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倾国堪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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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螭园是寒荒陆唯一和暖熙畅且能欣赏到南州风物的地方,因为是王室林苑,便吸引了许多部众不惜仰息他人求职宫中。万年以来,龙族自诩诸天正统,玄龙北州的女子更以姿颜容貌为傲。但自凉瑶随煌融入居扶南苑,便在这盛产冰雕玉器的玄龙辖部掀起轩然大波。区区一个凡人小丫头,竟也有资格在玄武宫被奉为上宾,并且客居扶南苑,这是何等的尊耀荣显?虽说身旁眷顾着她的少年正是苍王嫡孙,龙族五部当今的王主,可毕竟对于一个銮舆上的傀儡,并不会赢得多少部众的承认与拥戴。
看着静坐在绿茵芳草间有些出神的白衣少女,煌融摇了摇头抛开玄武宫中面对自己时那形形色色的嘴脸,微微叹了口气。
不知是否被她察觉,白衣佩剑的少女将拱在自己怀中的火螭兽轻轻推开,起身走回流杯亭。龙族年轻的王主看着对方清秀绝逸的面容,有一瞬几乎模糊了思绪。
林巅上的紫薇花里猛然飞起几只蕊足蜜饱的凤尾云鹭,窸窣的扑响振翅声惊醒了心思飘忽的煌融,却见凉瑶已经坐在对面淡淡看着自己。煌融不觉一阵尴尬,心中却当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这个少女怀有如此微妙复杂的感情,从弱水滨畔冷言初见,到今日玄武宫中同处危境,对她的态度发生了连自己都无法接受的巨大反差。毫无味道地啜一口香茶,煌融莫名烦躁起来。
看到对方眼底寸息万变的神色,凉瑶忽然有些不忍:独自坚守着心中的信念,努力让命之不公的母后和泠王幸福起来,还要抗拒着周围目光对自己所扼守的底线的残蚀,这该是怎样的一种痛苦与力量?转而想到十年来冷怨凉薄的自己,不觉抿紧了唇,手指覆上腰间的翥凤,握紧。
“禀王主,朝阙大司命求见。”侍官的声音打破了流杯亭里气氛拘囿的沉默。各怀心思的两人抬头相视片刻,白衣单薄的少年终于恢复了平素的淡定,转向侍官吩咐:“请他过来。”
待朝阙走进火螭园,蓉兰草中慵懒阖目的火螭兽倏然站了起来走到流杯亭前挡在朝阙与两人之间,精碧灼灼的睛眸中便有怒惕凶厉的目光射出来,背颈上火红的毛鬃随着喉齿间喷吐的低吼声轻轻抖动。
不知死活的畜生。玄色星袍的大司命心中冷笑,说话却是不改声色:“玄龙北州经年寒苦,虽有扶南苑区区陋地忝作行宫,却终究窄仄偏狭了些,还望王主勿怪。”
“大司命族务冗繁,若是还要为孤王下榻之处操忧,反倒显出孤王的不是了。”煌融笑了笑,抬手示意对方落座。
“身居臣属,自当事事为王主考量周到。”朝阙也不推辞,径自坐下,似乎也不为处于凉瑶下座心生羞恼,“况且泠王自王主到来情绪渐有好转,也为下臣减去不少烦虑,却是下臣应当感戴王主了。”
感戴?煌融心头冷笑,休提感戴,只怕不算计我们,便是心存仁善了。眼角瞥向旁边白衣佩剑的少女,却见对方神色清寒如雪,却是未曾向这边瞄上一瞄。煌融略略苦笑,也不怪她不知自己身为王主的难处,转向冷眼审量一切的男子:“岚姨待孤王如同亲出,若是连让岚姨心境疏朗都做不到,才是孤王的不是。”说到这里,煌融声色一紧,语气蓦然冷锐起来,端起的茶盏也放回到桑木案上,叩击出钝重的响声,“只是玄武宫中近来有些不堪入耳的谣言,却不知大司命是如何处置的?”
目光掠过案几上早已冷透的半盏残茶,白衣少年微怒的神色落在朝阙心里便化作嘴边玲珑八面的脱辞:“王主莫要动怒。原本宫禁之地,自古便是怨废难绝。况且从上代泠王开始,玄武宫中上自七部统将,下至粉婢青鬟,几乎已经少见男丁。泠王夫君隆玕在时,宫中总算还见些阳刚,如今……王主年轻,或许还不明白,这女人一旦长久受了冷落,心中苦愤只怕比戈马沙场还要凶险几分……”朝阙笑意本来渐浓,却见一旁神色不豫的凉瑶眸中向自己射出两道冷光,终于强自卸下笑容。
“依大司命之意,似乎认为生身女子,本就该恪顺男子,闲无所求了?”朝阙虽已识趣住口,白衣佩剑的少女却是不饶,锋锐尖刻的冷嘲令向来不动喜怒的男子蓦然变了脸色,“如此,凉瑶倒是好奇得很,不知令堂在这玄武宫中苦候多久才与令尊结俦,没有变成大司命口中那些长舌怨妇呢?”
