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英雄末路长安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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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是东宫的侍卫,他亮出了东宫的令牌,李世勣纵是再不愿也不能有丝毫反抗。李世勣跟着来人来到东宫,却不是走向正殿,而是七拐八拐走向玄德门附近的佛堂院。对方把李世勣带至佛堂院后殿,太子李建成正在哪儿站着等他,一脸悲戚。李世勣疑惑不解,但见李建成把手举向旁边,向他示意。李世勣转向那边一看,顿时五雷轰顶。那里,赫然立着其义兄单雄信的牌位!
刹那间,往日结拜的种种又一次涌上心头。李世勣迈着沉重的步伐一点一点的挪着步子,腿上割下的那块肉的部位仍滋滋作痛,提醒着他那日刑场上他是如何忍痛割肉,又是如何把肉塞到义兄的嘴里,刽子手是如何的落刀,他又是如何的欲哭无泪。
李世勣抚摸着那个牌位,一个字一个字的划过,终于强忍不下,“扑通”一声跪下,郑重地拜了三拜,失声痛哭,再也直不起来腰,嘴里还喃喃地说着:“单大哥,你教我、救我、护我,你救了我那么多次,可我却一次也未能救得了你……每次我谢你,你都说‘谁叫我是大哥呢,大哥救小弟,天经地义’,可是,当你落难的时候,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脑袋落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李世勣哭了很久,李建成没有劝他,也没有扶起他,而是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去哀悼。李建成知道,这些天,李世勣压抑了太久。
魏征自来到东宫后,日夜想着该如何帮扶太子。他一直惦记着教唆太子一定要除掉秦王,只要有机会他就说一次,终于把李建成惹着了,只给他很高的礼遇,但就是不见不听。但魏征仍不死心,奈何太子始终不见他,他就眼珠一转,又开始想起其他削弱秦王的法子。既然太子不见他,他就瞅准马三宝。
终于有一天,他得以趁马三宝不备从后面紧紧抱着他,逼着马三宝一定要听听自己为太子做的筹划。马三宝实在不愿听他啰嗦,一直试图走脱,怎奈魏征要么死死挡在前面,要么就从背后紧紧抱住他。虽说马三宝有些武艺,可也架不住魏征这么无赖似的硬缠着,况且他也不能对一个文人下重手,东宫内地,他们这么撕缠实在不像话,要是让旁人见了也是颜面尽失。魏征是拼了命也要把马三宝拦住。马三宝无奈,只得随魏征到了一处隐秘之地,嘴里还嘟囔着:“真没见过这么死皮赖脸不要命的!”
但当魏征刚说了一半,马三宝就顿感茅塞顿开,立即对其刮目相看。魏征告诉马三宝,李世勣与单雄信兄弟情深,那份感情比起亲兄弟也是过之而无不及,但现在,李世勣最为重视最为舍不得血肉之亲死在秦王的命令之下,这份痛完全可以化成噬骨之恨,所以,只要太子亲为单雄信设下灵堂,并日日祭拜,定能感化李世勣。拉来一个李世勣秦王就少了一条臂膀。既然太子不愿对秦王下杀手,那也不能坐视秦王做大啊,斩其羽翼也不失为良策。
马三宝拍手称好,当下对魏征竖起大拇指,赞的魏征不好意思起来,只乐呵呵的傻笑。于是,马三宝立刻就把这个建议说给了李建成听,李建成也认为有理,马上就开始布置,这才有了与李世勣的这一幕。不过,马三宝并未告诉李建成这一个建议是魏征所出。马三宝感到魏征的深谋远虑似乎要远胜于他,他只怕万一魏征得了太子垂青,这东宫就没了他马三宝的位置。
不管怎样,李建成的这一举动确实让李世勣颇为感动,等他哭祭之后便对李建成说道:“世勣代义兄多谢太子隆恩。义兄命里多舛,生来福薄,能得太子如此厚待,此生无憾了。”
李世勣说着心里便生起一丝悲凉。李世民的后悔之意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可是从头至尾李世民都不曾对单雄信有过丝毫表示。单雄信是他义兄没错,可他也一直将李世民视为朋友,甚至是知己,否则那次单雄信刺杀李世民时他就不会那般相求。可是……李世勣不知如何做才是对,可是他知道,一条人命,不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抹杀的,何况,到现在还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
“李将军节哀顺变,哎,这世民呀,他从小就是那么冒冲冲的脾气,可惜,当时我不在场,不然……”李建成安慰道,但话未说完李世勣就接过话头道:“太子若有什么吩咐,但讲无妨,太子是东宫储君,未来的天子,臣理应效忠。”
李建成笑笑,仍旧谦声道:“李将军多虑了,建成只是仰慕将军情义,常恨不能为将军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是以才借此聊表心意而已,别无他意,还望将军切莫多想!”
