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步步紧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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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在秦淮河畔的大酒店里。
节奏舒畅的背景音乐,像是会说话的手指头,蕴含着绵柔的情感,轻轻地抚按着人们的心灵。大堂吧里的客人,走了一些,又来了几拨,人气未减。
“老夏,尽管我啊,现在有些明白你这么说的出发点了,但有个问题我还不太清楚,也可以说是很不清楚。”柳欣双手合拢,支撑着下颌,神秘兮兮地说。
“哦?你是还想问点什么吧,问吧问吧,有啥不清楚的,尽管问好了。”夏晨溪呷了口热茶,润了润有些干渴的唇舌,脸上的表情,略略放松了一些。
“别老提社会应该关注她们,理解她们,说说你自己,你关注她们多久了?你了解她们多少?笼而统之地说社会,是很抽象的,而你这个人,则相当的具体。阁下谈到的这个社会问题,联系到你自己,落实到你身上,你做得如何?”柳欣的话来得很陡,她话锋一转,发出的问便直来直去地落在了夏晨溪的身上,连弯都没有拐一下。
这还不算,柳欣的身体语言,也在向夏晨溪加压。柳欣那两片涂了些许透明唇膏的润润的嘴唇,紧紧地抿着。眼睛则直楞楞地看着夏晨溪,一动不动,试图通过他脸上表情,透视他的内心。轻轻蠕动的嘴角上,浮着意味含糊的微笑。
“你也真能问啊,还挂着一脸的坏笑。”夏晨溪的心猛乍一下提了起来,他预感到问者出发点不善,脸上的表情,也由松懈迅疾变成了紧张。
“哈,我这笑还真是坏笑,香港男人常说,没有男人的坏笑,人生就会单调,你看男人是多么的厚颜无耻,简直把坏笑当成男人的专利了,只能唯我所用似的。我柳欣偏不信这个邪,难道,女人就不能对男人坏笑一回?说吧,尊敬的研究员同志,说说你自己,你到底了解他们多少?你是怎么了解她们的?”柳欣脸上的坏笑,有增无减。
“我理解她们。”夏晨溪对柳欣问话的目的性,尚未摸底,故而多了只心眼,刻意没用直捷的方式作出回应。
“这我知道,你不了解她们,能够理解她们么,你不关注她们,能够了解她们么,你跟我绕什么弯弯啊。”柳欣对夏晨溪的回答很不满意。
“知道不就行了吗。”夏晨溪轻描淡写地说道,他想淡化柳欣提出的这个伤脑筋的问。
“不行,我需要一个明确的完整的回答,你了解她们多少?你关注她们多久了?你是怎么了解她们的?你是如何同她们打交道的?你和她们有没有过面对面的的接触?这些你都得告诉我,不允许偷工减料。”柳欣脸上的笑容敛住了,一个又一个的问,像连珠炮一般从她的嘴里发出,一环紧扣一环,弹无虚发。
夏晨溪的如意算盘没能拨响。他终于明白,在这种事情上,柳欣不是省油的灯,敏感着呢。
聪颖的柳欣摆出拒绝配合的姿态,巧妙地粉碎了夏晨溪的阴谋,断掉了他妄图淡化提问的退路。
“关注她们,倒是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至于关注她们的面吗,我自认为也够大的,所以我对她们的了解不算太少,也不算太浅。”眼看难缠的柳欣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夏晨溪洞晓,想要保持沉默难以过关,便选择性地作答。
“别想忽悠我啊,还有一个重要环节你没有提到,呵呵,你得正面回答我。说吧,你是怎么了解她们的?用的是什么样的方式?说,老老实实地说。”柳欣头脑清醒得很,她步步紧逼着夏晨溪,一点也不含糊。
“嘿,你倒来劲了!你柳欣是清醒的,我夏晨溪也不糊涂,别以为我心中无数,其实你真正想弄清楚的,是你刚才说出的一连串问中,最后的那个问,就是我和她们有没有面对面的接触。”夏晨溪终于忍不住了,心里的话冲口而出,他自感看透了柳欣的心机。