待这番驳辞讲完,凉瑶脚边一直瞪着朝阙的火螭兽却抖起了毛鬃,绕着少女欢嘶起来。煌融先是一愕,继而心中失笑,面上却得忍住笑意:“凉瑶姑娘向来心直口快,言语不免有些冲撞,还请大司命见谅一二。”见朝阙默然不语,便自续道,“既然大司命认为谬谣难辟,孤王也该体谅你的难处。只是岚姨临期渐近,事关玄龙一脉王储存废,却是丝毫大意不得,绝不能让宫中糜传之论影响岚姨。不如暂将岚姨寝阁改置扶南苑落芷斋,与凉瑶姑娘所居的潇湘榭毗邻,若有变故也好及时应对。”

“这……”朝阙一怔,却不知对方提出这并不合情理的建议是何用意,眉目间显见犹疑。煌融看得清楚,自然猜出大司命此刻心里千种思量,万般揣度,不由加重了语气:“岚姨于孤王情分非浅,大司命莫不是连这点事情都信不过孤王?”
“下臣怎敢。”玄色星袍的男子跪了下去,口中惶畏,心底却是不屑一顾:区区小儿,立足未稳,前路荆忧,也敢在本司命面前逞权施威。
“如此,孤王明日就将岚姨接来,大司命下去安排吧。”见对方再无异议,煌融微微一笑,“待郡主小妹出世,大司命当居卫驾首功。”
“王主言重,下臣不过克尽分职而已。”朝阙心中冷笑,莫非在自家宫禁之内还要处处谨慎设防?嘴上却也不能说破,匆匆扫一眼低头抚弄火螭兽的白衣少女,径自走出火螭园。
望着消失在林烟翠障后的男子,煌融收回了目光看向凉瑶,却见对方正握着赤华润透的瑶阳暖玉兀自出神,不知心中想着什么。火螭兽舔舔少女手中的玉佩,似乎颇有兴趣,未生龙角的头向少女怀中拱得更欢切了。
“几年不见小麟,想是与我生疏了,对你却这般亲热,便是岚姨在此,只怕它也不会如此殷勤。”煌融有些诧异地看着火螭兽,半晌摇头苦笑。
并未留心对方话中稍稍流露的酸意,一直凝眉思索的凉瑶问道:“本来以我的身份暂居扶南苑已经招致玄龙部众侧议,若是再扯上卧榻待产的泠王,岂非于你在玄龙一脉中的威信更加不利?”
“若是因此自招损减,怕是早便有了。”想起冰月台上室宿部统将烟萝的态度,煌融冷笑,“如今的北天玄龙部尽由朝阙一手把持,若他已有裂土分疆,独霸一方的野心,又何必曲意听任,供我驱驰。”说着眺目南望,语气蓦地复杂起来,“况且,他终究是忌惮着祖王的,又如何会轻易放过我这个制衡中州的筹码。”
凉瑶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又触及了对方的隐痛,倏然沉默。煌融见状淡然一笑:“凉瑶姑娘无须多虑,方今形势,五部之间关系微妙,互有倾调,我这个王主虽然手中并无实权,但龙族向来奉守祖训,是以才对百年前舜天禳血之誓颇为护密。龙族王主乃五部之尊,声名威利岂是你们凡间碌碌帝王可比。再者……”少年清澈的眸光忽然黯淡下来,“若不能借着如今持有的少许权力为岚姨求得一枕安荣,将来怕是难逃内外咎责。”
看着病容单薄的龙族王主,凉瑶心头倏然一阵空落,缓缓斟了杯茶放在煌融面前:“看泠王近来的心情虽然忧怯难平,身体终究还是日渐好转起来。若是知道王主这般顾惜她,必然十分欣慰。”
“便是再多顾惜,又能为父王赎回些什么?”煌融眉宇间泛起无力的厌乏,仿佛诸天星罗都在这一刻失却了音容,“母后和岚姨都为上代的权谋争斗付出了太多,若是在我手中继续成为裹挟于宿命洪流中的棋子,我又如何能够原谅自己?”蓦地转向偎依在凉瑶怀中的火螭兽苦笑,“有些时候我倒当真羡慕小麟,虽然从小就被隆玕带离母兽身边,却可以在这火螭园中无忧无虑,没有外面那些勾斗机心。如果可能,我宁肯用这个五部尊统的枷锁,换取哪怕短暂的清定自在。”
“但要是连你都放弃了,谁还能在这飘摇命途中为她们寻求救赎?”或许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白衣佩剑的少女骤然冷淡的语调中隐隐泛杂着几分荒芜,“见到泠王之前,我一直在猜测那个当年能够酿造情殇之乱的女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是否当真如五部之间所传,是个八方逢迎玲珑多变的下贱女子。可当终于见到卧榻之上愁恨幽怨的泠王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即使是被她分夺了父王疼爱的你,都无法在这数十年的光阴荏苒之后再对她心怀恼恨。”看着神色黯淡的龙族王主,凉瑶轻轻叹息起来,“那样冰清如玉的女子,若是沦落到朝阙这般污秽的沟渠泥淖之中,怕是连寂落不语的星辰都不会同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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