李世勣收起情绪,平静道:“臣是大唐的臣子,臣只知效忠朝廷,不知其他。臣为官也好,作战也罢,为的都是朝廷,是大唐,是天下,是黎民,而不是某一个人,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今后更不会!请太子相信,也请太子明察,此确是臣肺腑之言,千金一诺,驷马不追!”
李建成想了一会儿,便知李世勣言外之意,他只会效忠朝廷,效忠大唐,而不会为他李建成鞍前马后,也不会与李世民珠胎暗结。虽未达到预期目的,但这样已经很是让人满意了,李建成拍手赞道:“好,说得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都是大唐的臣子,自然都应该效忠朝廷,效忠陛下,此乃本分!若人人都像将军这般,何愁天下不兴、百姓不安?将军果然是爽快人,建成佩服。建成明白了,日后不会再去叨扰将军!”
“多谢太子殿下体恤,臣没齿难忘!”李世勣慨然拜道。
李世民一回京就先向李渊汇报了一些战事及善后情况,接着就办起了交接,把敌军俘虏一并交付刑部、大理寺,还有敌军阵营中各路官员的分配安放等。其实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而且他还兼着尚书令,有统摄六部之权,奈何他长年征战少在朝中,又有裴寂这个尚书右仆射钳制,他也嫌麻烦不愿和他们纠缠,弄的他这个尚书令倒基本成了虚衔,整个尚书省多半以裴寂为首,刑部尚书郑善果又心向太子,其他各部也大多要么唯东宫马首是瞻要么秉持中立,和他关系密切的极少有担任要职,且他们平时也多受到各种掣肘,所以他每次征战回来都要在交接程序、细节上磨蹭几日,不过他也习惯了。
有时他回府后仍在忙着写折子,每当这时,长孙舜华都会迈着小碎步悄悄地走过来,把亲手做的小点心放到书案旁,见李世民奋笔疾书便不打扰,随手捡了一本书也坐下来,靠在李世民的背上一页一页读起来。李世民觉察到后不自觉地朝身后灿然一笑,却并不言语,又继续低头书写开来,偶尔遇到了解不开的困惑就会向着身后的人问上几句,身后的人则简单地答上几句。累了,李世民就抬起手拿起一个小点心细细品尝起来,每吃一口就笑一次。岁月静好,斯人永恒。
四五天后该忙的终于忙完了,经再三努力,李世民得以成功从王世充、窦建德归降官员中抽调了一些投缘的纳入麾下,期间也曾与东宫产生过一些小矛盾但终究无伤大雅,兄弟二人还保持着表面的和平,也是因为李世民抽调的人多半是不入东宫眼缘的。
当一切尘埃落定,李世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忙起身回府,彼时夜已深沉。他伸伸懒腰,先看了看几个已熟睡的孩子,就径直来到内室,发现长孙舜华并未歇息,而是双手搭在窗户上,仰着脸,笑眯眯地看着天上的星星,丝毫未注意到走进来的李世民。
李世民摇摇头,心道:这丫头都这么大了,居然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看星星。他拿了一件披风,也走了过去,把披风披在长孙舜华的身上,然后也学着长孙舜华的样子,双手搭在窗户上,却不是看星星,而是侧身满含笑意地看着身边的女人。

长孙舜华没有转身,望着星星道:“难得这么好的夜空,你不好好欣赏真是浪费了。”
李世民笑道:“浪费就浪费吧,没有错过身边的风景才是要紧。哎,我真是不明白了,那星星真有那么好看吗,从小到大都迷恋了这么多年,你不会到我们都银发苍苍的时候还是喜欢它们超过喜欢我吧?”