“当然也包括这个问题,而且,这个问题是你绝对不可以回避的。”柳欣淡定地说道,用的是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
“——有,有过,我和她们有过面对面接触。”夏晨溪说出这话前,稍稍有点犹豫,但很快,他便以一种从从容容的口气讲了出来。
“很好,这才像是男人的回答。有就有,爽。”柳欣的脸上,荡漾着几分初战告捷的得意。
夏晨溪心知肚明,柳欣将要提出的下一个问题是什么,他准备无条件接招。看到柳欣摆出一副不达目的誓不收兵的架势,夏晨溪见风转舵,及时调整了心态,索性直面难题,不再趋避。
“接着说,你是怎么想到要面对面地了解她们的,你是怎么和她们接触上的,过程和动机,你都不能回避。”柳欣的好奇心渐浓渐稠,提出的问,也加大了挤压的力度。
“事前,我并没有刻意有过什么准备,一切都是在无意之间偶然发生的,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夏晨溪坦坦荡荡地说着,他觉得这些都是事实,自己只是在说出事实而已,所以根本不必藏头藏尾般的犹抱瑟琶半遮脸,弄得自己在柳欣面前好像矮了半截似的。
“是在享受按摩服务的过程中,让你动了写点东西的念头,是吧?”柳欣的眼睛依然清清亮亮,但眼神里多了一层东西,已经不那么单纯。
“对,而且是我第一次去洗桑拿浴时,第一次和服务小姐有过一番交谈后,展开课题研究的念头,就在我的脑子里闪现过,但当时只是一闪即逝,并没有挂在心头上。”
夏晨溪回答得很快,这在柳欣听来,有种言为心声的感觉,她增加了对夏晨溪的信任度。
“是放单线么?你是一个人去的么?”柳欣问话的节奏在加快。
“哪里,一个人我还找不着北呢,以前我对那些场所一点都不熟悉,陌生得不能再陌生。”夏晨溪快眉快眼地瞟了柳欣一眼后,接着说:“我知道,我说这话你可能不会相信,所以我还得多解释几句。信不信是你的事情,这我可管不着,但我得让你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好啊,听你说说来龙去脉,很好啊,我倒要看看,你夏晨溪会怎样粉饰自己,呵呵。”柳欣用了一种巴心不得的口气说道。
“这事的起因,缘于一次朋友之间的聚会。记得那天是一个周末,我们几个音乐发烧友约在一块,去深圳大剧院看了一场音乐会,欣赏了由一帮欧洲人表演的弦乐四重奏,很精彩。演出结束后,有人余兴未尽,提议大家一块去洗桑拿,还主动表示由自己请客。好事从天而降,老友们一个个乐得心花怒放,就差没有三呼万岁,在那种场合下,我能扫人家的兴么,只能是随大流。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去了。”
“稀里糊涂?真的是稀里糊涂去的么?你这大老爷们的,会这么纯洁?这么单纯?懵谁呀!”柳欣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隐隐约约的坏笑。
“不骗你,要是骗你,我……我认罚,罚什么都可以。我在研究所上班嘛,这种单位地球人都知道,纯属清水衙门,平时鬼都不上门,没有多少需要应酬的啰唆事,即便偶尔有上级单位或者外地研究所的领导来访,也轮不到我去接待。那时我对按摩服务连基本印象都没有,脑子里一片空白,因为无论是桑拿房还是休闲中心,我都是一门不进,二门不入,连这桑拿浴应该怎么洗,桑拿这个词代表什么意思,我都弄不明白,傻呵呵的,更别说按摩了。”夏晨溪不好意思地朝柳欣笑了笑。
“发廊你总是要去的吧。”夏晨溪真诚的笑容,把柳欣心中的疑惑抹去了不少,但她不肯就此罢休,他觉得夏晨溪的话里,应该还是有点儿水分,需要再挤一把。
“嘿,你还莫说,就连理发,我也不会光顾市面上的发廊,不是我假扮纯洁,而是觉得没有必要。因为就在我住的宿舍楼下,住宅小区的管理处为了方便业主,在小区建成初期,便利用架空层隔出了一间小屋,租给一对中年夫妻,成全他们开了家理发店。小店业务很单纯,只理发不按摩。”
“这种鸡毛小店,你也看得起?你也会光顾?”柳欣似信非信地问道。
“我自己不也是鸡毛鸭毛的么,平头老百姓一个,凭什么看不起人家的店子?”夏晨溪理直气壮地回答。

