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行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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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府的设宴排场并非凉瑶想象中那般铺张奢华,倒颇具温馨清宁的慰人感觉,而这些竟是归功于一名端静淑和的女子,长孙无忌的妹妹,同时也是秦王的正室,长孙无容。
筵上的秦王妃极少开口,只是微笑着看众人谈笑风生。凉瑶忽然为她感到悲哀:为何这样一名女子毕生要仰息他人之下,即使是恣纵天下的秦王,又如何能有权利夺去她的自由。凉瑶转目看向一旁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的阳清,心头暗叹。
“凉瑶姑娘。”秦王沉稳柔和的声音忽然传来,席间一时静默下来。秦王略略一笑,眉间却堆上掩饰不住的轻愁。凉瑶瞥见阳清伤躯一颤,心中起疑,却听秦王笑道:“小王与姑娘素昧平生,近日唐突相邀实出无奈,还请姑娘莫怪。”
依着凉瑶素来脾性,本也不愿与面前这位年轻的王爵客套,不过念及阳清在秦王府中的身份,还是淡淡一笑:“秦王言重了。”
自凉瑶随阳清入府,众人所见的她无论对谁都是冷面相与,只有面对阳清时方有稍许缓颜。可适才这白衣少女的清心一笑,却让筵上众人霎时愣怔,便是素来身居绮华见惯脂粉的秦王亦良久没了言语。待秦王醒转过来,尴尬瞥了瞥身旁若有所思的秦王妃和有些发愣的阳清,轻轻舒了口气,沉吟道:“姑娘自蜀川一路行来,当见方今天下运势。小王虽得父皇信重,于此鼎鹿之争薄赢声名,却终究无法纵控不测之数。小王平素军务缠身,日前父皇又命我着手准备攻打洛阳王世充。然则近日宫中传报父皇龙体日衰,别恙频扰。小王身为人子,本当侍奉床前汤箸,可眼下群雄分立,战乱无断,黎明苍生尽处水火,小王实难兼顾孝义……”
奈何凉瑶冰雪聪明,对秦王这番话却也惘惑不解。秦王看向长孙无忌,见他颔首示意,终于缓缓道:“父皇性情优柔,难免日久伤身。如今别恙扰身,便见征兆。小王听闻道家有一密宝,名唤崆峒印,乃是补气养生之物。父皇操碌一生建我大唐基业,小王相信上天对他也必当有所眷顾……”话语至此,秦王忽地滞住,只是看着凉瑶和阳清,静默不语。
秦王虽不再多言,凉瑶却已明了对方意图,冷冷瞥过阳清,抿唇轻笑:“秦王不是说笑吧,圣上虽称天子,却终是血肉凡胎,莫说君临天下,便是晋位上仙者也难有机缘窥得那上古十大神器之一的崆峒印。”
秦王面色一滞,饶是他向来谦恭仁礼也难对这番忤逆之言不加介怀。一旁秦叔宝和尉迟敬德更是目现恼色,唯有秦王妃定静如常。秦王对座下众将摆了摆手,笑道:“依姑娘所言,这机缘如何能得?”
凉瑶淡淡道:“这机缘么,便若眼下秦王与太子建成一党的明争暗斗般。”见秦王神色不解,话中更添揶揄,“自古相传西极昆仑崆峒海中有一上古神器,名唤崆峒印,乃是世间不老源泉。然此物纳日月精华,秉**清微,被西天圣母列为仙界至宝之一,遣命不死龙族守护。秦王若要求取此物,须得先自问有无与龙族抗衡之力。如若强取……”她怨愤地扫一眼面色愈加苍白的阳清,恨声道,“便只得自灭形神!”
座上众人面色骤变,秦叔宝和尉迟敬德终于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怒道:“小丫头焉敢妄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秦王乃有志廓清海内的当世英雄,如何会怕了那水中游物!”
“是么?”凉瑶也不抬目,冷笑道,“如此说来,两位是有胆量公撼昆仑仙统瑶宫尊威了?”