长孙舜华歪头一笑,指着东南边的星空说道:“看,就是那边,前些时候那边的星星看着就像是一个人骑在马上,就像你一样,那么明亮,那么耀眼,我每次看到它都幻想着我自己也在马上,你带着我任意驰骋,纵情欢畅,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是,你却是骑着马去打仗的,每天都是明枪暗箭的,不知道有多少危险……”
长孙舜华说着就泛起忧愁来,可一会儿又喜笑颜开:“不过好在,在它的旁边,那儿的星星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盾牌,在保护着那个人那个马,让他不会受伤。每次看到它们我就想着我的二郎身边一定也有保护他的盾牌,有一天他一定会骑着马踩着祥云归来……可是,慢慢地就看不到它们了,这些星星每天都在变,每天都不一样,你不在的时候我天天看着,天天找它们,没想到找不到它们的时候,你就回来了!”
李世民静静地听着,长孙舜华一直在看着星星,他却一直在看着她。他忍不住轻抚她乌黑的长发,柔声责备道:“傻瓜,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你呀,就是瞎操心……”心里却如蜜糖般,自己思念的人也同样地在想着他、在等着他。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他是多么地想她,想地都快发了疯……
长孙舜华这才转过身来,拉着李世民的手指,反驳道:“我哪里瞎操心了,你经历那么多,我听着都害怕……”
“嗯?”李世民恍然大悟,一定是长孙无忌把自己的几次身陷险境全都告诉了长孙舜华,“是辅机说的吧?早告诉他别乱嚼舌头就是不听,说这干嘛,还不是让你白担心,他这兄长怎么做的,看我怎么罚他!”
“你不告诉我我才更担心呢!什么都不知道就更会胡思乱想,到时候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会想些什么……”听到长孙舜华这句话,李世民无奈点头一笑,承诺道:“哎,看来还是他这个兄长了解自己的妹子。好,以后我什么都告诉你,什么都不瞒你,行吗?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许胡思乱想,更不许乱操心,听到了吗?”
长孙舜华点点头,一头扑在李世民的怀里,再也不想离开,她已记不起有多久没有靠过这个肩膀,直到现在靠着了才踏实了、才觉得完整了。李世民紧紧抱着怀里的人,突然想起玄奘说起的那句“情深难寿”的话来,不会真的会一语成谶吧?不,他决不许,小观音是他的,谁都不能从他身边夺走,就是阎王也不行!
长孙舜华感受到李世民情绪有异,便抬头问道:“二郎,你怎么了?”
李世民笑笑,捧着她的脸,说:“没事,就是想你了!”说完就低头吻了下去。
第二天,李世民就约了薛收来校场,二人围着校场,骑马、射箭、格斗,接连比试了数十场才停下。李世民再次向薛收致歉道:“伯褒,那天的事是我太冲动了,你一心为我,我不但不领情却还大声斥骂,确非大丈夫所为。你这个长雏如此声名显赫,不会真的和我一般见识吧?”
“我倒是想,可惜,于心不忍啊!”薛收又举起弓射了一箭道,“其实大王不必如此,我就是主动去招骂的,希望能让自己清醒点儿,何况上次大王已经道过歉了。不过……诶,大王今天道的这个歉该不会是王妃的意思吧?”
李世民呵呵笑道:“是又如何!”