“觉悟挺高的嘛,呵呵。”遭遇了夏晨溪的顶撞,柳欣并不生气,反而觉得夏晨溪这人平民化得很可爱。
“别阴阳怪气的,我的生活原则是,适合的,就是好的。那对夫妻来自河南新乡,男的理发,女的洗头,打杂。他们夫妻俩对人很客气,收费又便宜,花十块钱就能享受理剪吹全套服务,这些都很对我的胃口。于是我呢,便乐得近水楼台先得月,某一天感觉头发长了,下班时路过理发室,就朝里面望上一眼,如果没有客人,就进去把脑壳舒舒服服的打整干净,要是人家一时没空,我就改天再去,方便得很。小店这么适合我,我为什么还要舍近求远?又何必在花费上非得就高不就低?所以一直以来,我就在这家小店理发,从没换过。”夏晨溪把话说得很流畅,神情轻松自在。
“那次去洗桑拿,感觉如何?让你舒服死了吧。”柳欣把问话的关注点收窄集中。
“你怎么了,硬是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呀。”夏晨溪用乐于体验的眼光,看了一眼柳欣脸上的坏笑。这坏笑带电,电得夏晨溪的身体麻酥酥的。
这坏笑还让夏晨溪发现,自己对柳欣的了解又增多了一层。夏晨溪忽然觉得,柳欣是一个单纯和复杂的结合体,时而单纯得像一泓清水,一见透底,时而复杂得像一片云,云舒云卷,变幻无穷。单纯和复杂,都透出一股浓浓的的魅力。
“呵呵。”柳欣干笑了一声才说:“你没有否认,行啊,看来你那次收获不小,爽死你了吧。”柳欣的话里,有了一点醋味,酸溜溜的。
“这种感觉嘛,有,还很强烈。异性相吸这话,简直就是绝对真理,女孩子的手只要一放到男人的身上,男人就会有触电般的感觉。我也是个男人,或者说是个凡夫俗子,远未超凡脱俗,天然带有一条俗人的尾巴,这种感觉我不可能接收不到。当然喽,更别说那天我遇到的是一个经过培训的熟手,技术之高超,没说的,好生了得。她按摩起来时,那种舒服劲真的没法提。还是毛老人家说得好啊,他说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直到那个时候,直到我身临其境身享其乐后,才突然明白过来,明白为什么这些地方对男人会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第一次享受按摩服务的情景,早已在夏晨溪的心里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这印象,时间是无法抹去的。
“死鬼!怎么把老人家也扯进来了,庸俗!”柳欣假装生气地骂了一句。
“嘿嘿,道理都一样。”夏晨溪嘻皮笑脸地说。
“不过你还算老实,没有用假话来懵我,我喜欢你这点,嗯,喜欢,请继续保持你的这个优点,继续说真话。在这以后,你去那里的次数就多起来了吧。”柳欣的目光聚焦在夏晨溪的双眸上,她发觉从那里发出的光像晨曦一样自然,正在一点一点地洗掉自己心中残存的疑惑。
“是,有时是去洗桑拿,更多的时候还是去发廊或洗脚屋。”敏感的话儿说开后,夏晨溪的心境反倒安泰平和了。
“怎么不都去洗桑拿呢?有桑拿洗的地方,钱虽说要贵一点儿,但条件比发廊还是要好得多,至少要卫生得多,而且在那里除了按摩,还可以享受湿热蒸气浴,有的地方还提供自助餐和水果。”柳欣总觉得,夏晨溪不应该因为省钱太亏待自己。
“怪哉!柳欣呀柳欣,我怎么发现,你比我还熟悉桑拿房里的那些事。”夏晨溪用怪怪的眼光,盯了柳欣一阵子。
柳欣被看得很不自然,她耳根一热,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汗。于是,柳欣赶紧把夏晨溪的话岔开:“喂喂喂,别拿我说事,现在是我在问你,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我的回答很简单,我得考虑自己口袋里的子弹有多少。我不缺钱花,但也不是大款,没有那些富人们牛——”夏晨溪犹豫了一下,那个敏感的字都到了他的喉咙口,到底还是被他吞了回去。
“以后去那些地方,你就开始放单线了吧?”坏笑像流云一般,又飘移到了柳欣的脸上。
