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弱水青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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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雪山,崆峒瀚海。世所传闻,崆峒海不死龙族承天景命,护守上古十大神器之一的崆峒印已逾万载。昔日徐福东渡为始皇探寻此物裹身鱼腹,殊不知却是缘木求鱼,尽作徒劳。
缄默中阳清忽然侧首向凉瑶笑道:“师妹,师父当日将那半块玉璜交于你时可曾讲过它的来历?”见凉瑶面露疑色,复道,“昆仑山盛产五色彩玉,自古已然。此玉种生近仙家道境,遍染仙气,任何一块都是仙界上品,便是归墟附近种玉仙人所培美玉也难与其媲美。然昆仑彩玉既为凡俗难见,自是极为珍贵,古时便有无数修真羽士遍寻昆仑不得其踪,却是因西王母恼其妄念,将昆仑彩玉的玉脉封入万年冰川之下罢了。奈何凡人贪佞,西王母此举令昆仑彩玉少之又少,却更助长了无数凡人求玉之念。西王母大怒,遂着不死龙族看护,对贪求彩玉者施以严惩。这便是昆仑彩玉何以绝迹人间的缘由了。”
凉瑶不解道:“那这块玉璜为何会流于凡界,而且裂为两块?”阳清从腰间取下自己那半块玉璜对着漫天风雪把玩,怅然道:“玉虽好玉,却不见旧时姿颜了。”随即将玉收好,“西王母天律秉严,甚有苛厉,令不死龙族对求取此玉者不容手软。怎奈宿转星移,缘命无稽,百年前竟发生了一件让西王母自觉蒙羞的事情。”
“什么事情?”凉瑶好奇起来。阳清瞥她一眼,调笑道:“原来师妹也有卸下冷装的时候呢。”见对方并无嗔恼,自觉无趣,续道,“不死龙族历代都会遣族人出崆峒瀚海至弱水以西,雪山以东,一来游历增闻,二来巡查昆仑彩玉玉脉。一日一名龙族少年遇到一名试图渡过弱水求取昆仑彩玉的凡人少女,依照西王母所旨,只要求玉者未渡弱水便可网开一面。”说到这里,阳清又是一叹,“若是当时两无牵绊,也就不会生出后来诸等恩怨。龙族少年本想就此离去,少女却是执意渡水。弱水神流,飞鸟难过,何况区区嬴质?龙族少年心地仁醇,极力劝说少女莫要枉送性命,后来知道少女原不知世有昆仑彩玉,乃因老父身染重疾,家中寒窘,米炊尚难顾及,何谈医诊,方才听信他人所言远涉千里赴昆仑采玉。其实这世间不平何其多矣,便是上位真仙又如何能一一解应。但那龙族少年偏偏初涉凡尘,深感少女孝诚,不惜违逆西王母自玉脉取来一块昆仑彩玉送与少女,并送少女回返家乡。西王母得知此事雷霆震怒,将少女打入九幽罗殿,混同百万恶灵,永不超生。其时龙族少年已与少女互生情愫,闻知此事怒闯瑶池仙宫质问西王母。西王母见他不知悔改,便将他贬为凡人,轮回再世之后重修道法,恢复仙统。进入轮回前,他慨叹仙道无情,愤恨之下将送与少女的彩玉断一为二交托族人。”阳清至此一顿,转目望着风雪飘摇之中茫不可辨的仙阙方向冷笑,“说来却也讽刺,那少年身份非同一般,却是龙族新继的王主。”
凉瑶眸色一阵雪亮,阳清看在眼里,笑道:“不错,师妹想必也清楚,不死龙族虽受命西王母,骨子里却是极为孤高不群的一脉仙统,更有自洪荒初辟之时应龙大神传下无人可解的血灵咒誓。那位少主就此以龙族王主之血誓令自兹以降,倘若有人得此玉璜,不死龙族便须答应持玉者任何一个要求,无论是否有违天天命,必倾全力兑现。”复又讥道,“可笑西王母坐拥仙统,却也奈何不得那龙族血誓。不过龙族终究不敢过分逆意西王母,便将玉璜封祭于龙族圣庙中,并布下极为繁复强大的结界,以免玉璜流落外方,招灾引祸。”
“那为何……师父竟会持有它们?”凉瑶沉吟片刻,还是抬头看向阳清,却同样看到对方茫漠惑然的目光。“师妹若当真认为是师父从龙族手中取得彩玉,我也没有理由反驳。但若果真如此,师父确是玄灵通天了。只是这样做,未免有些让人费解。”
“那你可曾问过师父?”凉瑶想到以他的才智如何不会立刻生疑。阳清苦笑道:“师父传这半块玉璜和骧龙剑时我年仅七岁,根本不会考虑那么多,后来师父在我面前也总是刻意回避此事,想必开始便不愿我们知道太多内情。”
凉瑶轻轻点头,想起他方才所言中又提及佩剑之名,心头一跳,暗恼师父怎么给这两把剑起了如此暧昧的名字。忽又想到临行前秦王欲言又止的神色,自觉好笑。随口又问:“如此说来,你随师父的时日比我久的多了?”