秦叔宝和尉迟敬德相视片刻,忽然齐齐离座向秦王拱手:“秦王,如今圣上虽对您多加倚重,却难保日后宫中其他势力不会外弃肝胆,内畔萧蔷。况且前日宫中复有传报,圣上对太子又有加封,只怕将来一旦反目,秦王更难应对。是以末将不忝请缨,愿赴昆仑寻印。”
秦王面露难色,凉瑶却不理座上众人多已对自己心生恚怒,咯咯浅笑:“尔等不过凡胎尘躯,竟也敢与崆峒海不死龙族相抗,当真不知天高地厚,进退分寸!”秦王面肌一动,半晌叹道:“两位能有此心意,小王已极是感激。但大战将至,洛阳王世充坐拥险隘,兵精将猛,实乃我大唐劲敌,小王尚须两位将军备整戈旅,图画江山。再者,此事本为小王家事,若是劳动两位,却有因私废公之嫌了。两位还是安心督战,顾计大局为上。”秦叔宝和尉迟敬德面面相觑,终不再言。
凉瑶见这黑白二将悻悻返席,心中冷笑,却听秦王对自己道:“凉瑶姑娘,当真再无他法么?”见这冰雪少女久不应声,犹自叹道,“既是如此,就请姑娘在府上多住些时日,权作小王代众将为适才对姑娘的鲁莽冲撞赔罪。”
你要我留我便留么?凉瑶心下一怒,正要发作,却见阳清默坐不语,倏然想到这位师兄还欠自己一个解释,便对秦王轻轻颔首,算是应了下来。
关中平原入夜轻寒,一钩冷月缓缓爬过园中的疏木虬枝,远处起伏的寥落山影间斑痕叠落。凉瑶斜倚窗前轻拈着一株探到棂边的雪梨花,神意萧索地望着庭园角落里凝固的檐影。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一阵步声传来,凉瑶扬手放开被轻扯进屋内的花枝,转身审量着面前桀骜可是疲惫的少年。半晌略带嘲意地开口:“原来你还记得师父所授的‘灵音入密’之术呢。”
阳清苦笑道:“师父待我恩同再造,我又如何能忘。师妹,今天筵上之事……”
“你还敢在我面前提起师父。”凉瑶冷笑着打断对方,“师兄,你可记得师父说过,身为修真羽士,承统仙家,万不可向人泄露上界半点机密,如今你竟怂恿秦王为他那酒色伤身的父皇求取昆仑至宝,莫非是将师父教诲尽抛脑后了么?”
阳清静默片晌,忽然涩声问道:“师妹,你认为我是为什么要将这泄露于秦王?”
是啊,为什么呢?凉瑶看向面前青衫单薄的少年,对方精熠灼灼的眸色竟有些恍惚。凉瑶愣了许久,还是不无嘲讽地开口:“还能为了什么,如今秦王与太子一党势成水火,彼此欲除之而快。李建成有齐王李元吉支持,更有李渊这旌纵声色的父皇偏袒,即使有赫赫战功朝野拥戴也是尽处下风。如若秦王向唐皇献上不老神器崆峒印,无疑会将太子一党的声势打压下去。”
阳清微笑着听她将自己心意一一指明,忽然大笑起来:“不错,师兄我所做的一切确是为秦王能够临尊九五,不过……”阳清回望一眼身后灯烛掩映的秦王府,叹道,“秦王仁德谦厚,却是从未有过与太子争夺储位的心念。所以我相信,即使是为了芸芸苍生,他也决不会在坐拥天下时薄待手足兄弟。”
“哦,是么?”凉瑶不置可否,转目去看迢遥星穹上的凄寒素月,“仅仅如此,你便认为可以说动我与你逆易天道么?”
“天道?”阳清哂笑起来,“那么师妹以为,天道当作何解?”
“依师父所讲,顺天景命,万法自然。”凉瑶看着与自己源出同门的少年,语气淡漠,“秦王命数本自有定,你我助他便是悖逆天道……”凉瑶本想继续说下去,却见阳清负手走到窗边,夜风将他的鬓角吹乱,清寒月色倾撒下来,仿佛连眉宇间都罩上一层霜雪。
“呵呵……”半晌,阳清终于笑起来,“如此说来,师妹是不满师父了?”阳清忽然转过身来盯着白衣佩剑的少女,眼神中有对方从未在自己身上见过的锋锐,“师父将我安置在秦王帐下,想必也是早已有了逆易天道的决断,若是师妹此时还要拿天道二字弹压于我,未免有些自欺欺人了吧?况且……”阳清声色一转,却是换上了平日里的戏谑轻荡,“师妹若是相信师父所言天道,又如何会十几年来一直对家门罹难的过往耿耿于怀,甚至对师父都心存芥蒂?”
“你——”仿佛被触到了痛楚,凉瑶的声音里猛然有了敌意。阳清知道自己已然打破僵局,继续笑道:“襄助秦王登位,本也不是师兄我的意思,却是师父为天下运程所趋交给你我的任务。”见凉瑶不以为然,阳清提醒道,“师妹,你可记得师父在你入门时交给你的东西?”

