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相互摸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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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四川人吗?”男人每张一次嘴,柳欣都在猜想这个无法摆脱的问题。男人说的是普通话,但口音里含带着柳欣熟悉的乡音,柳欣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声音轻细,婉约动人。
男人的眼睛簌地一亮:“怎么,你听出来了?听出我的话里有股子巴蜀风掺和着?呵呵,可想而知,我的普通话说得多糟糕,惭愧惭愧,对不起啊,听我讲话,有种被噪音污染的感觉吧。”
“哈哈,是有点怪怪的感觉,不敢恭维。从总体上看嘛,阁下发音不尽标准是肯定的喽,而且有的句子说出来差得很离谱,听起来有喜剧效果,让人老想发笑,哈哈,我可是实事求是的哟,一点都没乱说。但是呢,也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其实我和你也差不多,半斤半两,说的都是‘川普’,就是带有椒盐味的四川普通话,不过我是重庆人,生在重庆,也长在重庆。”柳欣觉得男人说话很逗,听起来好有趣,她闪亮湿润的眼睛里满是快活。
“那你应该问我是不是重庆人才对嘛。”男人这时抖出了一句地地道道的重庆话。柳欣那如风的笑声不时在夏晨溪的心中掠过,使他浑身滋漫出一股亲近感。
“怎么?你也是重庆老乡?”在柳欣长长弯弯的睫毛下,两只闪亮的明眸若有所问地凝视着男人。
“这用不着骗你吧。重庆成为直辖市之前,属于川东地区,川东话与川西话,有好大差别。”习惯使然,男人又操起了半生不熟的普通话。
“是是是,是这样,很幸运啊,想不到在异乡遇上了你这个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不容易啊。”柳欣的眼神和笑容迸发出异常活跃的生气。
“可我并没有见到你流眼泪啊,倒是听见了你一声接一声的爽爽朗朗的欢笑。”夏晨溪喜欢聆听柳欣脆朗鲜明的笑声,感觉那笑声听起来既亲切,还带有一股天然的清香,可以直接渗入肺腑。更为重要的是,这笑声能引发夏晨溪的回忆,那是对自己最心爱的人的回忆。因为那个女人也爱笑,笑起来声音也和柳欣一样的清朗,一样的流畅。
“哈哈,我是有这个怪毛病,老爱笑,你说话好有意思哟,嗯,我喜欢。真是有缘啊,还没认识你这个人,就先沾了你这个老乡的光,坐上了阁下的好位子,哈哈哈哈……”柳欣又发出一阵豪爽而富吸引力的欢笑,口中牙齿整齐结实,闪着亮晶晶的贝光,肉感的脸颊绽放开两朵生动的笑靥。
两人聊出了感觉,对话如同行云流水般的顺畅。闲聊中,两人从不同角度感受着对方,评估着对方。
“我倒觉得,是你沾了自己性格的光,你要是遇事考虑过多,粘乎乎的,顾这顾那,怕这怕那,我那座位就是空着你也不会坐上去。”夏晨溪抛出了自己对柳欣的一项主观评估。
“嗨,你倒挺会分析问题。”柳欣没有否认男人的话,而是用她那炯炯闪光的乌油油的大眼睛细细地审视对方。经过一番摆谈,柳欣越更认定这是一个有料的男人,和这样的男人聊天是值得期待的。
“谢谢你对我的评价,这也是让生活逼出来的,我要是不会分析问题,我的饭碗恐怕都保不了。”男人环抱着双手,十个手指在不停地按捏着胳膊。
“嗯?”柳欣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因为呀,我的职业就是分析问题。”男人神态平静地说,唇边印着纹丝不动的笑容。
“是吗?”柳欣的心却无法平静了,她那澄明的眼睛眨了又眨,想把对方看得更清楚,两条细长的没有描过的黑眉朝中央靠近了一些,眉梢微微上挑,线条清晰,造型优雅,似在思考着什么。
“我在深圳的一家研究所工作,吃的就是研究饭,分析饭,凡是可以供我分析的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都是我注意的对象,都会进入我的视野。”说完后,夏晨溪挑战似地把他那风姿凛凛的眉毛扬了扬,又问了一声:“不信吗?”
