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忧思难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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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王……”好不容易把目光从“千里灵光镜”中紫衣女子身上收回来,肥赘满面的大司命偷眼瞧瞧神色不见喜怒的老王爷,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苍王抬头冷冷盯了他一眼,吓得对方立刻低了头跪拜下去,明黄色锦丽的星袍流铺在地,墩硕的身材肉球般滑稽地堆砌在面前。苍王眼底闪过一丝嘲讽与厌恶,手掌轻抚过镜面,所有的影像倏然消失:“怎么,襄影大司命莫不是想问,本王是否当真要推立这样一名女子登临本届龙神祭奠的圣女之位?”
“苍王圣明,襄影这点心思,自然瞒不过您。”大司命谄笑起来,笑容中带着几分欣喜与期盼,“这样的女子必然不能为您所用,何必为她花这许多功夫,不如……”
“不如怎样?”苍王又是一声冷笑,“不如赏给你?历届龙神祭典的圣女备选有多少被你占了去,为什么就是不知餍足?”见对方冷汗涔涔地低下头去,苍王也懒得再去计较,自顾沉吟,“如此性情的女子虽不能推位圣女,却依然可以用来控制裂云。”瞥见大司命不以为然的神情,苍王揶揄地笑了笑,“襄影,非是本王看不起你,裂云眼下爵位虽低于你,但他身承龙族皇亲血脉,行事坚忍果决,不失狠厉,确是难得的将才。你若与他相比,呵呵……”看到对方面色涨红,似乎颇不服气,苍王也不再说下去,顿了顿,又道,“本王虽然早就将这对姐弟的身世调查清楚,却没料到其中竟还有许多曲折。看来离王当真老了啊,连自己的儿子都约束不住。隆玕弃离,隆琊叛出,只留下一个不成气候的隆瑄,难怪要急着将孙女立主中宫,巩固族权了。”嘴角忽然牵起一丝冷嘲,“若是他知道自己除了几个孙女外还有一个孙儿活在世上,不知道会是什么神情呢……”
尽管两度被苍王驳辱,襄影还是试探着发问:“那苍王打算如何跟王主提起这门婚事,毕竟离王那里,总要有个交代的。”
“这个么……”苍王蹙紧眉额,一向深邃明醒的眼中也泛起了难得的犹疑,“此事确然不可操之过急,且须看清各方动向,方能权衡利弊,再行谨决。况且融儿那边……”苍王忽然不再作声,仰目看向辽旷高远的寂寂星穹,似乎在怀想着什么遥远铭刻的记忆,廊檐下被夜风拂动的树影中蓦地交杂起一声苍老的叹息。
就在距卧云阁不远的毓秀园里,同样扶疏横落的树影下却有一人步履匆匆地向南湖轩走去。孤光披曳,紫罗清容,正是朝云。本来毓秀园禁卫森严,出入不易,却值今日赤龙南州贵客来访,苍王大摆宫筵,婢仆吏卒皆可列席,各处守卫骤然减了许多。毓秀园剩余的守卫因为脱身不得,心中不快,自去张罗了酒肉菜肴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却给了朝云天赐良机。
从毓秀园出来,朝云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又张了起来。他知道若要进入南湖轩,首先便得通过玄火阵。轩辕宫各处婢仆都是经过精心挑选,久作调教,然后授以阵诀,分司其位,轻易不会调换,所以阵诀也不致外泄。朝云自幼虽也随弟弟修习了些微浅术法,用来行闯玄火阵却是难上加难。
正当她望着前方廊宇池台间隐隐浮动的阵芒不知所措时,却有一道人影从身后折廊里闪了出来,直逼这边。朝云一惊,慌忙退转到假山后。来人一身火红群衫,身量娇小,能分辨出是一名女子。朝云心下了然,又是一喜:昨日去寂云阁探望阳清公子不见其踪,想必是被这小郡主藏了起来。若是暗中跟着她,或许便能找到公子。
朝云见对方似乎心有挂碍,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心中更加放心,正要起身缀随对方通过玄火阵,却听炅薇身后传来一声轻唤,急忙躲了回来。
炅薇翠眉轻颦,显然心有不耐,冷着脸色停下了步子。一名披挂龙鳞轻铠的统将从后面追上来拦在炅薇面前,却正是在轩辕殿上开口说话的少年:“南楚将军安排末将送郡主回南湖轩,郡主怎么一个人先走了?”
“怎么,莫非本郡主的去留行止还要先经过延昭校尉允准不成?”炅薇冷笑,“况且这轩辕宫内外严防,更有八大阵法护持,如何能劳驾到校尉出马了?”