“王妃替我说情,大王居然毫不怀疑……”
“我若连这点儿自信都没有,就配不上李世民三个字!”
他们二人相视一笑,又跑了几圈射了几箭,边比试边谈论朝政时事。王世充一到长安就被判了流放蜀地并关押在雍州,但窦建德至今仍无丝毫消息传来。
起先,李渊本欲判王世充死刑,但王世充坚持说李世民曾许诺不杀他。李渊向李世民求证,李世民承认有过此事,但他向李渊表示,信近于义言可复也,对王世充此等小人何须守诺?然而,李渊却气急败坏,连称朝廷一言九鼎,绝不能失信于人。李世民不服气,又告诉李渊他对窦建德也曾有过类似许诺,李渊听后却沉默不语,李世民怕言多有失,便不敢再言。
李渊思前想后,终于想出了一个折中之法,判了王世充流放蜀地,并暂关押在雍州,同时派了一个与王世充有杀父之仇的、定州刺史独孤修德去看管王世充。结果可想而知,独孤修德三下五除二就让王世充的脑袋搬了家,而他自己也未受到实质性的责罚。后来王世充的家人也在流放途中因叛乱罪受了死刑。
现在只剩下了窦建德。“先静观其变吧!”薛收建议道。李世民点头称是,眼下也只能如此。他向薛收承诺,今后一定想办法改掉任发脾气的坏毛病,可薛收却叹了口气,他反问李世民,房玄龄、杜如晦他们曾经也向李世民建议过,为何现在仍一无所改?薛收道:“我觉得我还是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更为靠谱。只要伯褒在就绝不会再让大王任意妄为。”
正当此时,孤神庆急匆匆跑来禀报,说是虞世南终于答应来秦王府任职,现已来到了府中,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他们正在向他索字呢。
“什么?夫子终于来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来的!”虞世南跟随隋炀帝到江都,后来又随着宇文化及到了河北,宇文化及死后被窦建德收在麾下,窦建德兵败消息传来,虞世南顿感世事无常,欲隐居度日,连连谢绝了长安方向派去的诸位使者。李世民回来得知此事,便一再向虞世南相邀。如今虞世南欣然来府,他如何能不高兴,便立即与薛收兴冲冲地去迎。
宫廷内依旧处处笙歌,可李渊却觉索然无味。他正在为如何处置窦建德发愁。大唐初建时,为统一天下,他便把众多勇士骁将分配给了李世民,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些骁将最后竟然都对李世民死忠,他这个堂堂一国之君的诏令反被他们视若无睹,尤其是秦叔宝、程知节一众莫不如是。还有罗士信,并非秦王府中人,可就经历了一次洛阳之战,竟全然也与李世民他们好的如同一个人。每每想及此,李渊就恨地咬牙做响。
他就是看重了他们一身忠义,才屡屡赐官赐爵、赏财赏物,可他们倒好,眼里全然只有他那个宝贝儿子!“都说仁人志士最难得,可朕看来却是极为可恶,名不要,利也不要,掏心掏肺都未必能拉拢的过来,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什么!还不如一些小人呢,好歹给点儿好处就懂的回报!”李渊在甘露殿内生着闷气,愤愤地自言自语道。
他一见窦建德就看出其与之前的秦叔宝一流一样,都是以信义标榜、自诩英雄的人。这样的人若是留下了他,只怕日后也难保不会和他那个宝贝儿子混在一起。再说,押解到长安的叛军首领还没一个赦免的,他窦建德岂能例外?他有这个资格吗!但是,窦建德毕竟不是王世充,没什么仇家,而且深得人心,万一除了之后引起民变可如何是好?
李渊烦闷不已,他甚至都有点儿埋怨李世民为什么不让窦建德战死,那样岂不少了很多麻烦!不管怎样,李渊也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江南那频频传来捷报,李靖和李孝恭眼看就能凯旋回朝,天下一统有期,已不再需要大规模的征战,世民呢,也是时候该歇息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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