“哦——当然,当然相信,怎么会不信呢。”柳欣很想问男人在哪家研究所高就,但又觉得现在就问这个带有个人**的问题,唐突了些,显得不尽礼貌,同时柳欣也担心男人卖关子不肯说,弄得自己讨个没趣,便忍住没问,但积存在她心里的那个有关夫子庙的问题,她好想弄清楚,便忍不住张口问道:“既然你常逛夫子庙,那你知道秦淮河畔钞库街三十八号是什么地方吗?”
“你知道?”男人用一种异样的眼神飞视了柳欣一眼,意长深味地反问道。
“我当然知道啦。”柳欣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厚而性感的嘴唇笑起来时,像开花开朵的芳卉,自然流畅的翻卷着。
“没道理啊。”男人半信半疑地说。
“怎么啦?”柳欣大眼圆瞪地直视男人,她对男人的表情多少有些不快,心里不由咕噜了一声:“小看人!”
“一个从没去过南京的人,却知道钞库街三十八号是明末名妓李香君的故居,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男人的语音很低,似在自言自语。
“噫,原来你知道?”柳欣心中隐隐一震,暗暗吃惊。虽然男人多次去过夫子庙,也就可能去过李香君生活过的地方,但他为什么会把那地方的门牌号数记得如此清楚呢?柳欣眼里漫上了厚厚的疑云,她觉得身边这个男人愈更有些看不透了。
“你对那个地方,为何这么感兴趣?”转眼之间,男人变成了提问者,他已迅速地转换了角色。
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的水过不留痕,以至于柳欣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她只顾快言快语地回答男人的问题:“还不是因为工作上的需要。”
“工作上的需要?”男人将柳欣的话重复了一遍,脸上凝聚着似信非信的神情。
“我们报社最近发表了一篇研究李香君的长篇论文,里面提到过这个地方,所以我有印象,这次去南京,我准备抽点时间上那里看看,加深一点感性认识。”柳欣回答得很祥细。
“你在报社工作?”男人对柳欣讲的每一个字都听得很认真。
“没错,怎么啦?”刚才夏晨溪在问柳欣不信吗时的那副表情,此时已转移到了柳欣的脸上。
“等等,你提到的那篇文章,是最近发表的吗?”男人急急地问道。
“对呀,是上个星期才发的。那篇论文发表后,读者反映相当正面,连香港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都有人过问,一些知名学者的个人博客里也在热议这篇文章。总的来说,大家觉得作者对李香君的研究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认为文章里的一些观点很新颖,论据也很充实,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柳欣那富于表情的嘴唇流露出洋洋自得的神情。

“那篇文章,是一个深圳人投的稿吧。”听了柳欣的话,男人刚才有些急躁的情绪悄然消散,问话的语调也变得平和起来。
“没错呀。”柳欣顺口说出这话后,才发觉有点蹊跷:“噫,你怎么知道?”
“这有什么,告诉你吧,我还知道你是《港九早报》的人,怎么样,这也不会有错吧。”男人用一副四平八稳的姿态说道,似乎在用身体语言加重说话内容的确定性。
柳欣的心蓦地震颤了一下,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怔忡:“是呀,我是在《港九早报》上班呀。好奇怪,你怎么连这也知道,我们以前没见过面吧?”
“以前?以前谁认识谁呀。准确的说,是今天,是刚才,我们才萍水相逢的,套用一句家乡话,我们可是麻布洗脸,初(粗)相见哟。不过呢,通过你的话,已让我了解了许多你的情况。”男人一字一句地说。
“你还知道什么?”柳欣急切地追问。
“我还知道,你是一个编辑,这也不会有错吧?”男人的语气不像是在询问,而是在说出一个铁定的事实。
“也对呀,你???”柳欣又是一惊,聪敏的眼神中,有一丝不安的情绪在飘浮。
“说得再准确一点,你是一个副刊编辑,对不对?”男人用一个接一个的问连续不断地敲击着柳欣绷紧的神经,语气也变得越来越肯定。
“你是谁呀?你怎么啥都知道?我也没说啥呀,哈,我有点怕你了,你简直像个克格勃,像个幽灵。”柳欣那豁然变色的脸上,浮现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我知道的还不只这些呢,投那篇稿的作者,叫夏晨溪,用的笔名是晨溪。对吗?”男人用洞彻一切的双眸望着柳欣。