阳清面色一黯,默然片晌,涩声道:“不错,我出生时正值昏君当政,水火荼毒,父母被横征暴敛的官兵无由打死,师父见我可怜将我带在身边。我自小便历尽生民疾苦,惨痛流离,对这烽火乱世憎恶已极,是以竭力辅佐明主,只求他日九州宁定,海内清平,不再有如我这般的孤子弃儿。”
凉瑶一时怔然,心道难怪他这般相助秦王,原来竟是有如此往痛。心下一叹,柔声慰道:“师兄……”
“你终于肯真心实意叫我一声师兄了。”阳清唇角又扬起初次见面时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凉瑶此时方才发现,这个外表桀骜的少年其实只是用这容易令人生厌的笑容掩饰自己满是疮疤的内心。相比之下,自己在拜入师父门墙之前尚可算是世家之后,在江南那般明秀富庶的地方生活何其悠哉,一时竟没了言语。阳清见她呆愣,笑道,“师妹终于对我动心了么?”
凉瑶倏然醒转,听得这般调笑气为之结,嗔道:“秦王那般势拥天下的人物我尚且不动心,何况是你。”
阳清不服,正欲反驳,身形却是陡然一坠,疾疾向下落去。凉瑶心中一惊,脚下顿觉空浮,径向白雪覆盖的大地直冲而去。待看清脚下那条晶莹匹练时,心头飞快闪过师父提及之言:弱水神流,仙凡天堑。物入即沉,飞鸟难渡。方才只顾与阳清斗嘴,反倒忘了弱水之禁,不觉有些悲凉:昆仑未及,谜疑仍在,却要湮溺于这三千弱水之中了么?
恍惚间,耳边蓦然掠起一声高亢震栗的呼啸鸣吟,紧接着腰间一紧,下坠的去势逐渐缓慢。凉瑶讶然张目,面前景象令她惊异莫名。一条白龙怒目桀须驰翔于九天之上,银亮的角鳞在阳光下耀人双目。自己和阳清被它分别抓在爪中。白龙飞过弱水就落向河畔,将她和阳清放在地上。白龙身上却是金光一闪,化作一名白衣少年,虽然眉目清朗,面色却极是苍白,仿佛大病未愈。
少年拭去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冷冷道:“尔等修仙未果,莫非就想凭这点微末道行强渡弱水,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凉瑶心下一怒,正要发作,阳清向她摆了摆手,跨前一步,笑道:“在下阳清,这位是在下同门师妹,多谢相助。请问可是崆峒海不死龙族的仙友?”
少年一愣,转而不屑道:“见过我真身自当晓得,只是尔等凡俗修真羽士功果粗浅,怎能与我不死龙族互称仙友。”
阳清闻言好不尴尬,但脚下这区区弱水确是险些成了两人葬身之地,一时竟也哑然。凉瑶冷哼一声:“我等未果之辈,自是难渡这三千弱水,但你身为龙族,本可上穷碧落,下游黄泉,世之所在,无不可去,又为何仅仅过这区区弱水便神情颓糜,面色疲惫呢?”