延昭尴尬一笑:“郡主说笑了。延昭既履行伍,自然要把南楚将军的字句嘱托奉如军令。郡主千金贵体,若是有个什么闪失,末将百死莫赎。”
“此时倒想起南楚叔叔了?”炅薇讥讽地看着对方,“那今日轩辕殿上,你怎么倒像是将祖王的嘱托记得更清楚呢?”
“这……”终于明白炅薇竟是在恼恨自己今日殿上口不择言,面色蓦地涨红,急忙分辩起来,“近来族中多事,离王心情郁躁,特别思念郡主,末将以为……”
“罢了罢了,你也不必解释。”炅薇不耐地摆了摆手,忽然紧盯对方,“祖王当真限本郡主半月留期?”
“莫将不敢欺瞒郡主。”延昭被她这样盯着,一时心中惊喜交乱,面色涨得更红,“不过南楚将军既肯将限期托至一月,想必也是要在返归时加紧行程,尽量在离王所定时日内回到赤龙南州吧。”
“如此,倒是南楚叔叔为我担累不少呢……”炅薇轻叹一声,又抬头冷道,“既然都送到了,还呆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还要随本郡主进这女眷居所?”
延昭急忙拱手后退。炅薇也不理他,转身就要进入玄火阵,却听身后少年统将低声又问:“郡主……是否欢喜嫁入黄龙中州?”炅薇一愣,随即面色羞红,转回来有些恼怒地看着延昭:“这与你有何干系?”
“并无干系。”延昭见到炅薇的反应,心中顿时凉了下来,却还是心有不甘,小心斟酌着说辞,“王主英仁俊卓,固然为旷古贤君,只是郡主自幼生长南疆,于此难免水土不服,物事远陌,况且……”延昭迟疑片刻,还是咬了咬牙继续说道,“王主幼时遭逢变故,身染痼疾,若是早日祛解,自然皆大欢喜,如若不然,只怕……”
“混账!”炅薇柳眉倒竖,眸中怒焰升腾,“延昭,你区区一名翼宿部校尉,也敢僭越犯上,枉论王主!”
“莫将不敢。”延昭心头冷笑,莫非一个銮殿上的木偶傀儡,也值得你这般属意,“末将受离王拔擢信重,自然要为郡主考虑。”
“为我考虑?”炅薇冷然一笑,“校尉还是时时念着自己的处境,多想想怎么应付我姐姐吧!”
延昭一愣,再抬头时却只见到少女火红的群衫在星芒浮动的玄火阵后一闪即没。又愣了半晌,延昭摇了摇头,苦笑着走了回去。

“郡主。”炅薇刚回到枕阳台安置阳清的暖冬阁,碧衣青裙的婢女就迎了上来,“阳清公子执意不肯留下来等您,无论婢子怎么劝都不肯听。”
“走了?”炅薇一愕,“他那样的伤势,怎么离开的?可知道去了哪里?”见碧儿摇了摇头,细眉就蹙了起来,语气间的怨恼任谁都听得出来,“他以为自己是谁,莫不是觉得闯过钧天台,在这黄龙中州的行宫里就可以随意来去了么?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拿什么向凉瑶姐姐交代!”跺了跺脚,手指兀自绞着发辫,素来喜欢依赖长辈少有决断的少女忽然镇定了神色向下人道,“碧儿,你先去寂云阁看看,若是那家伙在,告诉他千万不要随意走动。今日轩辕殿上南楚叔叔私下里向我提到,祖王根据白阑谷遇害戍卒的伤口怀疑凶手是族外之人。如今凉瑶姐姐与他客居轩辕宫的消息只怕早已风传崆峒,若是各部因此向黄龙中州发难,只怕连苍王也保不了他们。”
“郡主放心,婢子明白了。”碧儿向来乖巧聪颖,自然知晓其中关窍,向炅薇匆匆衽礼去了。看着青碧色的身影消失在纵横叠错的回廊水苑后,炅薇稍稍放松了心绪,忽然像是想到什么,走出居阁掩上房门就要离开,眼角却瞥到一抹紫色裙影在对面廊角的花木后倏忽闪逝。炅薇心下一惊,从怀中取出当日在钧天台上借以破阵的紫母云英镜,右手持镜左手捏诀缓缓向那从花木走近。
对方似乎并未意识到炅薇已经发现自己,紫罗轻纱在扶疏掩映的花木间若隐若现。炅薇心中冷笑,手上的诀印骤然起了变化,却是由长于杀伤的太乙离火真诀变作了专擅擒拿的紫微环心锁。
“大胆蟊贼,竟敢在本郡主面前苟且行迹!”炅薇终于断定对方不过一名弱质女流,心弦一松,口中却是不饶,“再不站出来,休怪本郡主让你尝尝我南天赤龙部焚心灼胆的离火真诀!”
