机一动,盯着房玄龄道:“那就是说,只要才学相当,就可以把天下第一的《兰亭序》真迹给‘拿’来了?”
“大王,您是说‘偷’?”
“是‘拿’!说,谁能办成此事?”李世民命令道。
“大王,这样不妥吧,读书人怎么能干这事呢?”房玄龄小声建议道。
“房玄龄!”
“是!臣以为萧翊可堪此任。”萧翊,秦王府掌管文翰的一位文士,由房玄龄举荐入府,其人多才善谋,尽忠尽责。房玄龄建议,可让萧翊带人前往,先礼后兵。李世民点头同意,并放话无论辩才开价多少都不必还价,他一分不少地付给他,若“礼”不成再见机筹划,总之必须要把王右军的《兰亭序》真迹带回来。
房玄龄还建议此事最好不要让薛收、褚遂良知晓。房玄龄道:“大王,他二人,一个已经如愿以偿,一个性情耿直,若他们知道了怕会凭空生出诸般阻扰来。”李世民连声称是,赞房玄龄深谋远虑,他表示,真迹到手后会让他们每人都拓上一本。房玄龄忙代杜如晦、长孙无忌二人致谢。诸事吩咐妥当后,萧翊便带着李世民给的几本王右军杂贴上了路,直奔越州云门寺辩才处。
因李建成并未委以重任,故魏征在东宫常常无事可干,他原想献上拉拢李世勣一计后太子定会对他刮目相看,不想却是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可偏偏他又是个极闲不住的,总想找点儿事干。其实刚开始大家也乐得把一些不要紧的,如整理文稿、校对奏章等谁都不愿做的繁琐杂务交给他,可谁知他又偏偏爱提这个意见说那个建议,先是文后是人,终于把大部分人都惹烦了,都想方设法地绕着他,只有李纲、王珪几个肯与他结交。
但李纲、王珪他们都认为太子无需一定要在军功上与秦王争辉,自古君臣之道,君未必一定要强于臣,只要能让臣甘心臣服即可,汉高祖任用张良、萧何、韩信而得天下,但其才远在那三人之下,汉武帝任用卫青、霍去病而平匈奴,可论排兵布阵、领军作战,汉武帝之才亦在卫、霍二人之下。因此,太子只要交心于秦王,秦王未必不会肝脑以报,又秦王作为羽翼,太子何忧之有!何况他们认为,秦王乃性情中人,使其臣服宜用心而非用强用力。
可惜,李建成却认为,李世民军功威盛对自己始终是一个威胁,而心,却是最靠不住的。再说,他若是真的能与李世民交心为一,到时只会让父亲起疑,其势危矣。李纲、王珪谏道:“秦王在军中一呼百应,有他来为太子护航,纵然陛下起疑,又有何惧!”李建成思索片刻后仍是摇摇头,君天下,他相信父亲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若父亲起疑谁都帮不了他。
因此,尽管魏征与李纲、王珪他们的意见截然相反,但却都是李建成不能接受的,从这点来说颇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是以他们几人越走越近。只是,他们几个又都极为固执己见,有时议论起来谁都不让,几乎所有东宫的人都曾碰到他们几个吵架吵得面红耳赤的场面。不过不论他们怎么吵,也吵不进李建成的耳朵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这天,魏征实在百无聊赖,又想起听闻的关于虞世南和《兰亭序》的传说,为了不虚度光阴,他也随着大流,跟着人群来到欧阳询府中拜访,却也总是想方设法地消磨时光,并为对《兰亭序》表示出多大的热情。虞世南和欧阳询一见魏征便一律谢绝了众人,独独留下魏征与薛收二人品文论道。
魏征与虞世南、欧阳询都曾在窦建德麾下任过职,魏征爱挑刺的毛病别人受不了,可虞世南和欧阳询却极为受用。他们二人平时尽是听赞颂之辞,现在居然有人来给他们挑刺,不管是针对字、针对文还是针对他们人,他们都顿感无比新奇,如久逢甘霖一般,即使魏征说得偏颇了点儿,他们也听得津津有味。而魏征也欣喜这么多年终于有人不再烦他,顿时如遇知己,不过一顿方工夫,三人便都相互视为自己人。
魏征素知虞世南不会给任何人提供便利,便也从未打起《兰亭序》的主意,只是难得有人与他倾诉衷肠,三人在窦建德处又都极为清闲,故而常常厮混在一起,今天烦闷之下才又来找了这俩人,不想薛收也在场。
他们一起长谈了好几个时辰,谈着谈着都忘记了彼此的身份,甚至都错过了午膳都不自知。但他们谈论的也仅限于文学而已,一旦涉及政事,魏征立刻正襟危坐,摆出敌对的架势毫不示弱,直到其他三人连连致歉才肯罢休。谈及兴处,薛收终于找准机会,问魏征:“玄成兄,请恕小弟直言,良禽择木而栖,既然兄长在东宫不受重用,何不考虑改换门庭?秦王必不会亏待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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