少年眉角不易察觉地一阵抽搐,驳道:“休得胡说,我只是自小痼疾在身,不惯这弱水阴寒之气,显露真身才可抑止发作。况且显露真身本也颇耗真元,虚弱一些有什么奇怪。”说完就要再次催动法力化为龙形遁空而去,不料真气不足,一时逆了经脉,竟然眩晕倒地。
凉瑶和阳清微微错愕,对觑一眼,心道这痼疾却是急恶,竟令不死龙族萎顿至此。凉瑶犹豫一下,正要上前给对方输几道真气,身侧不远处忽然响起鸣镝裂空之音。凉瑶也不细看,默诀结印,身侧冷箭来向立刻生成“两仪灵涡阵”,将那支未辨形貌的箭绞绕其中。那支箭甫入阵中便似生了灵性,骤然翎羽赤红如火,灼灼慑人,在阵中疾冲迅突,竟是自寻阵眼。凉瑶瞧得诧异,心中却不惊乱。这“两仪灵涡阵”乃是其师伏龙子在峨眉金顶坐忘入定之时参悟,法于天地盛衰循环之理,可将一切有形无形之力周转造塑,弭敛消合。此箭虽有古怪,凉瑶却也不信如此妖邪之物能与师父合于阴阳五行要妙的道家仙术抗衡。
抛下那支被困阵中的妖镝,凉瑶径自走到白衣少年面前俯下身来。少年细长的双目紧闭,额角渗出的汗珠已由细密渐成豆大,面色愈加苍白,唇角更泛起怕人的青紫。从未见过有人会痛苦若斯,凉瑶心神一窒,闭目盘坐开始给对方补输真元。只是这边救助心切,却未察觉“两仪灵涡阵”中的羽箭赤芒暴涨如血华倾漫,轰然裂开阵印向自己心口射来。
恍惚间凉瑶听到身侧青锋出鞘的清吟斩断了鸣镝近在咫尺的肃杀,紧接着又是一声闷哼,刚坚无俦的纯阳剑气在鸣镝阴邪诡魅的冲击下倏然溃散,余势直搠已明显受了内伤的青衫少年。凉瑶立时醒悟,翥凤刹那脱鞘,“凤唳九天,红莲灭劫”第四式“天垂”倾力击出,勉强拦下了鸣镝剩余力道,却仍是让她胸中窒闷难过,阳清也在同时喷出一口淤血。
正当两人惊惧于如此强霸绝戾的箭术,不远处的山冈茂林间却忽然闪出许多装束奇怪的女子。她们虽然身姿窈窕,容貌艳丽,却都显得妖冶骀荡,而且背部生有双翼,身上衣缕稀少,大片裸露的肌肤上纹饰着古怪的青色刺图,手中或者背上的弓弩箭矢却是难得的天然上品,更表露出这群娇媚的异族女子拥有毫不逊色于男子的力量。
凉瑶心中一惊,师父说过居住在昆仑山下受西王母庇佑的青鸟族性情暴戾,虽然尽为女子却是附近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煞星,是以师父曾一再提醒自己万勿接近青鸟族领地。正自忖度间,阳清却已上前遥遥笑道:“在下蜀山阳清,与师妹赶赴昆仑山崆峒海,不慎陷于弱水,幸得不死龙族相助安妥于此。事出仓促,未经允准擅闯贵境,还请各位仙子体谅一二。”
凉瑶听得暗自窃笑:这油嘴滑舌的师兄竟称那群不妖不仙的异类为仙子。青鸟族女子个个面带煞气冷冷盯着他们,唇角泛起不屑的蔑笑,看到萎顿在地的白衣少年时却齐齐一惊。众女阵型倏然分开,一名金翎为簪背生彩翼的女子缓缓踱至冈头。
“煌融么,想不到他竟会不顾自己天生体弱且身受‘玄阴寒蠹’去救两个凡人。”女子看着白衣少年沉默半晌,忽然转向凉瑶和阳清,语声威厉:“尔等竟敢擅越弱水神流跨入吾族辖境。虽有龙族王主袒庇,却难熄吾族上下之怒。若尔等束手就擒,尚或有望宽减惩戒。”