凉瑶一愣,略作迟疑,阳清已从腰间取出半只玉璜,璜面龙纹倚翠,幽泽淬亮,内中更有明彩流丽,如水涓清。阳清抚摩着玉璜道:“此物乃是师父当年在昆仑雪域巧得的彩玉,据传可凭此向世代侍奉西王母的不死龙族许一心愿。”
凉瑶看着师兄微带狡黠的笑意,心头一跳,缓缓从腰间取出半只玉璜。看着依旧有些愣怔的凉瑶,阳清的笑意渐渐沉郁下来:“你入门之时即是我被师父安置于秦王帐下之日,虽然当时我还只是个黄口孺子,于秦王府中无足轻重,不过是个供人役使的僮仆,但想来师父在那时便将一切安排妥当了。”
忽然,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让心思百转的两人齐齐一惊,心道什么人会在深夜来见一名客宿在秦王府中的女子。凉瑶看了眼阳清,对方会意,稍一纵身便上了顶梁。凉瑶定定心神,左手捏个印诀,右手径去开门。待得门开,凉瑶却是微觉诧异,门廊前所立的,竟是今日筵上沉默寡言的秦王妃,长孙无容。
“凉瑶姑娘竟也还未安寝,却不知无容方不方便进来?”世家出身的秦王妃笑容晏晏,见凉瑶伫立犹豫,不觉笑道,“姑娘莫非对我这弱质女流也要如此防备?”凉瑶无奈地瞥一眼顶梁暗角,侧身将秦王妃请进屋内。
“凉瑶姑娘果真是修真习道之人,如此深绵夤夜竟也不燃灯火,却在这里独享静谧安恬了。”秦王妃抬目看着凉瑶浅笑,对方心下却是一惊,也只得淡淡一笑掩饰过去。
秦王妃漫不经心地扫向银箔雕镶的绮窗外,秀目一亮,欣喜道:“原来凉瑶姑娘也喜欢这雪梨花么,想必姑娘适才一定把玩过窗边这几株了吧。”言罢缓步走向窗边,伸出手轻抚花枝上的朵朵绽香,神色忽而有些迷离,“都这么大了呢,自我十三岁嫁入秦王府便栽下这株雪梨树,如今岁暮经年,物是人非,惟有这满枝琼芳惹人堪怜。”
凉瑶心中疑惑,不知面前这簪缨高门的女子究竟要说什么,却听对方悲叹一声,无限怅郁,凉瑶的心也随着这叹息无由一痛,再看向窗边时却见秦王妃的清眸中已是朦胧一片。
“凉瑶姑娘,无容夫君少时立志,摧崩暴隋,将大好光阴尽付戎马,为的便是寰区定统,海县清一。可如今功垂才显,仁德彪彰,就招来朝堂之上小人嫉嫌,幕帷之后恶脂进谗。而今大唐帝都之中,于夫君已是步步危巢,寸寸险履。无容随夫君数载,自认他绝无半分争竞谋私之图。姑娘若是因如今局势对无容夫君心存疑忌而不愿出手相助,无容愿以自己性命作保。”秦王妃这番话却是让凉瑶始料不及,未及应答,对方褥袖中寒芒一闪,一柄精铁淬制的匕首竟已抵在对方纤秀的脖颈间。凉瑶感觉到身后阳清气息一动,忙气聚指尖弹向面前这位性烈的秦王妃,对方腕上一软,匕首“哐啷”落地。
“这又何必呢,王妃。”凉瑶轻叹道,“天机命数,原自有定,便是我助他登上帝位又当如何?”
“是啊,又当如何……”秦王妃喃喃,目色微迷,旋即冷凝下来,坚定道,“无容虽不知天运转趋,却相信夫君旦能继统,必将励精图治,绩追尧舜,成为丹书千古的一代明君。”秦王妃倔强的神色如同深冬暗吐幽香的清梅,隐隐竟有傲雪凌霜的气概。凉瑶心弦一动,忽然想起自己初见这女子时心底生出的怜悯,或许错的,竟然是自己?