夏晨溪坦然一笑,说:“这种事情,用不着敲锣打鼓吧,还是鬼子进村,悄悄的比较好。但是话说回来,去的次数多了后,我的兴趣渐渐发生了变化,也可以说是产生了一种复合式的兴趣,我既需要按摩服务,需要找到那种很享受很舒服的感觉,同时我更需要有别样的更大的收获。”
“哈,居然还有别样的收获?哪又会是什么样的收获呢,是想要彻底征服一个人么?”坏笑的流云,在姿意地翻卷着,每一次翻卷,无一例外都触到了夏晨溪敏锐的神经,使得他的身心都有所反应。
“你想到哪去了,这别样的收获呀,也就是我刚才说的曾经一闪即逝的那个念头,复活了,并且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我开始明白,有一件事情需要我动手来做,因为我轻而易举地发现了一个现象。”
“有意思,是什么现象对你有如此大的影响?”柳欣的眼睛里,写满了渴望,渴望夏晨溪能够快些揭秘。
“听我慢慢说嘛,我说了你就明白了。那些为我服务的女性,总的来说心里的话很多,嘴里的话也不少,而且都能坦诚面对我这个陌生男人,我们的交流很顺畅。她们给我讲了好多不一般的亲身经历,也谈出了自己内心的种种想法和不同的体验。我常想,她们之所以如此健谈,恐怕与她们长期生活在那个过于狭窄的天地有关,她们太憋,太闷,太清寂,因而她们太需要与人对话,太需要有一个倾述的角落。正是通过她们的倾述,才让我把握住了她们跳动的脉搏,也看清楚了她们的内心世界。在这个过程中,我觉得自己对她们的看法改变了好多,她们的经历,她们的想法,她们的思维方式,她们面临的诸多不幸和艰难处境,让我的心灵受到很大的震撼。”
“真的吗?”柳欣又一次习惯性地将头偏着,用探究式的眼光看着夏晨溪。
“不是蒸的还是煮的么,这能有假吗?!从本质上讲,她们和普通人没有区别,她们中很多人的经历,其实是非常值得人们同情的,然而同情却远离她们。她们经常遭遇到的,是歧视和打击,这很成问题。你想想看,现在就连猫儿狗儿和鸟儿,包括乌龟和王八,都被许多人视为自己的最爱,捧为掌上明珠,像心疼儿女一般的养着,宠着,而人们对她们,对她们这个特殊的弱势群体,却习惯于用一双鄙视的眼睛,甚至是仇恨的眼睛看待她们。难道,社会对她们就不应该多一点认识,多一分热情么?我觉得她们的现状、她们的处境、以及从她们身上引出的社会问题,是可供自己深入研究剖析的题材,而且是很现实的题材,抓住这个题材,就抓住了深入研究一个重大社会问题的切入点,够我忙碌一阵子了。”
“你呀,你的想法行得通吗?你自己这些怪怪的想法,甚至有可能被视为大逆不道的想法,能被别人理解吗?更别说让别人认同了。”柳欣紧蹙着眉毛,看着夏晨溪说。
“不知道,可我总觉得,我应该为她们做点什么。我只是一介书生,一个靠工资吃饭的人,在具体的事情上,我帮不了她们任何的忙,只能通过手中的笔,把她们真实的一面写出来。我只想啊,自己能尽可能写得立体一些,全面一些,以便让大家对她们的现状,了解得多一些,看待她们时,能够客观一些,公正一些。”
“可是,会有效果吗?”
“不管最终效果如何,我真心地希望着,我将坚持我的坚持,那就是——社会看她们的眼光,需要有所改变,她们的生存环境,也需要改变。不是么?”
“你呀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呢。一个堂诘柯德式的理想主义者,一个乌托邦式的梦想。”柳欣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夏晨溪,那里面有理解,更有怀疑,她怀疑夏晨溪的努力难见成效,她觉得夏晨溪理想主义得不可药救。
“没办法,我还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夏晨溪乐呵呵地将柳欣的评价,照单全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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