龙族王主?这病弱少年竟是龙族数百年一选的王主么?凉瑶颇觉意外,对那青鸟族女子后面的话倒听不真切了。那女子见凉瑶分明是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蛾眉一挑,脸罩轻煞,舒臂张弓,又是一支深蕴法力的羽箭破空呼啸而来。阳清面色骤变,祭起骧龙剑口默阵诀,剑身立时精芒熠烁,光华激瀑,如经空长虹般飞绕疾旋在凉瑶身边,将八方去向封地密不透风,无数游龙穿梭阵中怒目长啸,声撼四野,却不曾伤及阵中凉瑶半分。
这是……凉瑶心中一喜,眼前这阵法竟是师父带自己在蜀中伏妖时所用的“龙皇缚魔阵”。此阵攻守之意尽皆寓于术者心意,为攻则将对手困罗阵内受尽剑气劈斩,为守则可将剑气化于阵外,以金汤之固守护阵中之人。只是此阵极耗真元,若非当时师父遇上修行千年的幽冥鬼尸也断然不会行险一搏。其时自己也曾求师父传授此阵,师父却是决然不肯,盖因此阵巨损真元且阳刚气重,不宜女子修炼。如今阳清负伤祭阵,如何堪受?凉瑶愈急,那羽箭来势愈是凶厉,反复冲击“龙皇缚魔阵”,阳清面如金纸,额上青筋突显,嘴角有鲜血溢出。凉瑶脱不出阵法,又不能眼看阳清独抗强敌,当真无计可施。
那青鸟族女子见阳清结阵护着凉瑶,且久不能破,面上怒气更盛,抬手又是一箭,却在离弦之际被一道白光打落。
“罢了,我待他们离开便是,何必赶尽杀绝。”白衣少年不知何时竟醒转过来,站在凉瑶身后淡淡看着青鸟族女子,又转向犹自苦撑的阳清,微微一笑,指尖捏了个印诀化去毒蛇般游走于阵外的羽箭。阳清收剑撤阵,猛然又喷出一口鲜血,以剑支地方才没有倒下。
凉瑶匆忙上前扶起阳清为他调息经脉,白衣少年眉宇轻蹙,轻哼一声,看向山冈上面色恚怒的青鸟族女子:“鸾莺,我并非有意与你青鸟一族为敌,但这两人既是为我龙族而来,煌融就不能眼见他们死在你的摇光神弓下。”
摇光?凉瑶心惊更甚:摇光本为上古魔神蚩尤佩弓,涿鹿之战后蚩尤身败被斩,摇光作为凶兵邪器也被轩辕黄帝镇于地脉深处。后来封印破毁,摇光流落三界,想不到竟被青鸟族据得,难怪羽箭之威诡厉如此。思忖间鸾莺冷然道:“煌融,说来龙族与我青鸟数千年前也颇有渊源,其中细末想必我不说你也清楚,何必为了两个凡人让同受西王母庇佑的两大神族再生仇隙?”
煌融轻叹一声:“鸾莺,你这暴戾专横的脾性怎就不知改改,王母也曾劝你收敛一些,难道你竟仍不知悔么?”
“住口!”鸾莺嘿声冷笑,“煌融,你为你龙族救下这两人,却又将我这作为一族之长的尊严置于何地,今后又如何统领族人?”
煌融沉吟道:“如此,又当如何?”鸾莺笑生双靥,如花发幽,出言却是字字毒辣:“若你当真要救他们,便留下自己体内的龙珠吧!”见对方面上生怒,掩口轻笑,戏谑道,“怎么,舍不得了么?”
煌融目光如箭,直射鸾莺,鸾莺被他的目光一时慑住。煌融低声冷笑,双手扣合结形莲印,口中默诀,掌心光华流转,炫目纷彩。片刻,煌融周身隐透赤色,如雪衣衫竟似焚燃昧火。赤色褪去,煌融指间金芒旋转,顷刻结现出一枚润透晶莹的浑圆水晶。
煌融气息微促,抬头盯着面色惊讶的鸾莺:“既要龙珠,便自来取。”鸾莺面色由惊转怒,半晌郁郁不甘道:“好你个煌融,罢了,带着他们速速离开这里,休得再让我看到你们!”
煌融看一眼凉瑶,也不多言,吞下龙珠径自驾上云头向昆仑方向而去。此时阳清调息已毕,向凉瑶点了点头,两人踏剑凌空,追向煌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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