听到炅薇这番话,花木后的单薄身形似乎微微颤抖了下,终于慢慢走了出来。炅薇愣怔看着面前眉目温婉的女子,手中的紫母云英镜不觉就放了下来。尽管神情气质相去甚远,炅薇还是恍惚着唤了一声:“凉瑶姐姐……”
本来紫衣女子看着炅薇的神色颇为复杂,被对方这么一叫眸色反而清明起来,微微笑道:“郡主认错人了,奴婢朝云,见过丹霞郡主。”
“朝云……”猛然从对方的回答中觉察出自己失态,炅薇尴尬一笑,随即疑道,“朝云?本郡主在轩辕宫虽然居时未久,却也从没听说过仆婢之中有这么一个名字。”
“不错,奴婢的确不是轩辕宫中的女官。”考虑到对于自己如今的身份似乎也没什么好隐瞒,朝云笑道,“奴婢暂居毓秀园倚云斋,是本届龙神祭典的圣女备选。”
“毓秀园?”曾经听手下侍女提起过这个令无数寒门女子慕求仰羡招鸾引凰的地方,炅薇轻轻蹙起了眉宇,有些鄙薄地看着对方,蓦然冷淡下来,“既是如此,你又如何能通过玄火阵来到南湖轩?”终于明白什么,声音中倏然添了几分警惕,“你跟踪我?”
“郡主不要误会。”虽然不曾接触过炅薇,却也从胞弟那里听到过不少关于丹霞郡主的事情,知道这个南天赤龙部的小郡主向来刁蛮跋扈,除了族中长辈和煌融,等闲不放在眼里,朝云急忙解释,“奴婢曾受阳清公子搭救之恩,前几日听说他受伤,特地来探望公子。”
“阳清?”炅薇一怔,却没想到对方竟是冲着那行事莽撞的轻浮少年而来,审量朝云的目光中便多了几分促狭,“原来是那家伙的相好,本以为他不过对手下婢女们时有调戏,却不知竟然收揽到了毓秀园里的绝色,若是此事传到襄影大司命那里,怕是绝难脱罪呢。”
朝云颊边浮起两朵红云,语调却不满起来:“郡主身居荣宠,自然不知道我们做奴婢的难处。”见少女眉间生出几分恼色,略一犹疑,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郡主方才的眼神,分明就是看不起我们毓秀园中的姐妹。虽说历届龙神祭奠的圣女遴选严格,族中却还是有襄影大司命借机强占备选女子的传言,更有甚者竟附会说毓秀园本就是襄影大司命设于宫中的秦楼楚馆,勾栏瓦肆……”朝云越说越激愤,眸底逐渐有冷焰燃烧起来,仿佛完全忘记了面前少女的高贵出身,“奴婢与弟弟自青焰沙海流徙到轩辕陆,本就不奢望能在这人心嘈杂险恶的地方闻达显贵,若是郡主以为区区圣女之位就可以让奴婢屈意献媚,未免也太过浅薄。阳清公子正是解困奴婢于大司命纠缠之间,奴婢出身虽然寒微,知恩图报的心还是有的。”
“好一番慷慨陈词。”炅薇低低冷笑,看着女子犹自不平的眼神扬起了唇角,“只是本郡主已经极力掩盖他的行踪,却不知你是如何得知他在这里,还知道他受了伤?”
朝云性情温纯,不擅作伪,此刻醒悟到自己已然说错了话,面色一白,心中自然清楚不能让对方知道是从胞弟裂云那里得到的消息,否则只怕不但见不到阳清公子,反要被立刻驱出南湖轩。
见紫衣罗裳的女子贝齿叠唇并不作声,炅薇明白定是抓住了她的破绽,心中得意,不觉又想戏耍一下对方,佯作妒怒:“况且本郡主数日来对他悉心照料,所待不薄,他竟然敢在本郡主面前跟婢女**。我们南州女子向来爽利,本郡主倾心于他,若是他敢稍存二心,哼……”炅薇说着晃了晃手中的紫母云英镜,“我南天赤龙部的烈草毒花虽不及北天玄龙部的三大禁术和蛊道狠辣,却也是可以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
原来公子竟是郡主的心上人么?朝云的面色愈显苍白,唇齿间已经微微渗出了血色,半晌终于强自笑道:“郡主多心了,奴婢不过是想对公子表达感激之意。既然公子不便相见,奴婢也不多留,告辞。”
对方如此温驯和婉的态度倒是让炅薇颇感失望,却又没了说辞继续刺激她,只得看着女子有些恍惚地向南湖轩外走去,心底没来由生出一股强烈的歉疚与自责,远远喊道:“你到阵口时只要说自己是南楚将军派来告知我归程安排的侍女,自会有人带你通过玄火阵。”紫衣瘦弱的女子背影不易察觉地一颤,却终究没有停留半步,渐渐消失在廊檐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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