秦王妃见凉瑶有所动容,不再多言,只整整罗衣向她一礼,哀恳道:“无容但为夫君求得一线生机甚或万世伟业不惜一切,凉瑶姑娘若有吩咐尽可差遣。”言罢径向门口而去,走到门前时脚步一停,并不回首,低声叹道,“凉瑶姑娘,请恕无容多心,但同为女子我仍有一言不吐不快。无容虽不知阳清将军当日为何要向夫君举荐姑娘,更不知阳清将军何以有把握求取那昆仑至宝,但他对夫君,对李唐素来忠心,无容断不会妄生疑忌。阳清将军虽然性情张扬,甚至有些玩世不恭,其实于许多事情却是不擅宣达,但以无容今日在筵上所察,他对你极是呵护怜惜。”话音至此,秦王妃声调略显滞涩,“只是睹凉瑶姑娘今日筵上一笑之姿,无容更希望夫君他日可得如姑娘这般辅弼。”
凉瑶一时愣住,正不知对方这番话的用意,人却去得远了。顶梁上的人略一犹豫,落下地来,轻声唤道:“师妹。”凉瑶微微苦笑:“你给我惹的麻烦真不小呢。”
阳清眉宇一舒:“怎么,你同意了么?”
“看她那般神色,谁人忍心?”凉瑶冷厉地睨他一眼,“师兄,纵然师父对你所托殷切,但你心中如今可是真心效忠秦王?况且秦王妃所言不假,便是你不说,秦王又如何能对你完全信任?”
阳清嘻嘻笑道:“师妹既肯助我完成心志,是否真心效忠,现在已全然无碍。”
“这却为何?”凉瑶惑然问道。阳清看着面前清涟如水的少女谑笑:“师妹,方才秦王妃所言,你可听得清楚?”见她不解,复又叹道,“秦王虽卓有战功,于宫廷角力之间却如临渊履冰,便有一步行差踏错也是殒命之危。以师妹的聪慧机敏,加之今日筵上一笑之姿,如何做不了这秦王府中扫洒之主?秦王征战四方,正须一人时时提醒照顾。长孙无容虽有大家身世,才貌不俗,却又如何能在这苍茫乱世中与你争较短长?”
“你……”凉瑶颊畔生霞,怒道,“师兄,莫非你向秦王举荐我时便有此意?”阳清见她生恼,忙道:“师妹别生气,我怎可能拿你终身儿戏,何况那日长安楼头惊鸿一瞥,今日筵上一笑之姿,却让师兄我更舍不得把你交出去了,免得那些凡夫俗子污你视听。”言罢狡黠一笑,捏个驭风诀遁入夜幕去了。
此去昆仑,尘雪三千里。甫过大漠荒寒的蛮塞之地,脚下景色愈显凋敝,皑皑雪色如夏秋癫狂的藤蔓覆上蜿蜒峭拔的山头,在青灰色的天光下闪耀着凛冽银寒。偶然几株怒放在危崖险壁上的雪莲,在酷烈的罡风中也难免瑟缩轻颤。
凉瑶稍提内息默运剑诀,因为劲风生阻微摇的翥凤方才稳住。她侧目看向一旁卓立青峰之上的阳清,风雪将他斜斜的鬓角拂乱,可他却丝毫未觉,只静静注望着昆仑群山之中崆峒海方向,眉宇间隐隐的轻愁让凉瑶心中莫名一痛。
五日前,秦王携秦王妃及府中将帅亲信于后园为他们送行。秦王目视阳清良久,忽然俯身下拜。众将面色沉肃,却无一人阻拦。阳清轩眉上前,被秦王摆手推开。
“昆仑上境,风雪如狼。阳清将军与凉瑶姑娘这一去险困非常,为的却是小王府中上下百余生计,为的是我大唐江山万世基业。无论此行成功与否,小王绝不苟存半点私心,但求两位平安归来。这李唐尊位,本也不只李世民一人坐得。”
阳清上前扶起秦王,凉瑶分明看到他清傲的背影不经意一颤:“秦王言重,阳清既已效命帐下,自当为秦王分忧解困。”
秦王微微一笑,转目向凉瑶看来,半晌沉吟不语,秦王妃却是满面春风,笑道:“阳清将军于府中帐下奔碌数载,却始终未曾提及自己手中宝刃青峰之名。将军今日一去不知何时归返,竟仍不肯吐露么?”
阳清一愣,随即看了看凉瑶,犹豫半晌,倏然扬眉笑道:“师承宝剑,有何不可对人道。剑名无奇,骧龙是也!”
园中众人都是一怔,凉瑶更是从未听自己这位师兄提及佩剑之名,如今听到,心中便有些不自在。倒是秦王妃含笑不改:“骧龙翥凤,好一对鸳鸯鸾剑呢。”
长风猎猎,寒彻肺腑。凉瑶看着身旁御剑疾飞的师兄,竟有些看不透眼前这名羁纵放旷的少年:师父道修如深,几可参破三界六道,却又为何将这般关乎凡界苍生的重担交托与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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