“对呀。等等,我真的怕你了,和你聊天,总感觉我在明处,你在暗处,这不公平。你是干嘛的?你是谁?你得赶紧告诉我,否则我可不敢和你继续聊下去了。”柳欣的眼神有些迷离恍惚,她弄不清楚这个神秘男人为何如此了解自己,更不晓得这于自己是好事还是坏事。
男人神情自如地嘿嘿一笑,说:“你看,我像夏晨溪吗?像那位写稿的作者吗?”正当柳欣魂不守舍之际,男人用一句话就把她轻易解脱了。
“啊!——哦,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啊,哈,我看你也像!你怎么不早说呢。”一瞬间,柳欣那颗被团团疑云笼罩的心顿感豁亮。
“我的话,你信?”男人笑望着柳欣。
“我信,我当然相信!不得不信啊。”浓浓的笑意像田野里盛开的花儿,在柳欣的脸上无拘无束地怒放开来:“你都熟悉到这种程度了,我能不信么?当然是百分之二百的相信了。也真神了!我们怎么会在飞机上认识呢?真的是缘分呀!!你这篇稿子,就是我审的,你写得不错,祝贺你。”柳欣的眼睛里闪过几点火花,她对男人产生出一种稠浓的亲切感。
“那我可得好好感谢你喽,谢谢你为我大开绿灯。”男人彬彬有礼地说道。
“这话应该我说才对,谢谢你用好稿支持了我们报社,也支持了我的工作。你的这篇论文发表后,香港专业界人士都很认可,读者和同事也觉得不错,读者中来电来稿谈读后感的人还真不少。这些情况反馈到老板那里后,老板一高兴,就猛夸了我几句,说这篇稿子功夫下得深,有分量,让我这个编辑选上,说明我的眼力不错。老板还建议我今后多组织多编发这类有料的稿件,突出我们《港九早报》副刊的办报特色。一篇文章的发表,引起这么大的反响,很难得啊,所以我要对你表示真诚的谢意。”柳欣边说,边向男人伸出一只细腻润滑的手。
男人心领神会,及时递过手掌回应女人。男人很小心,握手只是点到为此,他蜻蜒点水般轻触了柳欣几个手指头,说了声以后请多关照,便将手缩了回去。
“这人挺有分寸嘛,不错,嗯,我喜欢这样的男人。”柳欣心里想着。一股快乐的感觉,占据了她的心。
“你在报社工作,干嘛还问我那么多有关报纸的事情,这些情况,你心里应该全都有谱的。”男人不解地问道,脸上的微笑像蓝天里的白云,散淡的飘浮着。
“顺便作个市场调查嘛,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哩。这不,刚才你对港报的看法,还是很有参考价值,我都记在心上了。”恒久的微笑,让男人的嘴边出现了一丝丝细细的皱纹,柳欣用欣赏的眼光看着这些皱纹,她在感受着皱纹中的那股沉稳之美。
“过奖过奖,我不过是信口开河的瞎说一气,千万别太认真。”柳欣的夸奖,让男人有些不意思,他的笑变得腼腆起来。
接下来,两人交换了名片,双方的眼睛都在平静而又频频地交流着。
就这样,柳欣和夏晨溪在飞机上相识了。两人继续聊下去后,让柳欣更是连连称奇。原来,他们去南京参加的竟然是同一个会议,一次与中外名妓紧密相关的学术交流会,会议的名称是“中外名妓文化现象交流会”。
柳欣最初接获会议邀请时,心里有些不以为然:“怎么名妓和文化也挂上了勾?会不会是一次蹩脚的炒作?”多想想,觉得也很正常,因为现在内地最时兴的一套就是文化搭台,商业唱戏,无论什么活动,都可以借一借文化的光,揩一把文化的油。用文化进行包装,师出有名,这样的活动才容易得到社会响应,也才会有人气和财气。柳欣还设身处境地想,“这次会议要是没有冠以‘文化’二字,很多大学、研究机构、报社和杂志社,是不便派人参加的,会议策划者和组织者也可能因收不到充足的会务费而放弃办会。”
回忆到此,夏晨溪那张成熟男人的脸庞,在柳欣的头脑中再一次晃动起来。回忆,让柳欣有种梦幻般的缥缈感,而刚才阅读的稿件,又将她拉回到实实在在的现实世界中。柳欣喜欢这种情境,也喜欢这种感觉,她希望能继续放任自己,一会儿在梦幻世界里漫游,一会儿在现实世界中探索和思考,交叉地感受两个不同的世界。于是,柳欣索性发挥自己善于一心多用的网状思维,一边阅稿,一边回忆,在阅稿中回忆,在回忆中阅稿……
两种感觉和感受,柳欣都需要,一个也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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